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季幼棠爱上了书法,在春衫单薄的雨日,摊开宣纸,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在写了无数个“陵”字后,她久久凝视,茫然一片,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写这个字。
——《红颜手札·幼棠》
(一)
金世陵支使季幼棠给大师姐送信,邀她夜聚澜湖,共放花灯的时候,季幼棠犹豫了。
上回的礼物师姐都给退了,这回会答应吗?
金世陵折扇一打,风度翩翩:当然,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再说信里我自有乾坤,绝错不了!
于是季幼棠不吭声了,看了金世陵几眼,默默转身去了。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两个月前不就说好一起放花灯吗?花灯她都做好了
大概,他是又忘了。
回到房里,拨弄着自己做了大半个月的两盏花灯,季幼棠叹了口气,将它们抱在怀中,望向虚空,久久失神。
季幼棠是金世陵的未婚妻,出生起便绑定的姻缘,如果不是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全城,恐怕季幼棠早已嫁入了金家的门。
金季两家是世交,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一场天灾却谁也无法幸免,白骨森森,只剩下两个总角孩童,若不是菩提老人途经当地,恐怕他们也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尸堆里了。
菩提老人,天陇山的掌门,也是后来两个小孤儿的师父。
初到山上时,季幼棠还会时不时从梦魇中惊醒,抓住身旁的金世陵不撒手:世陵哥,世陵哥
她这样叫他,语带哭腔,惊醒的金世陵将她搂入怀中,小大人般地拍着她的后背:小蚊子,小蚊子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因为从小说话细声细气,季幼棠一直有个外号,叫小蚊子。
可在人世一番打转后,家人亲友皆不在,世上再如此叫她的也就金世陵一人了。
从白骨堆里活过来的两个孩子,从此相枕而眠,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好多年。
季幼棠是喜欢金世陵的,那种喜欢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情感,更夹杂了些同生共死的意味。
可金世陵喜欢的,却是虞如冰。
虞如冰是天陇山的大师姐,年长他们三岁,比起季幼棠的怯生生,她是俏生生的。
一个怯,一个俏,金世陵显然是喜欢后者的。
所以在后来几年 ,他虽然会给季幼棠唱歌,会给她编蛐蛐儿,还会在有弟子欺负她时保护她,但却不会再开小时候的玩笑,叫她一声:小媳妇。
因为他说:小蚊子,既然上了山,我们便当重获新生,前尘往事都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我们的婚约也就不作数了吧。
金世陵这样说的时候,季幼棠正蹲在溪边洗衣服,手里的一件正是金世陵的。
她背对着他,也不知听没听清,只是顿了好久后,轻轻点头:好。
于是金世陵便欢呼一声,抱着剑眉开眼笑地跑开,去林子里继续和师姐对招了。
在金世陵跑开很远后,季幼棠才缓缓转过身,看着林间两道身影,不觉模糊了视线。
许是阳光迷了眼,她揪紧湿漉漉的衣裳,双手泡在溪中,低下头,泪水无声淌下,漾开一圈又一圈。
(二)
月皎皎,风飒飒,湖面波光粼粼。
季幼棠躲在小山坡的树后,不时向后张望,尽职地做着金世陵交代的把风工作。
小蚊子乖,事要成了,世陵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金世陵笑嘻嘻的声音,听他那语气,必定是成竹在胸了,如今遥遥望去,湖边的两道身影一边放着河灯,一边有说有笑,越靠越近,看来也的确是八九不离十了。
本来嘛,虞如冰就不讨厌金世陵,他生得俊秀,人又机灵,成天围着她鞍前马后,动心只是早晚的事情。
不知怎么,季幼棠忽然有些惆怅,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发梢,她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小声叹息:唉,真不想吃好吃的
才说出这句话,湖那边的情景就叫她手一颤,霍然瞪大了眼--
月色下,虞如冰和金世陵的脑袋,慢慢,慢慢地凑在了一起他们要做什么?!
