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晚上去上课的路上,接到姐姐电话:父亲高烧45度,昏迷不醒,医院已下发病危通知书,可能活不过今晚,要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就赶最快一班飞机回来吧!

一阵强烈的伤痛撞击心头,眼泪瞬间矇住了眼睛,强忍着悲伤调转身往家里飞奔,心中盘算着到机场、办登机需要的最短时间,用手机讯速订下了两个小时后飞往广州的机票。

待我赶到医院,已是深夜一点。病床上,父亲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线,弟弟撑在病床前忧心忡忡地看着父亲,随时观察仪表的变化。我捏手捏脚地走进病房,弟弟忙站起身来,把我拉到一旁,轻声窃语:“医生说今晚最为重要,就看老爸的造化了。“我挪到病床前,父亲原本壮实的身体经过病魔一年的摧残只剩下一张皮包骨。我强忍着伤痛,握着父亲干枯的手,轻声呼喊:”爸,我回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晴看看我呀!“兴许是亲情的召唤,父亲居然奇迹般地睁开了混浊的双眼,干涸的嘴巴张了几下,没发出一点声音。我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父亲的嘴唇,父亲舔了舔嘴唇,声音微弱地说:“阿云回来拉!我好象睡了很长时间了,骨头都睡散了,快扶我起来!”弟弟慢慢地把病床摇高,我小心奕奕地扶起父亲,再用枕头垫着父亲的后背,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父亲靠在病床上,小喝了一口水,精神为之一振,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回到了年青时代,马仔添(父亲的领导)喊我当厂长,我看不上他独断专橫,没有答应。他硬拉着我去北京参加二轻局技能比武大赛。。。。。。我们一起爬万里长城,爬到风火台,人都冻晕了。。。。。。我怎么脑袋里全是以前的事呢?”

没能当上飞行风扇厂厂长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父亲当时是车间主任,是厂里出了名的技术好手,好多技术难关,都是凭着自学攻克的。那年,领导看中父亲技术过硬,有心栽培他当厂长,前提是要他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性格耿直的父亲断然拒绝了,此后便与领导结了仇,再无升迁机会。眼看着一个个徒弟都走上仕途,父亲的心底不是不难过的。

“我还记得您给我们买了两条红丝巾!”我接口:“那时候的红丝巾可是个稀罕物!” “那时候给你妈买了条羊毛围巾,给你们姐妹四人买了红丝巾,谁知道长城风太大,吹走了两条!”我捂着嘴巴跟父亲逗趣“我还在想,老爸您怎么那么抠门?四姐妹用两条丝巾,明摆着是让我们打架嘛!原来是给大风吹跑了!”

父亲完全沉浸于过去,淘淘不绝地和我们诉说着往日工作的辉煌,脸上洋溢着无限的自豪,丝毫不象个病危的老人。一晃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担心父亲消耗过大,只好佯装疲惫,劝父亲躺下休息。

刚让父亲躺下,“哇!”地一声,呕吐物飞溅数米,床单被辱全都弄脏了。值班医生闻声赶来,一通检查,叮嘱不能再让病人喝水了。我和弟弟手忙脚乱地清理床上的呕吐物,父亲看着我们,象犯了错的小孩一个劲地抱歉。父亲累了,叮嘱我们也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父亲一直半梦半醒,突然抓着我的手说:“阿云,入党申请书我已经写了16页了,还有一页没完成,一定要帮我把它写完啊!”说完,又睡过去了

弟弟一脸的蒙圈。他不知道,当年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父亲厂里知道母亲怀孕了,硬迫着母亲去打胎。爸妈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以父亲退党为代价,硬是把弟弟的命给保住了。我曾问过父亲:“退党你后悔过吗?“父亲回答:”不后悔!一个虚名换你弟弟的命,值得!“但这终究还是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

天还没亮,大姐来了,想必是一夜牵挂着父亲无法入眠。接着,二姐三姐也都陆续到了。大家一起围在父亲床前,只要父亲醒着,便想着法子逗父亲开怀。

上班时间到了,主任医生把我们兄弟姐妹召集起来,打开检查报告,说:“老人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并发肾衰竭。建议你们赶快办理出院手续,把老人带回家吧。”“父亲今早高烧已退,难道不是在好转吗?” “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家属要想不惜一切代价挽留,就只有进ICU透析了,每天一两万不说,能延长多久说不准,兴许一个月,兴许三五天,毕竟老人已经八十多了。这样,老人就只能在医院离世了。”在老家,按照风俗,意外及不在家中离世的人是不给进村的,棺木只能停在村口,传说那样离世的灵魂也无法进入六道轮回,只能在荒野中飘荡。

