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砂石浇灌的石枕,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两扇大门刻着竖状的条纹,顺着纹理摸起来还有稍许硌手。水泥质地的门轴跟着门扇一起旋转,缓缓推向靠墙的一边,发出水泥与木头冲撞产生的沉闷摩擦声。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四角天井和旁边数间门向对着天井的房厅,而四角天井之上便是带着吉祥的万字顶,显得错落有致。远远望去,用白石灰粉饰的白墙也早已饱经风霜,溅雨洗刷的黑灰色淡化了它最初的样貌,显得很有年代感,也变得愈发成熟起来。
越过水泥墩制成的门槛,门的角落里放置着一个直立的老式豆浆机,停机时附近都弥漫着它散发出来的金属味,机器上青绿色的油漆像是均匀覆盖着一层翠嫩的苔藓。随着机器轰鸣声的扩散,轮轴开始带着链条上的齿轮疯狂转动,倒进机器的黄豆,加上瓜瓢从石缸里舀出的山泉水,随着里面粉碎机的嘈杂声碾碎成浓稠的豆浆,里面纯正的豆香味迅速盖住了机器独有的气味,直叫人垂涎三尺。
老式豆浆机旁还隔着一台木质脱谷机,历经时间的沉淀,黄得有些泛白的脱谷机机身已经撬开多处空隙。它陈旧的躯体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用手在上面轻轻滑过,摸起来毛绒绒的,像是摸在一只正在熟睡的猫的身上。摇把手上挂着一把弯弯的镰刀,镰刀上的刀锯脆弱地贴在上面,摇摇欲坠的。不过这把镰刀上还粘连着一些湿润的绿色,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明显有着新鲜的使用痕迹,不免为这台沉睡的脱谷机增添了一份活力。
大门另一个方向的石墩旁,放着两张四脚木凳和一个藤椅,邻里乡亲平日里都喜欢来到大门口,吹着山谷里回荡的自然风,坐在两张木凳上唠嗑。平坦而又结实的藤椅便扮演了承重茶水壶的角色,偶尔泡发的茶水浸入其中,导致上面还结着颜色较深的茶垢,粗藤错开的缝隙往往能飘来茶叶的清香。原本两张高而瘦的木凳,原来与藤椅的高度是平起平坐,但时间让凳脚受到虫蛀和风化的痕迹,甚至左右腿都变得有些高低不平。现在的木凳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高傲,经过磨坐,使得这两张粗糙透着年轮纹理的凳板变得光滑油亮,坐起来感觉滑腻腻的。
从藤椅上站起,右边所属的第一个房厅就是家中的厨房,木质的门框镶嵌在黄泥墙里,黄泥墙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白石灰,不过大部分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现了脱落的迹象。门框之上还贴着用红纸黑字写的横批,只是翘起的边角上沾有明显的油渍,随时都有可能脱落,时间久远的门框也因热胀冷缩被压得有些变形。厨房的木门在白天是向内敞开的,到了晚上才会关闭,插上门栓锁住。走进厨房,狭小的空间却充斥着最靠近人间烟火的纬度,里面主要由浴室和灶台组成,里面星罗棋布的。