季幼棠瞬间红了脸,呼吸急促地刚想凑近细看,脚下却是一踏空,还不待她发出叫声,人已经整个往下坠落。
糟了,是捕兽坑!
风从耳边掠过,季幼棠几乎刹那明白过来。
捕兽坑,天陇山弟子专门用来捕灵兽的,挖好后设个结界一遮,第二天来看就行。
也怪季幼棠倒霉,她选来把风的树后就有一个,一不留神就叫她中了招。
心跳如擂鼓中,季幼棠闭紧双眸,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坑里,却没想到衣裳翻飞间,耳边只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姑娘没事吧?
洞坑寂寂,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是一个人的怀抱。
心跳像是静止了一瞬,季幼棠颤巍巍地睁开眼,月光洒进洞里,迎面只对上一双含笑的眸。
墨发薄唇,玉面束冠,那人笑得好看而清贵,一点也不显轻佻。
原以为倒霉蛋就我一个,却不想还能有人相陪,在下皇甫商,见过姑娘。
风吹湖面,涟漪泛起。
大功告成的金世陵满面笑容,携虞如冰经过小山坡时,却没见到躲在树后的季幼棠,他眼珠子转了又转,终是在心中暗暗道:死丫头定是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去哪里玩了。
于是便也不在意地揽过虞如冰,继续朝前走,不觉间在夜色中一脚踢翻了什么东西。
那正是季幼棠带过来,把风时放在树下,用心做了大半个月的两盏花灯。
听见人声走远,洞里的她都快急哭了。
天陇山的捕兽坑设得独特,外头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里面的声响却半点传不出去,只能干着急。
世陵哥,世陵哥季幼棠扯着嗓子,仰头徒劳地喊着,回首却发现那皇甫商正倚在角落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脸一红,摆手解释。
那,那是我的同伴,他回去发现我不见了,一定还会找过来的,你,你别担心
我不担心。皇甫商笑得温和,递过腰间的水袋,喊了半天,喝口水吧,小蚊子。
小蚊子三字咬得颇为戏谑,季幼棠一愣,抬眼间,一下明白过来,绯红了脸。
只怕皇甫商在洞里将她与金世陵的一番对话都听了去,生平第一次,她如坐针毡,面对眼前人的含笑目光,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坑里待下去了。
(三)
金世陵没有找来。
他像是沉溺于与大师姐的卿卿我我中,彻底遗忘了自己的小跟班,季幼棠的存在。
而这个捕兽坑的主人也没有出现过,它与季幼棠一同被遗忘了。
整整三天,从最初的期盼到忐忑,再到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皇甫商随身带的粮食和水都不够了,季幼棠饿得脸色苍白,差点以为自己会饿死在坑里。
不,比起饿死,她更担心皇甫商的病。
是的,皇甫商跋山涉水来到这儿,为的就是拜入菩提老人座下,跟他学菩提之术,医治自己的病。
那奇诡的寒毒之症,在第三天夜间发作了一次,皇甫商长睫生霜,浑身颤抖,从上到下都散发着冰寒之气,简直把季幼棠吓坏了。
她顾不上许多,当下就握住他的手,施展开菩提之术,满洞荧光中,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灌入了皇甫商体内。
可惜那寒毒却是来势汹汹,以季幼棠的功力,根本无法完全压制下去,情况迫在眉睫,若再不出一身汗,皇甫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月色下,季幼棠急得泪光闪烁,跺跺脚,最终豁出去般:医者父母心,你,你别说出去
当她当着他的面,开始哆嗦着手解衣裳时,皇甫商才明白她的意思。
有什么比紧紧相贴更能暖身的呢?
她一把抱住他,温香扑了满怀,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喉咙里发出舒畅的一声。
只是再舒畅也伴着歉疚,皇甫商长睫微颤,在季幼棠耳边轻声道:女子清誉何其重要,若不嫌弃,我,我愿意负责
季幼棠吓得赶紧摇头:不,不用,我有婚约的
微微一怔,皇甫商失笑:你那婚约也能作数?