近半年来,父亲的生命质量已经严重下降,起初还能走出家门,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躺椅上发呆。即便倾尽所有挽留父亲,也不过是给我们心中一个慰籍,而父亲可能还要多受一番苦难,倒不如在最后的日子里,让父亲快快乐乐地渡过。一番商量,我们决定听从医生建议,接父亲回家。

母亲得知父亲马上要回家时很是平静,她就一个要求:在父亲弥留之际,要把他的排泄袋拆除,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要让他走得明白体面。大姐把母亲的意思反馈给医生,希望医生能把父亲的排泄管拆掉。医生说:拨掉排泄管病人可能活不到回家,建议家属到家后再自行拨除。没想到父亲进院前还能自己走动,就那么一场高烧,一两天的光景,竟到了能否活着回家都不得知的田地!

担心父亲知道病情后狂燥,大姐只跟父亲说:“烧退了,医生说慢慢调养会好的,马上元旦了,医生们也要休息了,我们干脆出院回家调养去吧。“父亲听了甚是开心,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在医院不自在,护士横瞪鼻子竖瞪眼的,非要把我绑在病床上,连方便一下都要在床上解决,太憋屈了!赶紧给我办出院,我们回家过节去!”

出院的手续医生早就给我们准备好了,既然是哄着父亲回家的,救护车自然也不敢用。姐夫和弟弟各开一辆车,我们急冲冲地把东西收拾了回家了。

姐夫把父亲背回了家里,近一小时的车马劳顿,父亲到家就回房间睡觉了。兄弟姐妹们围着母亲在堂屋商量如何处理后事。

父亲身上的排泄袋要不要拆除?父亲一直不清楚自己的病情,得病后一直消瘦,他总以为是排泄袋把他的营养都掏空了,一直嚷嚷着要拆掉袋子,兄妹几人连哄带骗,才让父亲把袋子保留至今。母亲的意见是:既然已没有生的可能,便让父亲少受点痛苦,听从医生的意见,把袋子拆了,让他走得舒坦。可要是拆除,父亲绝活不过今天。如果不拆,说不定父亲来家后心情大好,又能多活一段时间。我们谁都不愿意做父亲死亡的推手。

正商量着,父亲从房间出来,径自走向卫生间,大伙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待大家反应过来,父亲已掩上了卫生间的门。姐夫和弟弟连忙奔过去,一人一边参扶着父亲。父亲两手一甩,喝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们这样扶着,让我怎么尿得出来?快给我出去!说完,把人推出门外,顺手把门也给锁上了。姐夫和弟弟只好悻悻地守在卫生间门口。父亲解手完毕,使出喝奶的劲都没能站起来,试了几次,人便虚脱地倒在地上。姐夫和弟弟听到动静,忙撞门进去,七手八脚地把父亲背回床上。一番折腾,父亲是真的累了,又昏睡过去。

看刚才情形,父亲比在医院时好多了,居然能下地走路了!若护理得当,说不定能熬到过年。可父亲性子直拗,爱逞强,若他觉得自己病情好转,一应生活自理,势必是不愿旁人插手的,万一不留神再次跌倒伤了筋骨那可就要追悔莫及了。大家决定:还是要告诉父亲实情。

父亲醒了,兄妹几人围坐父亲床前,大姐拿出了诊断报告,心情沉重地跟父亲摊牌:“爸,您的病情我们不想瞒您,其实这次住院是万分凶险的,医生判断,您不是胆管炎,是朝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没等大姐说完,父亲一手抢过诊断报告,认真地逐字逐句往下念,完了长叹一声:“这样说,我得的是绝症?我居然得的是绝症?!”大姐拿回诊断报告,安慰父亲:“爸,您活到八十多了,身体机能退化,那是自然规律,得这病也没什么可怕的,不有人确诊后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的吗?我们不敢瞒您,是怕您不清楚自己病情由着性子逞强,反而加速病情恶化。医生说了,您年纪大了,不宜手术,只需在家好好调养,您现在刚出院,身体虚弱,以后拉撒就让我们扶着您吧。”父亲伤心地点点头,嘴里不停的念叨:“居然得的是绝症!我怎么可能得绝症?。。。。。。”念着念着,又昏睡过去了。

