七(2)
我的胳膊被轻轻拍了拍,我睁开眼看过去。这时,这个打搅者——我的这位邻居——反倒好像还在犹豫如何启齿,欲言又止,酝酿了几秒后才找到了那把钥匙,打开了话匣,忙不迭的一个谨慎地说,奇怪得很;到此,又打住,莞尔一笑。即便我疑惑地问,“什么奇怪呢?”他也是忽略而过;几秒后,却又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解疑,用着一个转而轻松的语气轻声说,大概是恋人之间都会有吧。魏伊是你女朋友吧?我不由得释怀一笑,学着他的语调,看出来了?他跟着一笑,说道,你们俩有种默契;说出这几个字后,仿佛才如释重负,随之又调转话题问道,温陵人吗?是问我还是一呢?你是问我吗?你们。好吧。你呢?漳州龙海。离厦门近啊,一个轮渡就到了。来过吗?这个只在地图上大体知道位置的城市根本连了解都谈不上啊。没呢,这还是在一篇驴友写的游记里读到的。他拿在手上的手机这时震了震,他忙地一个拿起查看,打起字来,甚至都顾不得再次接上话,直接把我冷落一旁。我不由也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时间业已逝去了二十三分钟,却仿佛不过才一瞬间。巴士车走走停停了几次呢?我是睡着了吗?我打开了QQ随意地翻看起来。我忽地想了起来,点开了与单聿的聊天窗口;我才刚发过去消息,不由又被另一个更为可靠的想法攫住,转身看向过道一侧的田沅,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呢?我看着他,却仿佛是面对着空气;几秒之后何亮碰了碰他的手臂,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先是瞄向何亮又警觉地回过头看向我。还要多久呢?他神色淡然地倾了倾身子向着车前窗看了看,快到了——要到啦!张扬惊讶的说道——,语气里是同样的平静,没有丝毫波澜。那我还是打个电话好了。我抬手按了拿在手里的手机的解锁键,拨了单聿的号码。
“锦亭到了,下车的走出来了。”
坐在最前排的乘务员这时站了起来,面向着乘客大声说道。我挂了电话,我们都站了起来,拿起背包准备跨在肩上。我一步走到了过道上,又向前走了一步,看向阿一她们。她们正准备着站起来。我看向张扬,用着不言而喻的语气说,真忙啊!他不由抿嘴一笑,倾着身子小步挤出来,目光依旧舍不得离开手机,难舍难分状,两手还忙不停地按着按键。
我将背包跨在肩上,匆忙抬头看了眼阿杰,单聿出发了吗?又看向肩膀,调整着肩上的背包带。出发了——我帮你啦,何安说着伸手帮我将肩带卡头上的带子向上拉了拉,固定好。
巴士车停了下来,车门随即开启,我们几人一前一后地下车,一个身着学生装的女生随在我们后头下来,紧跟着一老一少上了车;女生下车后径直向着村路坡道走去,巴士车这时一个提速,又继续向前开去。何亮一个向前跨步,右手搭在张扬肩上,向着前方的陡坡看去,终于要到啦。怎么样,此刻的朋友,一齐走上去?何亮笑了,你走吧,去吧。可以啊张扬,走吧。田沅的神色里流露出了一股执拗,就好像这一刻正是他所期待的。单聿马上就到了啦,我说道。他怎么了呢?
“我们去看看那个采石场。”
我循着声音一个扭头,阿一已和何安在走向道路左侧。她们边走边眺望着可见的四周的岩壁。好奇心的驱使,我随在她们后头走了过去。
这个眼前的人造坑,此刻,除了持续不断地传来一个轰鸣声,偶见骑着摩托出来的矿工外,并未看到它本该有的一派忙碌景象。我又抬手看了看手机,十二点半了。伴随着马路上不时呼啸而过的车声,这样一个位于公路旁的采石场还是让人不禁感到惊讶。以往出差经过怎么就忽略它了呢!我走到了路的最边缘,本想看看是否能见底部,却只看到一条不规则的蜿蜒而下道路被阴影生生截断。在矿区的出入口处,立着两扇呈开放状的偌大铁门;矿区内散落停放着多辆卡车,有的已装载完毕,有的还是空车;矿区顶部,远远看去,似还在扩张迹象,一部分的边缘相比两旁的,呈现出被人为褪去覆盖的植被黄土层,显得更为鲜明醒目;不规则向前、向下和向右延伸的作业层,停放着三辆凿岩机,其中的一辆旁边有着两个还在活动的人影。噪音应该就是它传来的了。一她们走到了公路的边缘,探着身子,正竭尽视角所能查探着它。我又向后退了几步,仔细看向一旁立着的村碑,碑上雕刻的纹路在红色漆的映衬下显得醒目、赫然,显示出了有意而为,并且语义清晰——锦亭村——,一看便知。我转身看向坡道方向,田沅远远地离着张扬和何亮正讲着电话,他们两人似乎兴致地聊着什么话题。一辆小车从坡上驶了下来,这时,一阵阵轰鸣的摩托车声传来,快速从一旁超过小车,俯冲下来,车上年轻人的身影快速在我面前一掠而过,随着摩托车声不一会儿消隐在了公路前方。
“这人疯了吧!”