因久困洞中,又饿又乏,两人便轮流讲故事,皇甫商喜好四处游历,便讲了各地见闻,而季幼棠则简单多了,用皇甫商的高度概括,就是一句话--幼棠小妹与世陵哥的前世今生。
总之季幼棠讲来讲去都绕不开金世陵,皇甫商听着也没说话,只是最后幽幽叹了一句:不说其他,单悔婚一事,你那世陵哥委实不怎么厚道。
如今想来,皇甫商贴着季幼棠温热的身体,摇头轻叹,更觉得怀里的姑娘傻了。
两人被找到时,已是第四天清晨,阳光洒下,树影斑驳。
金世陵终是在草丛间发现那两盏花灯,当所有人围上前来,解开捕兽坑的结界时,金世陵瞳孔骤缩,望着坑里的一幕难以置信--
季幼棠缩在男子怀里熟睡着,小脸苍白,两人紧紧相拥,身子被一件长袍罩住,旁边衣裳散落一地,凌乱不堪。
热血几乎刹那涌上头顶,金世陵第一个跳了下去,挡住其他人的目光,护住季幼棠,一拳挥向还在睡梦中毫无知觉的皇甫商。
畜生!
(四)
在第一千遍确定季幼棠没有受欺负后,金世陵总算放下心来,只是坐在她床边又红了眼:都怪我,大师姐那夜回去后就染了风寒,我照顾她几天才想起你来,大伙儿也这才发现你不见了
对于金世陵的愧疚,皇甫商显然不以为然,他恢复得很快,再次来看季幼棠时已改了身份,对金世陵也是一拱手:见过师兄。
即便成了同门,两人间也并不大对盘,皇甫商笑得云淡风轻:师兄的拳法又快又准,只是记性貌似不佳,也不是忘这一次两次了,年纪轻轻的,莫非有什么隐疾?
金世陵皮笑肉不笑,扭头暗暗瞪了眼季幼棠,只道死丫头什么都往外说,嘴里却不露分毫:比不得某人的寒毒之症,一发作就只会占小姑娘便宜,害人又害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暗潮汹涌间,季幼棠本来正在吃核桃,一个不注意卡住了喉咙,猛烈咳嗽间,不留神就要摔下床。
两只手同时伸出,到底被皇甫商抢了先:师姐小心!
季幼棠被稳稳扶住,咳得通红的一张脸抬起来,正对上皇甫商似笑非笑的眸。
叫你师姐总觉得怪怪的,不如换个称呼?
季幼棠一怔,皇甫商已经道:小妹如何?
他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都温柔起来:幼棠小妹。
有风拂过庭院,轻拍窗棂,季幼棠愣愣地望着皇甫商,仿佛那声音带着魔力,让她从他眼底依稀看到一朵花开的模样,连金世陵在旁边气得跳脚,大叫三声小蚊子都没能听到。
许是从来没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唤过她,唇齿留香间,让本来不起眼的她也一下变得美好起来。
只可惜得罪了某金大少,事后季幼棠付出的代价就是,金世陵日日逼问她,究竟是小蚊子好听还是幼棠小妹好听。
季幼棠实在不想撒谎,只好折中,怯怯开口:季幼棠最好听。
因皇甫商的到来,季幼棠不再只黏着自己一个人,这让金世陵多少有些失落。
但很快,他便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他要去鬼泣林给大师姐捉一只白灵兽。
这是当日邀请大师姐放花灯时,他在信里承诺给她的。
季幼棠知道后瞪大了眼:这就是你说的自有乾坤?
金世陵得意扬扬,丝毫没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当然!
季幼棠默了默,许久抬起头,拉住金世陵的衣袖,忧心忡忡:鬼泣林那是什么地方啊,易进难出,你真的要去?
金世陵一拍胸脯,俊秀的脸庞神采飞扬:放心,不仅要去,还给你也捎只兔灵兽回来!