父亲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母亲端来老火汤,父亲一边舀一边赞叹:“你妈煲的汤就是好喝!你妈人好啊!我和你妈成家六十多年,从来没吵过嘴,就你妈那好脾气,你们六个没一个学得来的!”二姐打趣:“爸,我妈那么好,样子好,脾气也好!你是怎么打着灯笼找到的?”父亲陷入甜美的回忆:“小时候你妈经常背着她弟弟在大庙玩,我那时候跟你爷爷在大庙边打铁就认识了,后来托媒人去说媒,就和你妈成家了。”“哇!原来老爸老妈是青梅竹马!老妈还一直骗我们说是盲婚哑嫁。”兄弟姐妹们笑了起来。母亲不好意思了,羞涩地说:“别听你爸胡说,我背弟弟那时候才多大呀?小时候是见过没错,可到成家又是好多年后的事了。”大家哈哈大笑,甭管是不是青梅竹马,老妈十七岁就嫁给了老爸是真的,要不是老爸早就盯上了,哪能十七岁就找人去说媒?

晚上我和大姐值夜,父亲睡得并不踏实,时而梦呓,时而翻身,两三个小时就要起来方便一次,起初父亲不愿意女儿在后面扶着小便,非要赶我们出去,我们只好把尿桶挪到书桌旁,让父亲双手撑着桌子借力,可第一次父亲就险些栽了跟斗,我们再也不敢大意,父亲也不再坚持,任由女儿服侍。父亲分不清白天黑夜,每次醒来,总问我们几点了?是不是该到饭点了?父亲突然喜欢上了一款叫“益力多”的乳酸饮料,说心里烧得慌,“益力多”能灭火。按说大冷天的晚上,喝这冰冷的玩意人难受,可父亲一晚上能喝四五个。

一夜太平,大姐累了一晚先回家了,嫂子给父亲端来一碗他最爱吃的炖鸡蛋,父亲一个劲的说“好吃!好吃!”嫂子看父亲食欲大开,心中开怀,说:“老爷,您想吃什么尽管说,我给您做。”父亲用餐巾纸擦擦嘴巴,说:“光会做好吃的有什么用呀?我没几年命了,你要是真孝顺,就赶紧让培儿把婚给结了,再生个白胖小子,让我在有生之年也能抱抱曾孙。” 嫂子为难了:“老爷,这婚姻哪是我让他结就结的?现在的年轻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哪还是我们那时候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再说了,想结婚也得有个合适的对象呀!”平常和蔼可亲的父亲突然变了个样,无理取闹地跟嫂子置气起来:“你不用狡辩!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就有个姑娘和培儿好着,都来你家好几次了,你们就一直瞒着我,还打算瞒到几时呀?!世上哪有象你们那样做父母的?一点都不为孩子着想!当初培儿领了个姑娘回家,我一直喊你们去提亲,你们总推说等等等等,一等,等得黄花菜都凉了!要不是你们一拖再拖,培儿何至于让人给甩了?还受那么大的伤害!” 嫂子低着头,小声嘀咕:“那时候您不是也嫌姑娘和我们一个姓,不太乐意吗?”父亲耳朵尖,听到了:“我是不赞成同一个姓!可孩子相互中意,做父母的就该成全!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人家都结婚生子了。现在这个怎么就不能领回来给我看看呢?不是都谈一年多了吗?我都这样了,那姑娘还有没有一点老人心?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倒要问问姑娘,对我家培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满意,赶紧把婚结了。难道又要一直拖下去,让我死不瞑目?!去!去!去!赶紧让培儿把姑娘带来,这时侯徜若还推搪,就是大不孝!”嫂子红着眼出去了。父亲精力消耗过大,又昏睡过去了。

午饭时候,父亲还在昏睡,侄子和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把侄子推到我跟前,说:“你好好问问你姑姑,今天爷爷是怎么数落我的!爷爷没多少日子了,你若还有一点孝心,便把姑娘带回来,给你爷爷倒杯茶,也算了了他的心愿了。“我怕侄子为难,便打圆场:”你要是觉得姑娘还合适,就带回来给爷爷看看吧,娶孙媳妇是他最大的心愿。若是觉得跟姑娘还没谈到那程度就算了,总不能为了哄爷爷开心,勉强姑娘陪你演这出戏。“侄子解析道:”确实还没到那程度,我也没跟燕子说爷爷生病的事。若爷爷一定要看,我打个电话给燕子说明情况,看她肯不肯来这一趟。“说完,母子俩回家用饭去了。