随着张扬这诧异的一呼,反倒听到了何亮的开环一笑。我越过路面走向他们,高声说道,勇敢的去做自己吧。我还年轻,有梦想,有好多想做的事情还没去做,所以,这样的勇敢未免太过鲁莽了,太过不值当了。张扬的感慨并未得到附和,何亮笑得更欢了。有这么好笑?我来到他们一旁,望着坡道,几分感慨,是太鲁莽了!单聿应该也快到了。他们并未听出我所说的勇敢的真切意思。几年没来了,田沅边说边凑了过来。九十年代时这条省道是铺着沥青,这条村道还是一条土路呢。我顺着它的所指,又环视了番我的四周。这时,省道另一侧的铁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横穿过铁轨,走下来,小心猫着身子穿过一处被破坏的防护网,一个大跨步跨过排水槽道,停下来站在路边一个左右张望,接着小跑着穿越公路。我揣度着他接下来要走的方向,村道,采石场,或者继续向前走呢?他却是继续沿着公路向温陵方向走去。一阵喇叭声从半坡上传来。我们都被吸引着抬头看去。它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中渐渐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与现实之间的对抗情绪,之后的眼睛总会不住地在车窗外的景色上去寻找一个契合点,一个立足于记忆中的似曾相似——车的速度变成一个有利因素,流动的景物此时丰富了脑海里浮现的事物的层次感——随即一切景物又变得无关紧要,一掠而过——心情之中的悸动、憧憬、忐忑不安,随之让人感觉似乎现在的自己仅仅只是个观察者——,寻找一个自我鼓舞的心声,支撑,却又还是感到担忧,怀疑接下来发生的是否会让自己变得难堪。既来之则安之吧。呵呵,还怀疑起田雷的动机了。那么你为什么还来呢,到了这里你还有得选择吗?你那时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不来嘛,这样大家不就都无事了——距离的保护屏障。这样前前后后的发生不过大约过去四十八个小时,看的更清楚了吗,更明白自己了吗?没有,可以肯定并没有。只是隐隐约约被一股自己未曾探明的气息指引着,仿佛自己如果在那些时刻不那样去做,去行动,那么自己即便这样会更加……确信事情的已过去了,确信发生的就让它成为过去——对错对于整个事件已显得无关紧要了——让它过去就是了,确信没有再去追究的必要,那么自己不是更超然吗?慢慢也就淡忘了,何必再去纠结这些呢!哪个才是自己呢?在记忆中,以前那个小女生一遇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习惯躲进自己设定的安全边际之中,房子、祖母、哥哥……,或者仅仅是拿起一件小东西,紧紧攥在手中。那时的父亲时常出海打渔,一去就是好久;出生在潮汕一隅小渔村的孩子,海边自然成了孩童时期的重要游乐场;第一次听得幼儿园老师讲海螺姑娘的故事,那晚整晚的睡不着,不住地幻想,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见证着某个神秘事件,生怕自己睡了之后错过了什么神奇的事情;她的世界里没有遗憾这个词汇与之相应的情绪,只有害怕,伤心,失望,快乐。那个少女慢慢走来,一切开始变得不同,不再仅仅是幻想,向往,更渴望一些改变,第一次品尝到了无能为力;有种傻傻的天真,又较真,总是觉得道理是非应该界限分明;看着八点档的偶像剧,最喜欢的还是林志颖,阳光,帅气,对着床头的墙上总会贴上他的最新海报;开始渴望被关注,收过几封表白情书,却又担心,忐忑,真是让人忧愁;喜欢跟着潮流走,害怕自己被孤立;一路也就这样平平淡淡走过。第一次思潮呢?是大一吧,无意间因走错闯进的一堂课——反倒安然地坐了下来——,讲台上的老师玩笑的语气抛出的一问悠然在耳“语言游戏?”他这之前讲的又是什么呢?反倒记不清了。这堂课是曹教授的吧。只记得随后他严肃地说,“真实的自己是对现实暴力的抗争。涅槃一词惯用于形容人的思想上的蜕变,其实爆裂一词更为贴切。”这对吗?没有一条中间道路可走吗?平静地从一种思想过度到另一种思想的接受。之后呢,其实也就放在一旁不加理会了。只是,奇怪得很,慢慢地,在不时的夜深人静醒来之后,睡不着之际,老师当时的话语反倒不时重现,一次次被反复咀嚼消化,到最后只剩下这简扼的几句。