我才不想要什么兔灵兽,我只想让世陵哥平平安安。站在鬼泣林外,目送着金世陵消失的背影,季幼棠揪紧衣角,愁眉喃喃。
旁边的皇甫商望着她,半晌,摇头长叹:你那么劝都没能留住他,私心里我倒真宁愿他吃点亏,只是那样一来,你必当哭得犹如新寡,鱼与熊掌果然不可兼得,人生当真艰难。
(五)
当凶兽的怒吼响荡在整个林子上空时,一直守在外面的季幼棠脸色一变,不及多想就往里面冲,皇甫商拦她不住,也跟着拂袖上前。
却没走几步,像想起什么,回头望向赶来等礼物的大师姐虞如冰。
虞如冰被他瞅得心头发毛,不由得后退一步:瞪我干什么?是他自己逞强要进去的,关我,关我什么事
皇甫商不再多说,冷冷一笑,径直转身去追季幼棠。
留下虞如冰怔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她从小到大自恃美貌,师父师兄弟们又宠着她,还真没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心乱如麻间,仿佛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金世陵是被皇甫商背出来的,半个身子都血淋淋的,脸上也落了伤,季幼棠在旁边哭得泪眼汪汪。
白灵兽自是没捕到,金世陵惨兮兮地躺在病床上,挨了师父好一顿骂,却是怎么也没供出虞如冰来。
养伤的日子中,一直都是季幼棠守着他,熬药、喂饭、换纱布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虞如冰倒是来看过一次,神情却十分冷淡。
她自觉心高气傲,向来只看得上强者,当皇甫商从林子里背出金世陵的那一刻,强弱在她心中便有了鲜明的划分。
仿佛也瞧出她所想,金世陵急了,挣扎着就要从床上坐起:师姐,这次是失误,你等我,等我伤好了再去一次,一定能给你弄来
虞如冰高高抬起下巴,嗤之以鼻:弄来也没用。
她望向金世陵缠满纱布的一张脸,皱眉嫌恶:有空还是多管管自己的脸吧,你也就剩这副臭皮囊了,若是破了相,可当真是一无是处了。
别再纠缠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扔下这句话后,虞如冰便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空荡荡的房里只剩浓烈的药味,以及金世陵摇摇欲坠的身子。
这一次,比他更难过的是季幼棠,她扶住他,心疼得直落泪,嘴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怎么能这样呢?师姐怎么能这样呢
几天后,金世陵终是在师兄弟口中知道那个让虞如冰移情别恋的人。
皇甫商才一进门,迎面便挨了一拳:浑蛋!
那拳法又快又准,和第一次的畜生一样,没落下一点差。
季幼棠惊呆了,叫了声皇甫大哥,上去便扶住那踉跄的白衣身影,却被他摆手推开。
皇甫商抬起头,不在意地抹掉唇边的血,望着眼前盛怒的金世陵,似笑非笑:还有力气打人,看来快好了。
还不待金世陵开口,他眸光骤然一冷,反手一把拉过季幼棠:那便不要支使别人给你做牛做马了,有空多听些闲言碎语,伤势一定好得更快。
(六)
拆了纱布,没破相也没留病根,金世陵却抱着酒坛,开始夜夜饮醉。
陪伴他的,依旧只有季幼棠。
那日她被皇甫商硬拉出房,半路却挣脱又跑了回去,她说:从前在白骨堆里我们就没松开手,如今我也不该扔下他。
那声音仍是细声细气,却含了十分认真,直到人跑远后,皇甫商才回过神来。
幼棠小妹终究比不上小蚊子
他低叹着,若有所思,眸中有自嘲的笑意,更有胜雪的寂寂。
而这些,尽然落在拐角处,不知看了多久的虞如冰眼里。
金世陵始终一蹶不振,如果是往日,季幼棠一定不会对他说出那些话。
喜欢大师姐太难过了,又伤身又伤心,要不,要不你改成喜欢我算了?