灶下的地板是用水泥浆打磨的,厨房内湿润的水汽加深了地板固有的水泥色,地板基本保持着湿润,变得黑漆漆的。偶尔鞋底把夹杂在外面的泥沙带进厨房,使得光滑锃亮的地板变得粗糙起来,踩在地板上都能感觉到沙砾的坚硬,没有了干净时的靓丽。抬头便能很清楚地看见,二楼棕黄色的木地板被熏得黑漆漆的,空中还挂着一些密密麻麻的蜘蛛丝,也被熏成灰溜溜的,像是一条条灰绳子悬在头顶,伺风而动。最外面过道上放着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泔水桶,看起来脏兮兮的,只不过用一个塑料盖挡着,空气显得没这么混杂。接着,迎面而来就是一个纵向摆放的木质橱柜,外围的木勾上吊着一个木盒,里面收纳着整齐的筷子;打开偌大的橱柜,依旧能闻到油脂的气味,各种各样的锅碗瓢盆收录其中,偶有零碎切断的葱姜蒜或者剩菜放入盛好的碗中,都摆放得错落有致的。
橱柜的斜对面便是用黄泥浆灌铸的灶台,贴合的厚实瓷砖也产生了无规则的裂纹,红色的瓷砖被柴火的烟熏得乌漆墨黑的,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原本的色彩。两口乌黑发亮的大铁锅镶嵌在灶台上,仿佛在一个平面上画了两个大圆圈,外面的那口锅承包了一家人一年四季的每日三餐,里面的那口锅则用来煲水、洗澡。
上面的那扇半掩着的木窗,为投射窗外渐变的光影提供了绝佳的通道,每粒飘浮的尘埃在光晕的作用下都显得栩栩如生。两个交错在一起的火钳半伸进灶头里,存放的时间长了,火钳尾便会烧得通红、甚至容易掰弯。柴堆里堆满了整齐摆放的松叶和劈成段的树干,被砍成犀利的横截面后依稀能触碰到白色乳汁的黏稠,它们都是晒干后用来引、烧火的干柴。大铁锅前的烟囱直接从屋顶延伸到了锅底,有些凸起的烟囱通道的墙面变得更加肿胀,只是在黄泥灰的基础上加厚刷了一层水泥,生怕通道随时坍塌。大铁锅的锅盖则是从深山大树的树干中间横向锯下,没有采用任何现代的拼接手法,不修边幅的盖缘看起来扭扭捏捏的,多了一份纯粹和自然。
常年置于锅盖上的两个瓜瓢,是从菜园里摘下的大葫芦晒干后取瓤对半分开制成,它们两是同个葫芦上做出来的。日复一日,舀水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能让棕黄的瓜瓢皮变成惨白的水泥色,拿在手上感觉轻飘飘的,多了一份结实。淡黄色的丝瓜网安静地放在洗手台旁,它用那疏松的网格状毛孔,静静地等待淘米水带给它的浸润和洗礼。
而洗手台这个金属质水龙头,磨损的阀门总是会挤出多余的、带着铁腥味的自来水,就连钢制的水槽底部都被腐蚀成水滴凹陷的痕迹。还有厨房尽头那口老水缸,其实它是用粗黏土烧制而成,憔悴的光影已经很难在它的缸身找到存在感,用手电筒的光束打着灯才能勉强照到它凹凸不平刻着图案的表层。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上,悬挂着一枚约几瓦功率的白炽灯,每次开灯它都得先闪几下跟开灯人示意,微弱的灯光使得天花板附近黯淡的色彩更加深邃,多余了这份暗色系的氛围。整个灶台看起来就像是厨房里别致的艺术品,也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构成的组合单元。
厨房往上顺数的第三个房间则是家里的饭厅,它恰好位于一楼房间的正中间,也是屋内最大的一个房间。与其它房间不同的是,这里的泥墙上爬满了错综复杂的电线,两扇木门的正中央各自贴着一个门神的图像,显得威风凛凛的。而最初贴横联的位置也被神秘的八卦镜所取代,塑料质地的镜耳上还穿插着一根修长的艾草,只留下几颗暗黄发黑的艾叶,捏起来感觉酥酥脆脆的,风干后只剩下那皱得直起皮的艾草根。跨过那段又矮又宽的石枕,就算进入到家里的饭厅,饭厅的位置不算大,是一个近似半圆形的密闭空间。刚走进去,你会把目光注意到饭厅里面放置的一个略显现代性的物件上,那是一个双门的红色冰箱,不过这还是近年来才为饭厅添置的,这颜色跟喜庆的运势脱不了干系。