道路两旁这时出现了一块块分制的稻田,一茬茬的稻茬儿突兀地被遗留在地里,其中的几块地里被翻整出了一部分,并且其中有的种上的蔬菜已然可见在蓬勃生长。右边一处田埂处一只山羊旁边有着两只小羊,正绕着圈圈相互追逐着。我这时才清楚地听清了,单聿正在向坐在后排的田沅和何亮描述着水库的情形。当时的情形明明也是他先开口招呼的。中午的食堂总是人声鼎沸,也只有接近尾声时或刚开始时是比较安静的。于是在这样嘈杂的氛围中,我打着电话,边吃饭边与朋友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时,只见对面那个正在吃饭的男生放下筷子,拿出一旁的笔记本和笔,快速地写了起来,接着把它竖起来向你示意,上面写着:李金发是广东梅县梅南镇人。真是莫名其妙吗。虽然还讲着电话,心里却不由产生一种被揭短的感觉。有些尴尬,渐渐变成恼火。刚才还信誓旦旦,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说,“哪里!是惠州人。”转眼却立即被打脸。他放了下来,放置停当,继续吃了起来。这时,眼睛不自觉地向他瞟去一眼;他神情自然地向你一个微笑,毫无违和感,好像对刚才的举动也全然没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一看反倒使得自己更不自在了。碰上一个涉猎颇深的了。感到更加懊恼了。还是错在这样不该错的争辩上。是大学生活的第一周还是第二周呢?
小车一个右拐弯,离开主道,行驶在还是土路的岔道上;不过才走百来米,又继续在一个三岔口向右拐。道路左边这时出现了一个水塘,周围用石角料重新修筑过;夹在中间的水沟边上规整出了一块狭长的地块,其上的一株株挺拔的芋头,一片片的叶子仿佛一个个披着绿衣的精灵,此刻正警觉地掩着,打量着我们这几个生人。小车蜿蜒地慢速行驶着,而这样的颠簸反倒给了我一种安抚——每个在海边成长的孩子都经历过的——,就像是坐在渔船上,随着波浪微微的摆荡,感到的那种自在,惬意。第一次跟着祖父去钓鱼,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害怕,而是兴奋,兴致高昂。“你行吗?”迎着祖父这样质疑的一问,于是装出气势,“可以啊,可以啊。”看着祖父那似乎犹豫不决的样子,继续撒泼,“我要去嘛,我要去。”于是在半小时后,海面上出现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不用桨,而是马达推动。阿公这时循着经验,在一个点上停了下来,拿出渔具,准备停当,纷纷一抛,然后泰然自若地就坐在船艄上吃起烟来。反倒是我坐不住了,一刻不停地这边紧盯,那边瞧瞧,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脱不过她的眼睛。只是,我的勤劳并没有相应的报酬,总是败兴,根本没有一个鱼钩钓上鱼来。我开始不耐烦地不时动动这个,又动动那条鱼线。“哎呀,你这样动鱼哪里会吃饵。”到最后,阿公恼火地用上了吓唬,“再动打你了。”你还是继续我行我素;阿公走了过来,啪啪,打了几下的手背;还不忘继续吓唬,又调转话风,说道,“坐下来,我才给你个梨子。”吃着梨子,望着天空,蓝蓝的天上不见一朵的云彩,太阳公公只能独自孤零零地散发着光芒;你正眼看着它,却并不感到那么刺眼,又望向海面,不禁猜疑,也许海螺姑娘现在是住在天上呢;又感到困惑了,天上能住哪里呢?你突然叫道,“阿公。”阿公这时生气的样子,“又怎么了!”哪里是在生气吗。你平平常常、自然地说道,“我要尿尿。”记忆中的这些尴尬画面,现在回想起来,反倒是不自觉让人总是一笑,褪去了尬意,唯独只剩下那定格的时刻。那天钓到鱼了吗?好像没吧,但似乎也并没有空手而归。一个爬坡,小车激烈的晃了晃,紧接着幅度又变得细微,从车前窗看去,远远看到一个身影站在路的左边。田雷吗?不过才一秒,疑问变成了确定。他变化着——距离之中的微妙,看得清看不清是一回事,愿不愿意让他变得清楚却又是另一回事。担心吗?忐忑吗?
