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

——读陈年喜《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有感

 

 

前几天家里要淘汰用了十多年的旧洗衣机、旧冰箱和饮水机之类，我发现小区附近刚好有一家旧电器收购点，一对老年夫妇经营着，一大堆旧家电随意堆放在院子空地上。我刚去时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孩子站在院子里，原以为他们就是老板，没想到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来买旧家电的顾客，怪不得他们脸上露出卑微以及不好意思的神色。我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我穷的人，要靠买人家淘汰下来的旧家电来过日子。

最近有幸阅读了著名矿工诗人陈年喜的首部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在我的原本预期里，我害怕他的文笔就像小学生一样矫揉造作那我买书的钱就白花了，没想到他写的真好啊，文笔洗练准确，情感真挚沉郁，很多地方像刀子一样直扎人心。

几年前，纪录片《我的诗篇》中曾专题报道了包括陈年喜在内的中国工人诗歌爱好者群体。他们大多数人平时都从事着挖煤、出矿以及生产线上的繁重体力劳动，只有在业余时间才有机会拿起笔写诗，没想到一出手其饱蘸生活浓墨的诗行就像金灿灿的黄金一样惊艳世人。而陈年喜更是中国工人诗人群体中的代表者。

陈年喜与中国著名作家贾平凹一样，也出生于陕西省商洛地区丹凤县秦岭深处的一个小山村，而命运残酷的地方则在于，贾平凹19岁时机缘巧合考上西北大学中文系，从此命运彻底改变，天赋、努力加机缘，促其成长为一位著名作家。而陈年喜高中毕业后即在家务农，1997年，他和妻子结婚，1999年儿子出生后，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他和妻子一直在为钱发愁。同时他发现，邻居们开始有人出门打工，后来陆续把钱捎回来，他们多是去西秦岭南坡的金矿。2001年暮冬，他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矿上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于是当夜连忙收拾行囊出发，从此开始了长达16年的矿工生涯。

他在十多年漫长艰辛的矿工职业生涯中，先后当过拉车工、出渣工、巷道爆破工，经他手爆破矿石的炸药雷管堆起来能装满一火车皮。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永远无法想象真实矿洞的模样，高不过一米七八、宽不过一米四五，深度常达千米、万米，内部布满子洞、天井、斜井、空采场，犹如一座地下深处的巨大迷宫，黑暗、恐怖、危险、潮湿。

就连这样艰辛危险的工作机会也不是每天都有，他和工友们在十多年里先后跑遍了陕西、河南、南疆、北疆、甘南等各处矿场找活干。在地底幽深潮湿、暗无天日的矿洞深处，用炸药和风镐轰开山体，凿出金、银、铜、铁等珍贵矿藏，用来建造高楼大厦的钢铁骨架、或者戴在人们手上的金银饰品。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有王二、小渣子、德成、梁子等工友，在漫长艰辛谋生岁月中，他亲眼目睹及听说若干工友或者不小心被开矿的炸药炸死、炸伤，被矿洞内的炸药毒烟熏晕、熏死，或者身体表面完好无损但却在长年累月矿洞烟尘熏染下患上尘肺病，生不如死地煎熬度日。

在矿上工作的日子危险而枯燥，下班后没有网络没有书籍没有休闲娱乐，只有天空和孤寂。他内心实在憋闷时就掀开床铺，在空炸药箱拼凑的简易床板上写诗。等爆破工作一结束，卷起铺盖走人时，满床板都是他的诗行。

16年来噪音巨大、烟尘弥漫、黑暗潮湿的矿洞爆破生涯，带给他养家糊口的薪水之余，更附赠给他严重颈椎病、耳鸣耳聋以及更可怕的令人日渐窒息的尘肺病。2015年陈年喜因为写作诗歌《炸裂志》而受到媒体关注，2016年出于身体原因他彻底结束了矿工生涯。

他书写的源于自身矿工经历的具有非凡原创力的诗歌、散文作品开始受到广泛关注，甚至受邀出国去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演讲。他的文字悲怆沉郁，同时又充满蓬勃旺盛、不甘屈服的生命力，一如像他一样无数底层民众的真实人生一样。

读陈年喜的诗歌、散文及各类非虚构纪实作品，阅读体验绝不输于大多数专业作家，而他比很多专业作家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不虚浮矫饰，他的文字里弥漫着真实沉重、甚至有时过于锐利痛苦得令人不忍直视的底层生活气息。他把自己过往生活历程用准确洗练的文字记录下来，回忆过去如同又活了一遍；同时让自己及读者就像观看纪录片一样，除了看到生活的残忍真相之外，更体味到再苦难的生活中也有蕴含至深的诗意与温情。

而陈年喜的大多数工友们，就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他们则是沉默的大多数，默默无闻地生活、默默无闻地工作、默默无闻地承受苦难和命运，最终默默无闻地死去。而陈年喜因其内心有一种天然的文学自觉意识，促使他把过往及当下苦难生活凝结成了笔下文字，从而给了他跳出生活旋涡、站在河岸边观察整体生活河流走向的洞察力，同时给了他超越生活艰辛琐碎、提炼及体味人生底蕴诗意的不俗眼光和品味。就像英国作家毛姆在其自传中所言，“当把经受的一切人生苦难写下来，你也就超越了它。”亦如“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的山东著名老奶奶作家姜淑梅所言，“写着、写着心里就亮堂了。”

著名作家贾平凹曾说过，“人的命运就像瓷片一样，有的瓷片幸运地被贴在厨房灶台上，而有些瓷片则贴在了厕所里。”许多时候，我们很多人一时半会儿可能很难改变自我命运，就像被贴在厕所墙面上的瓷片一样，但任何时候我们都有着勇敢直面自我当下命运的态度自由。就像陈年喜一样，即便再痛苦艰辛地活着也要冲天一喊，即便是再卑微的骨头也要用心书写其间蕴藏的大江大河。

在大自然面前，在永恒的存在面前，人的命运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自觉觉察、理解接纳、及充分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并用心用情去创造、去书写敝帚自珍、独一无二的自我生命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