大约两点钟方向,这里摆着一套刷了红漆的餐桌,桌面上铺了一层复古的桌纸。竹质的盘垫平摊在桌面上,走进一看,用白绳编织的盘垫,缝隙间隐隐透着丝丝油亮。零星的几张红板凳围着这张木餐桌,红板凳上的抓痕和扣印仿佛都在陈说着它的故事。而另外几张不常用的红板凳则板板相扣放在冰箱旁边的空位处,上面还盖着一块脏得有些发黑的烂布,不过看形状那更像是一件被丢弃的长衬衫,只是用来拂去粘在板凳上等待的灰尘。餐桌的正上方则用钢丝吊着一个巨大的铁风扇,也许是太久没有清洗的缘故,三片扇叶的边缘处都沾满了黑乎乎的尘埃。旋转它的开关,巨大的风声萦绕在你耳边,甚至连天花板都会跟着大铁扇一起抖动,那风响始终在饭厅里挥之不去。
奇妙的是,吊扇旁还经常吸引家燕在此筑巢,抬头望去,天花板上的燕窝像是燕子用一个个圆溜溜的泥团拼凑而成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泥黄色的窝窝头。燕窝里面还塞满了枯草和白色羽毛,偶尔会有鸟蛋砸在地上,燕窝附近的地上已经沾满了过往蛋液的痕迹。值得留意的是,左边这扇门还放置着一张架着四脚的长木桌,两个方格形的抽屉上还刻着宫女嬉戏的水彩画,日积月累下来,那色彩也有些失真。抽屉的边缘还做了棱角处理,摸起来就像是将文玩核桃把玩在指尖。
顺着古铜色的复古牙条,拉开飘着灰尘气息的抽屉,里面散落着些许锈迹斑斑的图钉和长钉,还有一些未拆封的袋装种子。与长木桌相对应的是一张稍微矮一点的正木桌,上面只雕刻着单调并未着色的花鸟,只有桌面是由一块方正的石英板点缀,其余都是木质的材料。还有,那堆放在饭厅西北角快被遗忘的番薯,它那饱满而又土灰色的身躯夹杂着干燥的泥巴,时间和空气中的水汽让它们在这里长出了嫩芽。最扣人心弦的,是那挂在墙上正对着餐桌的摆钟,富有节奏的钟摆加上铿锵响亮的钟声,细细聆听,它用钟声敲响了整个饭厅古色古香氛围的主旋律。
饭厅旁边的房间便是家里的客厅,门轴上生锈脱落的螺帽使得门扇和门框不能完全契合。门扇是半掩地歪着的,上面用作固定的八角木条框格外用图钉盖上了窗户专用的铁纱网,只是这个铁纱网也有些锈迹,整扇木门在风雨天显得摇摆不定,导致屋内门枕与墙面的断面处都夹着几株茂盛的野草。如果关门的动静大了些,门框底部就能和水泥质地的门枕发出特有的摩擦声,门枕面上已经满是被木门滑蹭过的划痕。相较于厨房和饭厅,客厅将它的空间规划可谓是使用到了极致。除了客厅门这个缺口,客厅椅子的摆放略呈“U”字形排开,客厅的正中央围了一张石质的大茶几,看纹理和色泽应该是用大理石切割砌成的。
连条排在一起的椅子上面还贴了一层保暖垫,上面沾着零碎的烟丝和泥屑,上面有零星烟灰烫穿的破洞,能清晰地看见垫子里面套着的海绵芯。而受潮已久的凳脚也随着时间逐渐乱了阵脚,几个高低脚椅子的凳脚下用烟盒垫着,踏实地紧贴着地面。雪白的茶几桌面上还承着一块透明厚实的玻璃,上面散落着几个还剩一半油的打火机,它的喷口处还夹杂着些许残留的烟丝,有些烟丝甚至浸泡在里面的汽油内。陶瓷一体的水壶刚泡着茶水,坐在椅子上就能闻到铁观音在水壶中释放的清香,水壶的壶帽和倒茶的把手之间缠着一条打结的红绳,这是担心倒茶时壶帽因受到重力而摔碎的悲剧。茶几底下摆放着几筒相同的铁观音,潮湿的地面几乎要把装着茶叶的纸筒给软化,之后让它受潮发霉。