车停了,打开车门走出来,没有言语,仅仅是一个相视的眼神,却在脑海里坚定地出现一种确信——信任,我们都笑了笑。你们可算来了,他转而看向后面说道。一个老爷爷出现在院门口,看着约一米六五的个头,精瘦,矍铄,一头斑白的头发,流露着和蔼的神情;他身着一身中山装,趿着一双拖鞋。是吗?我们三人随着田雷走了过去,单聿车开向前去,在前面一个更为空旷处调转车头,继续去接魏伊他们三人。阿公。还出来,我们自己进去就是了。田沅说着,走向他。
“田沅吗?变好多啊,好久没来了。”
“有变啊?就两三年吧。”
闽南话、潮汕话,一脉相承的出处,靠着这样一个薄弱的基础,我勉强地应和着阿公的寒暄。这时,不用说,出现在门口的一定是阿嬷了。在阿公阿嬷这个叫法上,相差无几,只是一方水土一方腔调。我的话里的不自觉调调,阿嬷倒是也一点不觉得显生,凭着自己的阅历说,“漳州人吗?”这个穿着与我的祖母相差无几的老奶奶——比祖母更老了,一道道的皱纹被刚劲地镌刻在额头上、脸颊上、双手上——,布满褶皱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膝盖两边,同样是先埋怨起田沅来。这时的我站在阿嬷的一旁,并不感到尴尬;我觉得阿嬷很美。何亮顺着阿嬷的话头,忙不迭地说,田沅,太不应该了。田沅也只是笑笑,就是不应与,四下查看。你妹和爸妈不在吗?我们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了阿嬷的一旁。好像是去我舅舅家了。我去接,田雷说着拿起阿公准备拿起水壶,走向厨房。
我们走到了这陡坡的第一个拐角处,并不急着继续向前走,停下来,站在一旁的榕树树荫下。我回头俯瞰着这段坡道,伴随着略发急促的呼吸,可谓颇是感慨;眺望看去,远处蜿蜒曲折的晋江只见得一段一段的狭小河面;在更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峰被阳光和水蒸气反衬得像一处处的水墨斑痕。看,那边还有座水塔呢,看着有些年月了。我顺着阿杰的所指,抬头看向被榕树枝叶遮蔽的它,也只是隐隐显出一个轮廓。我走向前去查看,它就立在这面断壁的上方边上;向下看去,在被枝叶有所遮蔽的视野里,底下一处看着被废弃已久的厂房显示出了几分的颓圮;向左看去,榕树下左侧的那间石头房,看着也是有些岁月了。它距离我不过几步之遥,从屋里还传出此刻正在播放的广告。这个位置,看向路的对面山坡,一棵棵的松针错落散布,其间夹杂着芒萁、野草。在这面山的右下方同样出现一处采石场,规模小得多。向着坡道上方眺望,一根根架设着电线的电线杆兀自矗立在水泥路面的右沿,绵延向上伸展开去。刚才被忽视的变电箱,此刻显得尤为醒目,它孤独地杵在房子几步之遥的右边上,并且被悬于两根电线杆之间,离地大约两米的样子。顺着道路向前走,五十来步后来到另一处弧型,眺望向远处的山坡,同样出现了几处小规模的采石场。同样可见的省道,疾驰而过的车声不再感到轰鸣,变得柔和,舒服。
一阵火车的鸣笛声远远传来,不一会儿,一节节的绿皮车厢在我俯瞰的视野里鱼贯而过。两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我身旁经过,我转身看向他们,他们站立着吃力地蹬着圈。上的去吗?他们没有丝毫停顿,在时间的见证下,成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现在还行吗?怎么不行!我一个转身,寻找着阿杰。我渴望此刻有他的见证。他此刻正和张扬坐在房子前的一块石板上聊着什么。我快步走向他们。我才走了几步,就停下了脚步,我被眼前电线上驻足的一只头上长着羽冠的鸟儿吸引住了。它是叫什么名字呢?好特别的羽冠。它没停留多久就飞走了。看什么呢?我低头看去,阿杰他们走了过来。
“一只驻足的长着羽冠的小鸟。”
他们抬头看去。两个笨蛋啊,现在哪里还会在吗。我不禁一笑,已经飞走了。可能是戴胜。戴胜?阿杰不解地重复道。是啊,学校里也不时能看到这种鸟。你叫戴胜?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看着那座被枝叶掩蔽的水塔。走吧,阿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行吧?“怎么不行!”可以啦。好啦,背包给我。来,我的给你,张扬把包拿到了阿杰面前。别客气啊,到了再还我。
“你可真不客气啊。”
“哦,要客气啊?”