屋顶上,夜风习习,金世陵喝得醉眼蒙眬,抬头望去,只见到季幼棠泪光闪烁,仿佛用尽了全部勇气。
世陵哥,我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绝对不会让你受伤,让你流泪,让你彻夜饮醉
所以,可不可以考虑一下,考虑一下那只一直陪在他身边,默默爱了他那么多年的小蚊子?
夜风飒飒,拂过衣袂发梢,月下的两人就那样对望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
醉眼终是一点点清明,金世陵鼻头酸涩,有什么汹涌漫上心间,他将季幼棠拉入怀中。
真傻。喉头滚动着,他抚过她的长发,不知带着何种心情,阔别多年,再次唤出那句,我的小媳妇。
夜风迎面拂来,季幼棠靠在金世陵肩头,泪流满面。
那真是季幼棠无比欢喜的一段时光,走路都是飘的,见谁都眉开眼笑,别人稍微问一点,她就捧住脸,羞红得像个小媳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家马上能喝到喜酒了,对,喝我和世陵哥的喜酒
婚约重拾中,有一个人却悄悄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幼棠小妹,珍重。
季幼棠连皇甫商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捧着字条难过掉泪,他是那么好的人,她都知道。
可也只能限于知道,人世间的很多相遇,从来都是有始无终。
望向床边的嫁衣,季幼棠深吸口气,将字条仔细折好,郑重地收入怀中。
婚事这便操办起来,季幼棠忙前忙后,全然没有注意到虞如冰望她的眼神。
当然,等到注意时,已经晚了。
那是在婚礼前一夜,季幼棠兴奋地睡不着,忐忑又期盼中,门却被人敲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金世陵,不,确切地说,是被虞如冰搀扶着,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世陵。
他脸颊酡红,有些不敢看季幼棠,却还是把怀里的一样东西硬塞给了她:小蚊子,对,对不起这身新郎服,以后一定还会有人为你穿上。
夜间的风有些大,吹得季幼棠瑟瑟发抖,煞白了一张脸。
仿佛从半空中狠狠摔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已被直接宣判死刑。
而理由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理所当然。
虞如冰望着她,得意扬眉,只说了六个字:因为我回头了。
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回头,她被猝不及防地抛弃,就在大婚前一夜。
狼狈地抱着那身她为他量身定做的新郎服,季幼棠站在夜风中,眨了眨眼,仿佛听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
(七)
季幼棠大病了一场。
金世陵来看她时,她仰面朝上,泪水滑过眼角,无声无息地浸湿枕巾,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活气。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这样。
金世陵哭了:小蚊子,小蚊子你别吓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吧,别憋坏了自己
可没有回应,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应。
直到金世陵颤巍巍地走出门时,身后才传来轻轻的一声:世陵哥。
他欣喜若狂地回头,床上的身影依旧仰面朝上,只是胸膛多了些起伏。
她说:你以后都别再骗我了,好不好?
比起不爱,她更害怕谎言,也再不敢轻信。
因为信则伤,不信,则不伤。
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足足养了两个月,季幼棠才逐渐恢复过来,只是眼里的生气总似少了那么些,也不再成天缠着金世陵,而是默默接过钥匙,担负起了看守藏宝阁的活儿。
这差事十分枯燥,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缩在阁楼里,不用出去面对人。
金世陵这才发现,自己这回真把季幼棠伤重了,让她变成了蜗牛,再也脱不下背上的壳。
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还没来得及好好补偿,却是又欠下了一笔。
那是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当尾随虞如冰潜入藏宝阁时,金世陵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竟是要盗阁中的夜明珠!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虞如冰疯魔了般,跃出窗外,在风雨中与金世陵抢夺起来:你松手!要么跟我一起走,要么就把我交到师父那儿!
动静惊醒了看守阁楼的季幼棠,她披头散发地奔出来,刚想拉起门前的铜铃,却在看清金世陵的一瞬间,手蓦地僵住。
漫天风雨大作,一边是神似癫狂的虞如冰,一边是满脸愕然的季幼棠,金世陵咬咬牙,左右也无退路,把心一横:干脆一起走吧!