父亲醒来了,指名要喝武夷山大红袍。父亲一向爱茶,而且最爱喝公公亲自炒制的雨花茶。父亲说碧螺春虽名贵,可茶味太淡,草青又太涩,雨花则刚好。外面买的茶父亲喝得不放心,怕加了添加剂,亲家自己炒的自是最放心不过的了。每年新茶上市,公公婆婆辛苦采摘的那几斤雨花几乎都让我搜罗了去孝敬父亲大人了。偶尔这边供应不上,父亲便着弟弟到附近的茶庄弄点,可总不合父亲的口味。听闻老年人不宜喝绿茶,我又让朋友分别从云南、福建弄过些普洱、滇红、大红袍、金骏眉之类的,可父亲总是浅尝则止,还是独爱他的雨花。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就突然想喝大红袍了。

侄子闻知爷爷醒来,便赶了过来问侯。父亲先是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继而叹了一口气,说:“爷爷老了,不中用了!你是梁家唯一的男孙,理当担起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担子。可是你看你?事业无成,连女朋友都没能带给爷爷看看,这是要让我死不瞑目啊!“侄子惶恐,连忙蹲在父亲跟前安慰道:”爷爷,你别着急,明天就带燕子过来给你看看。“父亲大喜:”真的?说话可要算数啊!“侄子一个劲的点头承诺,父亲总算是相信了。

父亲颤抖着手指着床前第二个抽屉,示意侄子打开。侄子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包袱递给父亲。父亲象对待珍宝一样捧在怀里,小心奕奕地把包袱打开,原来是一摞书籍和一个小盒子。父亲郑重地把包袱双手递交给侄子,叮嘱道:“这是爷爷这些年存下来的技术书籍,我当年就是凭着这些书籍,刻苦钻研,自学成才,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的。俗话说得好,“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爷爷看你总这么在外头飘着,也没个一技之长,现在这些书籍就交到你手上,你要好好钻研,学得一技傍身才是根本!“侄子为难地看着那摞陈旧的书籍,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看着父亲马上就要发火了,连忙接过父亲手中的包袱,塞到侄子怀里。侄子接过包袱,说还要上班,便离开了。

侄子走后,父亲一再问我:“阿云,培儿说明天带女朋友回来,是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我一再保证:”是真的!你没听错!培儿说了,明天中午带她回来!“父亲长长地松了口气,接着又担忧起来:“也不知道培儿现在做什么工作?整天西装笔挺,油头粉面的,可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学坏了!我让他好好学技术,总是推三阻四的!没个技术以后可怎么养家糊口啊?”我宽慰父亲:“爸,您不用担心培儿,他在银行做信用卡业务,月收入过万,过得好着呢!”父亲质疑:“办信用卡能有这么高的收入?你就别糊弄我了!”“真的!我不骗你!办信用卡也不是象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得到处跑,得忍受别人的拒绝,得坚持!很多人做着做着就呆不下去了,但是培儿做到了,他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团队了,你应该为他自豪呀。”父亲还是不放心:“那也是一时的,人们总不能天天办信用卡吧?还是要学一门技术傍身比较靠谱!回头你好好教教培儿怎么看这些图纸。”我让父亲的认真执着给逗笑了:“老爸,您这是典型的杞人忧天!现在社会发展了,很多事情都电脑和机器人操作了,再也不用象您当年那样什么都用手工了!就拿您最擅长的焊接来说吧,什么平焊仰焊角焊的,机器手通通搞定!再有本事的人总不能24小时干活吧?但机器就可以!现在也不用人工画展开图了,用电脑软件扫描工件,展开图、装配图、三D效果图全都出来了!把展开图输入激光切割机,几分钟不到,料也下好了!机器操作已经逐步取代人工,很多技术工都要下岗了,未来要想在社会立足,要么有自己独特的创意,要么就是善于沟通,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老爸,您就别再为培儿担心了。”父亲半信半疑:“当真象你说的?现在技术工不吃香拉?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头子管不着啰!”说完,让我扶躺下,又睡着了。

趁父亲睡下,我赶紧出门给父亲找茶叶,可跑了五六家,都没有上好的大红袍,只有那百八十块一斤的劣质红袍,根本入不了父亲的口。现在找朋友寄茶过来怕是来不及了,只好买了上好的滇红,先糊弄一下再说。