要是魏伊在多好啊,阿嬷说的好些话都是听得一知半解。如果没有田沅的一旁解说,那就只能靠听得懂的去猜余下的了。魏伊,你快点到啊。“我去煮面,田沅你泡茶啊。”阿公跟着走了过去。心中涌现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到温陵,是哪天呢?偶然听得这样一个词汇来形容闽南人的讲话——地瓜腔。这几年怎么没好好学学它呢!潮汕人讲话又是什么腔呢!阿嬷的语言是岁月沉积之下的。她刚开始的提问让你感觉像是在被盘问,接着慢慢又在一种亲和的语气中,安然将你包裹其中,让你在她的语境中傲游在流年岁月。你虽然是听着,却感到更像是看着,一段段的往事在阿嬷的叙述之下,变得生动无比;至此,阿嬷便牢牢把你牵制住,没有任何的枷锁,不适,不自在,全然的自己的心情被完全沉浸其中。地瓜腔的阿嬷现在正叙述着我们即将去到的那座水库的建库情形;阿嬷说话的那学不来的语调,突然让我有种感觉,像是在喝着一杯卡布奇诺。在看着何亮,你听得懂吗?傻傻跟着乐呵。你这个浙江老,这次又是准备扮演什么角色呢?阿嬷讲着大山里的故事,祖母喜欢述说大海的脾气,她们被各自圈在一个不同的点上。深山里的秘密,海洋里的奥秘,需要什么呢?农民只需一根锄头一副犁铧,渔民只要一捆渔网一艘小舟就够了。
一旁一晃而过的那两个骑着单车的少年,他们现在已被甩在了后头。他们真的一路骑上来了。那股冲劲,即便没有看到他们的神情,却还是能在脑海里凭着以往的经验,看到那青筋暴露用尽全力的情形。几只火鸡在路旁一闪而过,两旁的一幢一幢房子紧跟着被抛在后头,视野变得开阔了,道路两旁出现了一块块的稻田。副驾上的张扬这时拿起手机看了看,接了起来。车子一个右拐,行驶在了土路上,车身变得晃了。一辆拖拉机出现在前方,车子就势在较宽的路面靠边停下,等着它先驶过。车窗外几步之遥的一块旱地里,地瓜已被收挖得只剩一畦。一个主意突然闪现。我感慨地说,你们看,地里的马铃薯都收得差不多了。
“什么马铃薯,是地瓜。”
“你确定不是马铃薯?”