骏马嘶鸣,直出山口。
三个人前后相贴,在大雨中策马狂奔,身后一尾青龙紧追不舍。
那是藏宝阁地下的看护神龙,因夜明珠被盗,它从百年沉睡中被惊醒,愤怒地直追而来。
带走季幼棠,一定是金世陵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他舍不下她,在一片混乱中,硬是将她拉上了马,却没有想到,青龙追来的危急关头,季幼棠竟不小心摔下了马,跌入了风雨中--
世陵哥!
那一声叫得撕心裂肺,金世陵瞳孔骤缩,回首望去,暴雨中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地上那道小小身影。
别停下,不要命了吗?
虞如冰抢过缰绳,根本没打算管季幼棠,反而感到一丝快意,用她绊住那青龙刚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到金世陵回过神时,骏马已狂奔出老远,身后电闪雷鸣,一声声凄唤响荡在天地间:世陵哥--
那样绝望的呼喊,犹如梦魇,在日后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耳畔,让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念之差,一念地狱。
当年白骨堆里都没松过手的两人,就此阴错阳差,天各一方。
(八)
虞如冰盗夜明珠,不要命地私逃下山,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皇甫商。
是的,自从千方百计从师父口中套出他的下落后,她就生出了这份执念,或者说是魔障。
皇甫商,桑国太子,来天陇山求医治病,后回宫应皇后所令,开始在全国大选太子妃。
这些信息不停地翻滚在她的脑海里,那身华贵白衣也越发清晰。
于是心高气傲的虞如冰,想到以夜明珠为嫁妆,千里迢迢赶赴桑国应选。
金世陵直到一路浑浑噩噩,跟着她进了宫,到了甄选大殿,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
他难以置信地瞪向她,双手颤抖着,脸色比暴风雨那一夜还要煞白--
便是为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竟害得,害得季幼棠生死未卜!
那一刻,金世陵第一次有种想掐死身边人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笑的傻瓜。
但还来不及开口,已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由远至近,带了十二分的恨意。
好师姐,我不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当真妙得很!
所有人齐齐向堂前望去,巨大的琉璃盏下,那袭清贵白衣不知何时走出,正是太子,皇甫商。
他手边携一女子,面目秀美,转着好奇的黑眼珠打量着众人,一派孩童般的懵懂纯真。
金世陵几乎是眼皮一跳,上前脱口而出:小蚊子!
如果当日皇甫商晚到一步,恐怕季幼棠就要被愤怒的青龙碾碎在爪下。
他本已回到桑国,接受母后选妃的提议,却忽闻金世陵悔婚之事,因担心季幼棠,他不管不顾地赶回去,哪知在风雨中撞见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
电闪雷鸣中,他亲眼看见虞如冰伸手一推,竟将季幼棠推下了马!
世陵哥!凄厉的呼唤划破夜空,狂风暴雨中,那匹骏马却没有停下,金世陵更没有回头,他的幼棠小妹就那样被抛下!
等到救出她时,怀中人已去了半条命,浑身血淋淋的,混着他的热泪,触目惊心。
青龙被赶来的菩提老人制伏,但他却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小徒儿,只能给她服下一种丹药,延缓她离去的脚步。
是的,季幼棠虽然活了下来,却在丹药的影响下,心智倒退回稚儿水平,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十岁、九岁、八岁等到心智退回原点时,就是她离去的一天。
皇甫商不信这残酷的结果,执意将季幼棠带回桑国,遍寻名医,却终是绝望地伏在她床前,哭成了个泪人。
他无法挽救她的生命,只能在肝肠寸断中,命匠人赶制嫁衣,让她做他的太子妃。
她被人无情辜负,没穿上心心念念的嫁衣,他便要许她一场盛世大婚,让她风风光光地做新娘,一生圆满地离去。
而她走后,他不会再娶任何人,世间陪伴他的,只会有天上的月,袖间的风,以及回忆中她的那声皇甫大哥。
(九)
虞如冰被撵出皇宫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不久后,有人在窄巷里看见一个疯女人,她怀里仿佛抱着什么,闪闪发光,映亮她痴痴的一张脸。
而金世陵却留在了宫中,只因他对皇甫商说了四个字,以命续命。
暮色四合中,那道纤秀的身影高高地荡在秋千上,笑声飞得很远很远,看得花丛间的两人也不由得扬起嘴角。
金世陵与皇甫商并排站着,夕阳投在他们身上,勾出一圈暖黄的金边。
皇甫商幽幽开口:你真的决定了吗?