到家正好父亲醒来,赶紧泡上一壶送到父亲跟前。父亲捧着茶,嗅嗅,茶香飘逸,浅尝一口,口齿留香,“好茶是好茶,可怎么跟我先前喝的大红袍不一样?色泽不够艳丽,入口也不够醇滑。”我赶紧解析:“当然不一样了,之前给您喝的是朋友茶庄自己做的上等大红袍,这个是茶店里买的,品质肯定是要差一些。”父亲喝了两口便放下了。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衣柜上面的木盒子让我帮忙取下来。原来里面装的是梁氏家谱。父亲轻轻地翻着泛黄的宣纸,从晋时始祖拱工起,到九世祖均定公建五岭祠,到明朝梁储获赠太师发扬祖德。。。。。。梁氏家谱娓娓道来,仿佛又亲历了一次梁家800年的历史兴衰。合上家谱,父亲让我拿来纸笔,颤抖着写下了“五岭书香孕育精英扬祖德,名家风范传承孝悌镇纲常”,父亲吩咐:“这是我梁氏祖训,梁氏子孙必当铭记于心!”我接过父亲手上祖训,拍照,上传到家族微信群,传达父亲对子孙的殷切厚望。

早上,父亲醒来就没肯再睡,不停地问几点了?培儿怎么还没带女朋友回来?快到11点时,父亲让我扶他起床,认认真真地把胡子刮干净,好好地洗了把脸,再穿上香港外甥送的大衣,俨然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只可惜已是风烛残年,再无惜日光彩。

侄子大包小包地带着女朋友回家了,父亲抖擞精神,让我扶着他到客厅坐下。姑娘礼貌地问侯父亲,父亲微笑着注视着姑娘,迫不及待地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呀?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和我家培儿谈多久了?。。。。。。”姑娘耐心回答,深得父亲满意,父亲一边点着头,一边问:“你和培儿相处快一年了,对他各方面条件可满意呢?”姑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挺满意的。”父亲打蛇随棍上:“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年龄也不小了,既然双方都满意,就把婚结了吧。”这是赤裸裸要逼婚的节奏啊!还好姑娘大方,笑了笑说:“都听巨培的!”侄子无奈,说:“爷爷不是一直想喝燕子给您倒的茶吗?燕子,爷爷出来那么久也累了,你赶紧给爷爷倒杯茶,让他喝了睡吧。“一旁的嫂嫂早已把热茶准备好,递到姑娘的手上,姑娘也不见外,大大方方的双手把茶递到父亲跟前,父亲接过茶,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神奇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包给姑娘,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偷包上的。

逼婚大戏终于落幕了,我扶父亲回房间休息。父亲躺在床上全无睡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一高兴就给忘记了,第一杯茶应该先敬祖先!也应该让她给你妈敬一杯仪式才算完成!“他老人家当真以为今天就这么把亲给认了!父亲意犹未尽:“燕子长相一般,还是个外地的,其实我不太满意,不过,培儿喜欢就勉强认了吧。”父亲继续自说自话:“燕子说她在电力部门工作,那不是公务员吗?收入不低吧?以后怕是培儿要受气呀!“我忍不住笑了:”老爸,那您到底是对燕子不满意呢?还是怕培儿遭嫌弃呢?“父亲很认真地说:‘婚姻就讲究个门当户对,男高女低,婚姻才能长久!” 我笑着安慰父亲:“老爸,您放心!燕子是聘用制,达不上公务员标准,月薪也就六七千,您孙子月薪过万,降得住您孙媳妇!”父亲有点失望:“不是公务员啊!”我连忙补充:“不是公务员,但工作稳定,收入也比很多私营单位的员工高一些!”父亲点点头,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睛睡觉了。

父亲这一觉睡得特别长,醒来后胃口大开,居然一口气吃了两个炖蛋三个饺子还有一个水果。我们兄妹围坐父亲床前,都想多陪陪父亲。父亲靠坐在床沿上,跟我们说:“爸年纪大了,爬不上楼梯了,阳台上那几十盆兰花,你们兄妹几个就分了吧,回去好好培养,现在兰花虽不值钱了,但不失为怡情养性的佳品。”