“是地瓜。”
阿杰又向着右车窗外的地里瞄了眼,不禁笑着说,单聿,我们错了,是马铃薯。那带着笑意的语气引得单聿跟着呵呵直笑。本来……反倒被取笑了。眼前的阿杰露出了一副意会的神情,就好像是不言而喻的看穿。真想把他痛扁一顿啊,哼!挂完电话的张扬笑着,转身看向我们,哎呀,得谢谢你们啊,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了。继续下去吗?挑明本意吗?跟着只是莞尔一笑,够了啊。
“马上就到了。”
紧靠厅里最里面的墙壁放有一个橱柜,柜上放着两个玻璃做的龛,里面分别供奉着尊神明;龛前都放有一个香炉,此刻分别点着三柱香,已经燃烧殆尽,远远看去,香炉的四周依稀覆着一层溢出的香灰。坐着的阿嬷,一手靠在木制沙发的扶手上,一手放在膝盖处,有些微微发颤。我这时才注意到,阿嬷的耳垂是带有耳饰。阿嬷的头发用发簪别着挽着头上,发髻上还别有几朵小花,像是用布或塑料做的;阿嬷这个发髻的样式跟祖母的很像。阿公从厨房走了过来,肚子饿了吧,马上就好了。阿公坐在了阿嬷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阿公,喝茶。”
田沅拿起了杯茶,送向阿公;阿公双手接了过去。要早点,都一点多了。阿公埋怨着,呷了口茶。这个角度看着阿公,最醒目的是他的那对眉毛,浓密,花白,让我不禁想起金庸小说里的谢逊,同样是有着两道即白又浓并且微微上倾的眉毛。只是,谢逊最多不过半百,魁梧而暴躁,而阿公则老得多了,精瘦且温和。
“阿公平时肯定有锻炼,好精神气哦。”
“阿公平时就是放放牛。所以啊,何亮,要想长寿,有精神气,就得来到大山深处,去感受自然气息。”
“走啊,下午跟阿公一起去放牛。何安一起啊。”
说得好像势在必行似的。你记得再提醒我哦。阿公阿嬷被逗得不禁呵呵笑了起来,阿公说道,田间地头的,有什么可看哦。在这场闽南话、普通话、潮州话,因时因地的不断变换、不断交替之下,语言本身变成了极为浓郁的乡土气息。“乡音最好听。”不由浮现出的这句话语,此刻萦绕心头。那天走在幽静的校园小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女生的身影也是一闪而过,伴随着一个呼喊声,“等瓦。”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事情,仅仅是这样一个在潮汕再平常不过的口语,却让你久久回味,意犹未尽,不禁感觉到一阵暖心。这道被刻在心灵深处的痕迹,它容易被忽视,被淡忘,却会在一个时刻,以一种你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形式,让你真真切切体会到一种亲切,一种感动。
一阵真切的脚步声从院里传来。我的本能的第一感觉,他们来了。一个扭头看向门口,无意间从茶几上闪过的那刻,我似乎感觉到田沅拿着准备倒茶的手紧了紧。张扬第一个出现在了门口,如释重负。阿公站了起来,来啦。
“阿公阿嬷你们好。”
“坐,随便坐。”
“随便坐啊。哎呀,那边也有凳子啦。”
“阿嬷,不客气啦,要我自己来。哪杯可以喝呢?”
“这几杯都可以。”
我仿佛是站在一层楼高的地方,我俯瞰着的眼前是同样的一片稻田,中间错落分布着田埂;稻田的另一头则是一幢幢的房屋,显得尤为密集,向左分布开去——一看便知,那边才是村庄的主要居住区,随着向右变得稀疏;放眼于环绕四周的山丘,右侧山下一眼看去,一片的葱郁,却不像是山木,更像是特意栽种的果木;同样是眺望向远处,两山的夹角间,绵延着的山峰一眼看去,起伏不定,富有立体感。这时,如果不是刚好是站在路的边缘,也许就错过了。在路沿下方,同样有着一块小菜地,锥形状,在我的脚下方,它的顶点正贴着墙面,被杂草覆盖,俨然与水沟浑然一体。我看向右前方的斜坡,转身走去。
“去哪里啊?”
“我去找找她。哦,嗱。”
我停住,拿下背包递给他。我不由朝他微微一笑,我希望他懂。他脸上带着笑容,我在这里。我不过才走几步,一个跳跃,略过那石头台阶,我走在了坡道上;我很快来到了它的跟前。三排插入地中的箬竹上爬满了疏密的扁豆藤蔓,错落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副帘子,其上缀有许许的白色蝴蝶,显示出了工匠工艺的精湛——在其翅膀处还绣有一抹的浅绿映衬。我又看向它一旁的那洼水,其上还横陈着两块石板,连接着通往对面的田间小路。我的眼前出现了我的孩童时代,那时没有西湖,只有稻田、一整片湿地、一个水塘,纵横交错着如我眼前这条水沟般的水道,并且只要有心,你就能抓到鱼,个头则凭运气。我忍俊不住地抬头寻找他的身影。
“阿杰,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