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欣赏举隅》精研与达诂·读书笔记

这是一篇摘抄并感想形式的读书笔记,借一片“宝地”,记录些个人的阅读体会。

“文学创作造诣之高者,必其能以有形之文字描刻无形之情愫,情景相融,浓淡兼宜,无损无益,无过无不及;所谓‘辞达’,且入于化工也。文学之欣赏亦以入化为极诣,就有形之文字紬绎其无形之情愫,彼我互糅,悲喜与共,无差无失,相若而相通;所谓“以意逆志”,入而与之俱化也。”

这是作者(傅庚生先生)开篇交代的一条线索,文学的核心在一“情”字。

作者将自己的“情”注入作品,有注入得好的,就可能成为佳作,这包涵至少两方面的因素:其一是作者自己有可以动人的情感,其二是作者笔下的形式能和情感相容。

如果作者本人没有什么情感,自己写东西都是应付差事,那么笔下的字句再华丽也难以动人——堆叠藻饰这个工作是比较简单的,但那些作品中又有多少为读者接受了呢?而作者就是有情感,也不见得能写出。读者在阅读作品的时候可能有过这种体验,某个作者写出了自己心中的体会,“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我怎么写不出来呢!”,这类读者心中也有情,但是没有把情融入作品中去。

假设有了一位好作者,已经把情注入某个作品中了,但是读者方面也要有一点修养,或者类似的经历,才能产生共鸣。《红楼梦》是许多人公认的好作品,作者自称“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但不少读者也表示“四大名著”中唯一读不进去的就是《红楼梦》,这或许是因为缺乏相应的欣赏能力,或许是因为个人经历未到——可能小时候读不进去,长大了却可以了。

当理想状态下,作者在作品中注入了“情”,读者又从作品中读出了“情”,读者、作者以作品这个桥梁获得了精神上的共鸣,这种体验是十分绝妙的。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感叹的“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便是如此。

本书既是讲“欣赏”而非“创作”,自然偏重的是读者一方。读者要欣赏某个作品,首先要做到的是“精研”,就是细细地研读、体会。走马观花式的欣赏、阅读,常常不能带来理想的效果。并且,优秀的文学作品一般是能够经受仔细推敲、品味的——倘若初读时觉得很妙,再读、又读少了几番滋味,那么则不是第一流的作品。

精研的对象有情、有意、有辞。读者当在阅读时体会作品中蕴含的情、意,也可以分析作品的语言是怎样和前两者互相搭配的。在这里或许有一个本末问题,读者如果忽略了情、意,单纯去钻一些字句的牛角尖,可能会抓小放大。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说他不好好读书吗?不是,只是讲他不钻一些牛角尖。何以见得?因为他还说,“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可见他也是希望领会作品的意思的。古人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得兔而忘筌、得意而忘言,这种主次关系应当被摆正。

具体来说,怎样精研呢?

傅庚生先生举了李清照《声声慢》的例子,我们可以借此来看看前人的欣赏过程。(《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有个优点,便是常常举例,读者也可尽量从中学会基本方法,并最好做到举一反三)

比如,一些人先注意到了《声声慢》的语言形式——善用叠字、声律和谐、炼字精当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罗大经《鹤林玉露》:“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按:指“寻、觅、冷、清、凄、惨、戚”七字连叠)

张端义《贵耳集》:“易安秋词《声声慢》,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后叠又云‘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守定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二位和许多人都只看出了形式上的巧妙并予以称赞,却没有欣赏出更深层的内容上的巧妙处。据傅先生说,其内容上的巧妙处在于:

妙在叠字,一也;妙在有层次,二也;妙在曲尽思妇之情,三也。
良人既已行矣,而心似仍有未信其即去者,用以“寻寻”。
寻寻之未见也,而心似仍有未信其便去者,又用“觅觅”;觅觅者,寻而又细察之也。
觅觅之终未有得,是良人真个去矣,闺闼之内,渐以“冷冷”;冷冷,外也,非内也。
继而“清清”,清清,内也,非复外矣。
又继之以“凄凄”,冷清渐蹙而凝于心。
又继之以“惨惨”,凝于心而心不堪任。
故终之以“戚戚”也,则肠痛心碎,伏枕而泣矣。

似此步步写来,自疑而信,由浅入深,何等层次,几多细腻!不然,将求叠字之巧,必贻堆砌之讥,一涉堆砌,则迭字不足云巧矣。故觅觅不可改在寻寻之上,冷冷不可移植清清之下,而戚戚又必居最末也。且也,此等心情,惟女儿能有之,此等笔墨,惟女儿能出之。

于是,这一篇叠字出彩的内部逻辑原因就被点出了。这样的见识非得靠精研多读不可。

由此推之,傅先生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必有“达诂”。他的意思是说,好的作品在语言上必然不是乱写一通、晦涩难通的,其中的感情可以被人们理解。欣赏者不该用“诗无达诂”作为逃避具体分析的挡箭牌。这与通常的“诗无达诂”也不算绝对矛盾,有的作品可以感染读者,也可以被分析,但是却没有一个绝对一致的对文意所指的理解——李商隐的《锦瑟》是个例子,但是《锦瑟》又不是那种语言上不通顺之作。总之,对于欣赏者而言,应当尽力通过精研,细细分析某个作品何以为佳,而不止步于朦胧的“我感觉它写得好”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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