父亲从小跟随爷爷打铁,可谓一介粗人,但父亲同时也沿习了先人花前月下舞文弄墨的风雅。打我记事起,印象中的父亲便爱种花养鸟,还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阳台浇花,石榴、米兰、吊钟、灯盏。。。。。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一年四季芬芳着我家阳台,引来小朋友们的无限忌妒。花树底下是父亲养的一缸金鱼,黑牡丹、水泡眼、血鹦鹉,光叫名字便觉得十分有趣。还有屋檐底下养的那一群信鸽,天才刚亮,便会排着整齐的队伍,绕梁三周,飞向不明的远方,神奇的是,无论他们飞向哪里,天黑之前定会回到他们的老巢。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坊间刮起一阵养兰花的热潮,爱花的父亲自然首当其中,白墨、小桃红、银姬、金边、达摩。。。。。。只要是叫得上名号的,父亲都会想方设法收入囊中,成了远近闻名的养兰高手。最顶峰时,家中三层阳台共种了三百多盆各色品种的兰花。父亲每日早晚都会与兰花作伴,经常自言自语地和兰花聊天,不时的会拿着放大镜研究半天。他曾指着心爱的兰花自豪地对朋友们说,拥有了这些兰花,便等于拥有了几百万的身价。上学时,家里贫寒,父亲便每年卖几盆兰花,供我们完成了学业。后来,养兰的人越来越多,父亲的年岁也越来越大,再也侍侯不动这几百盆兰花了,每个品种只留了两三盆,其余的尽数变卖或送人了。

兰花之于父亲,就等同于他心爱的孩子,给孩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是做父母的责任。这些年,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们兄妹或多或少也掌握了一些养兰知识。“春不浇,夏不晒,秋不干,冬不吹!“是父亲养兰的四句缄言,此外分盆、换土、施肥也各有讲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父亲那般爱兰,尽管得父亲传授,我们兄妹几个种出来的兰花都不及父亲一二。

父亲示意弟弟打开抽屉,取出存折。父亲颤抖着手指着存折上的那排数字,不无羡慕地感叹道:“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才存下了三十万,不及你妈一下子分了四十多万。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当农民可真好!”父亲把存折递给弟弟,说:“你妈什么都好,就是没上过一天学,没文化!我怕她让人给骗了,你去给她存个定期,以后你妈要用钱再给她取出来。”弟弟接过存折收起来。

父亲接着感慨:“现在的生活可真好啊!不愁吃不愁穿的,不用干活还能每个月拿几千块,共产党领导的社会真是好!我多想再多活几年,多看看这美好的世界!可是,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毫毛。我这辈子虽然没有什么作为,但也辛苦养活了你们几个。妻贤子孝,此生也算无憾了!”我们连忙安慰父亲:“您会好起来的的,好日子还多着哩。”父亲摇摇头:“你们不用安慰我了,我心中有数!”看父亲如此感伤,也是时候跟父亲讨论一下他的身后事了。大姐问:“爸,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想问问您,他日您百年之后,您想安葬在何处呢?”父亲想了想,说:“不去西樵,不去仙溪,就去高鹤吧。我不想和他们(父亲的兄弟姐妹)安葬在一起,虽说远了点,但胜在清静。待我走后,你们就和子侄们说,以后清明节就分开祭祀了,也省了大家四处奔走的麻烦。待我闭上眼睛,你们就去找龚留(当地有名的阴阳风水师)他知道我要去哪里”交待完毕,父亲累了,闭上眼睛睡着了。

夜里,父亲起来解了一泡大便,便一直安睡到天亮了。早上起来,父亲说没胃口,什么也不肯吃,只喝了两口茶。我们估计着他昨天吃多了,也就不太在意。中午、晚上,父亲依然不肯吃东西。

天刚入黑,父亲突然老泪纵横,跟我和姐姐说:“你们的大姐来找我了,她走得可惜啊!那时年轻,什么都不懂。你大姐块头大,生了三天三夜都没生出来,活活地闷死了。你妈大出血,昏迷了十几天,差点没活过来。调养了四年才又怀上了你哥,你哥出生才二斤多,还是没调养好啊!我那时候怀里抱着你大姐,差不多有七八斤重,实在走得可惜啊!“说着呜咽起来。小时候知道我们有个大姐,但从未听父亲提及,没想到父亲对大姐情深至此。

父亲哭够了,抬起头来,对我们说:“快!快!把我抬到你哥那儿,我养了你们几十年了,是时候要好好陪陪你们大姐了。”我和姐姐惶恐,赶紧跑到哥哥家喊门,我们合力用被子把父亲卷起来抬到哥哥家中。

堂屋的木板床才刚铺好,父亲神色就不对了,眼睛外凸,瞳孔外扩,大口大口地喘气。我们赶紧分头通知其他家人。半小时后,所有家人聚集家中,父亲此时反而平静了,他环视四周,说“你们都到齐拉!待我走后,要照顾好你们的母亲!记住,去找龚留!“说完又是一阵喘气,然后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走了,梦里,我看见父亲慈祥地坐在故居门口的石板凳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串汽球,欢快地在父亲跟前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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