客厅最里面放置的是一排连套的橱柜,上面摆放着一个带着天线的黑白电视机,小巧的屏幕旁边分布着几个调节的按钮,电视后面左下角的接口通过电线连接着外面的信号接收器。橱柜上黑色的油漆掉了一地,橱柜门都是由不透明的两扇玻璃组成,上面贴着一些报纸的照片,那新闻看起来已经有一些年代了。
打开堆满杂物的橱柜,偶尔会窜出一只老鼠或者是展翅的蟑螂也并不意外。客厅里面只有一架落地的风扇,它的按键壳早已消失不见,只能凭着记忆去调整。实际上,它的下半身已经断开了,勉强从天井搬来一个泡酸菜的老坛斜撑在上面,这样风才能勉强吹到脸上。橱柜的正上方,墙上还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只是每天漫无目的地翻着页,墙上的这个长钉已经深深嵌入到白墙层里面的黄泥里,它们都是岁月如流的见证。
走到一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便是家里的储物间了,还没走到门口,地上便慢慢朝别样的绿色过渡。走至储物间,惊讶地发现地上和墙壁都长满了一片薄薄的苔藓,看起来毛茸茸的,格外的夺人眼球。而储物间的房门是常年关闭的,为了躲避四害,为此还特地上了一把铁锁,门框顶、底部还加设了铁片,像极了把木片镶在铁板上。推开房门,迎面而来就是一股在封闭空间酝酿许久的空气,打开缠着蛛丝的电灯泡,借着晕暗的灯光,隐约能看到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放着几个硕大的木桶。
踏进储物间,踩在房间地上感觉软绵绵的,能明显感觉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指甲盖厚的湿泥。即使在白天中午,外面射进的光线也不能完全照到房间的尽头和角落,几个装着牲畜饲料的蛇皮袋在暗处张开了嘴巴,仿佛在吞噬着黑暗中无尽的深渊。走到储物间的中间位置,才发现这里的窗户完全被屋里面的水泥给封住了,只留下从玻璃里射进的可以忽略的光线。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房间的尽头,此时呼吸会感到明显的急促,煽动封存在此的灰尘会瞬间把咽喉部位给“湮没”。完全没注意到这里还摆着一张长条的木藤椅,上面还堆着装满两个蛇皮袋的稻谷,那种还未脱糠的稻谷散落了一地,椅子上翘得发圈的藤条也积满了水泥色的灰尘,看来报废已经有一些年份了。
走出储物间,带好门锁,远眺走廊外纳入眼前的天井,残破的泥瓦从屋檐坠落,坠成碎块后再风化成直至肉眼都看不见的泥砾。而有些瓦片,顺着屋檐,乘风带着红绿相间的瓦松掉在了天井,瓦片也没有摔碎,瓦松反而夹着泥瓦显得生机勃勃的。难以置信的是,斜靠在墙壁的木梯接住了从屋顶掉落的瓦片,不少赖以生存的七七芽钻在木梯的缝隙里吸取养分,露天的木梯也在雨水的冲蚀下慢慢腐烂。屋檐下的雨痕,都冒出了翠绿的苔藓,很有规律地,形成一排整齐的的小绿坑。
越过石枕,走出大门,家里的菜园就在眼前。用双臂趴在红砖堆砌的围栏上,黄瓜与荷兰豆的枝头正攀绕在插在土里小树枝上,冒着圆环状的嫩芽。大葱长在铺满枯松叶的泥土里,正向着太阳茁壮成长。间或有一只从土里钻出来透气的蚯蚓爬到嫩绿的包菜叶上,这时天空便愈发会变得乌云密布了。无意中丢弃的草莓残块,也能重新在菜园墙角肥沃的土壤里长出鲜艳的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