金世陵点头:决定了。
欠了她一辈子的东西,如今终于可以还了,只是唯一遗憾的是,她仍旧记不起他。
或者说是,受过伤的潜意识中,执拗地不愿记起他。
这许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再也听不到那声世陵哥,但却心甘情愿做她的药引。
是的,他的小蚊子并非无药可医,师父不说那法子,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哪一个医者,会甘愿做病人的药引,牺牲自己来救活对方。
但是,我愿意。
金世陵扭过头,定定地看着皇甫商,有风拂过他的眼角发梢,他笑得泛起泪光。
他说:我的姑娘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待她,别像我一样。
风掠长空,皇宫里下了一场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准备妥当一切后,金世陵见了季幼棠最后一面。
雨后的空气里都是清新的湿意,季幼棠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抱着个红彤彤的石榴,吃得正欢。
金世陵过来时,她护住石榴,身子向后一退,眼神里明显带着戒备。
还是这样,不管他怎么亲近,怎么示好,她始终对他抗拒不已,倒是会勾着皇甫商的脖子,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
今非昔比,风水轮流转,但这一回,金世陵却不再介怀。
他只是随手捡了个树枝,含笑上前,当着季幼棠的面,在雨后松软的泥地上,缓缓画出了三个字--金世陵。
他抬头望向她,像哄小孩一般,目光柔柔:记住这个名字。
仿佛还是昨天,金府的后院长虹贯日,他握住她的手,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他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小媳妇,记住这个名字,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
那年两个总角孩童,青梅竹马,无忧无虑,霞光下的身影依偎着,以为会是一生一世。
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不是自己的,而是他的,但在多年后的今天,她却连他是谁都忘了。
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他是你的夫君。
雨后的花园里,金世陵仰头强调着,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秋千上的季幼棠怔怔地看了许久,却叫金世陵没有想到的是,她忽然一跃而起,狠狠地将手中石榴砸在了那个名字上。
才不是呢!
汁水四溅中,季幼棠抢过树枝,孩子气地往地上画去,不仅画花了金世陵,还在一旁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皇甫商。
这才是我的夫君,太子哥哥,是太子哥哥!
季幼棠高声纠正道,叉腰望向金世陵,充满敌意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这个骗子!
今非昔比中,她会写的第一个名字早变成了皇甫商,再不是那遥远记忆里的世陵哥了。
面对气哼哼的季幼棠,金世陵愣了许久,忽然向后一倒,哈哈大笑。
如果没记错,她如今的心智,是在六岁。
曾经那个六岁里,他们在白骨堆下都没松过手,现在她却瞪着他,言之凿凿地说:这才是我的夫君。
金世陵捂住脸,笑得身子直抖,有什么却漫过指缝,氤氲在风中。
为什么真正的心意,要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才明白过来?
小蚊子,小蚊子他胡乱喊着,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却再没人应他,只有季幼棠站在他身前,俯下头奇怪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疑惑--
这个人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十)
永昌九年,桑国太子皇甫商登基为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季氏。
季氏贤良淑德,性腼腆,说话时细声细气。
她在后宫中照看着一大块花圃,时常流连其中,一日,帝至,揽其入怀,听其在耳边低语:陛下,今年的石榴花开得真好。
复凝视,皱眉:可总觉得,像忘了什么似的
帝不语,风过也,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