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舅

昨晚妈妈说她要回沈阳，带我二舅去住院并陪床一周，我不同意。

妈妈左脚踝摔伤过，护理不到位，骨头长得不正，走路时间长了会摩擦发炎，导致脚踝肿胀疼痛。她几年前又得过轻微脑梗，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孤身一人带二舅舅去人生地不熟的医院住院，并且长时间陪床呢？

二舅舅十多年来脑中风多次，语言和行动能力都大幅下降，这两年更受到独生子糖尿病晚期的刺激，生命力急剧萎缩。

二舅妈年轻时对我二舅的一点点爱恋，在独生子出生以后就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加上二舅好烟好酒，脾气暴躁，对二舅妈经常恶语相向，我想两人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尤其后来二舅舅正当壮年就得了脑中风，独生子又不成才，屋里屋外全靠二舅妈一人打理，我二舅逐渐成为舅妈的负担。

另一方面，我二舅对舅妈态度不好，也不能全怪他。

二舅与舅妈经媒人介绍而相识，在我姥姥和姥爷的催促下，二舅与舅妈订了婚，但不久后他就反悔，想要退婚。舅妈这时候表现出了异于往常的勤快，没事儿就去我姥姥家串门，嘴巴也管得很严，自己不絮叨，就不太显得出她脑子糊涂那一面。长此以往，二舅也就没再坚持退婚，终于有一天，舅妈如愿嫁了过来。

两年后，二舅妈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二舅是他兄弟姐妹中第一个有儿子的，大表弟是我家第一个孙辈，全家都很欣喜。

二舅妈的全部心思都转到孩子身上，个人的性格缺陷也就不再刻意掩饰了。她给我的感觉是心眼不算坏，但是注意力好像很难集中。任何时候你和她说话超过三句，她都只会重复你说过的第一句话，甚至连第一句话也不记得，只是自顾自地絮说自己的想法。

此外，二舅妈特别溺爱孩子。我的大表弟，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终于被养成一个好吃懒做的少年。学业不成，打工不长久，说话也像二舅妈那样，用我大姨的评价就是“满嘴跑火车”。这些都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对我二舅的态度，也像舅妈那样，满脸不耐烦。

总之，我二舅舅一家人各有各的缺点，各有各的错误，一家三口凑在一起生活，就是个悲剧。

在二舅妈无原则宠溺下长大的表弟，二十岁就确诊了糖尿病。我家和二舅妈家都没有遗传史，大表弟纯粹是因为从小就养成了不良的饮食习惯。

记得小时候，大部分人家都很穷，我姥姥家也不例外。二舅妈却还是隔三差五就做一碗肥肉端到表弟面前，每次表弟都会吃掉满满一碗，一块都不和自己的父母分享——舅舅和舅妈也一再说他们不爱吃，不想吃，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岂知这反倒害了孩子。

得了糖尿病以后，二舅妈给我打电话求助，我给表弟买了车票，等他来京就带他去代谢病专科医院复查。挂了很贵的专家号，开了药，听了医嘱。

表弟回沈阳以后，我打过几次电话。二舅妈说：“你表弟的病全好了，他没有病！”我很奇怪，糖尿病哪有这么轻易好的。我问表弟他是否坚持吃药，表弟说：“二姐，我不用吃药，我锻炼身体，也瘦了，没什么感觉，我病好了！”

我苦口婆心地劝，然而二舅妈又打断我的话，反复絮叨着：“你表弟好了，他好了没有病……”经过几次类似情形，我也就不再打电话了。

可能是十年后，具体的年份我记不清了，我老舅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我大表弟的一只眼睛看不清了，在沈阳医院刚做完手术。结果在术前检查中，还查出了严重的肾病，需要换肾才能根治。

老舅舅还提到，大表弟的脚也经常肿。我立即反映过来这些都是糖尿病后期综合症，根治不了的。

这两年来，大表弟的病情急速恶化。从去年秋天开始，每周都要透析，透析的次数也逐渐增加为隔一天一次。每次透析都是二舅妈带他往返县医院。

这十多年来，二舅的病情全靠我老舅出钱、我大姨出力而支撑着，二舅妈很少照顾二舅，但她毕竟是个淳朴、心眼不坏的女人，没有一走了之。平时她打零工、种菜园，省吃俭用，把钱攒下来存到银行里，原想着给独生的儿子盖新房娶媳妇用。

我们给二舅的现金，二舅妈往往也会霸占着不给二舅花，而是一并存到银行里。这么多年来我们都知道，但没人真正怪她，每次回去探望二舅，也还是会留下现金，希望留下两千，总有一两百可以用在二舅身上。

时光荏苒，二舅妈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眼看独生子和丈夫都命不久矣，日日守着两个病人，她每天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知道二舅妈不会带舅舅去住院，她经常说希望二舅早点死去。我知道大姨因为照顾我二舅总抛下自己家里的活，大姨夫十分不满，两口子经常发生口角。我知道小一辈各有各的顾虑和借口，只愿出钱不愿出力。

我曾找过护工，一切都联系好了，二十四小时，男护工，费用我出。妈妈也以为看到了希望，可是二舅不同意。他病得久了，脾气古怪，有时像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说给他找护工，是我们都不要他了。他坚持不要护工，要我大姨或我妈陪床。

大姨家在翻盖房子，大姨夫坚决不允许大姨离开。我知道，除了我妈，这次没人能带垂死的舅舅去住院了。

可是我也只有一个妈妈，我不愿意放她去冒险。

妈妈很难过，给我发了五六条语音，还是希望能回去。我也很难过，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今年我的工作太忙，无法全程陪她。我不能同意让她一个人回去。

我昨夜几乎没睡。我想，妈妈肯定也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