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也有风-17-曾全篇-挣扎

到2009年新学期要注册缴费的时候,我的钱已经不够继续哥大的学业了。我没有向家里要钱,平时打工的钱除了生活之外夜没有什么积蓄,我妈打给我的10万我没动,想着也许以后用得上。我妈隔两个星期给我打一次电话问的都是天气好不好最近吃的好不好,我都说好,每次也都会提起爸爸的事快好了,但每次都没有结果。这个女人早已没有了那种凌厉,语气里都是平静,平静地令人窒息。

开学前,我向学院提交了休学申请。WALKER教授跟我聊了一会,我解释说家里出现了变故,我没有钱继续在哥大的学习了。他先是帮我查了一下亚洲学生有哪些可以申请的奖学金项目,又帮我申请延迟支付手续,我都婉拒了。后来WALKER教授帮我办了暂时休学手续,这样我的签证就还是在有效期。他还给了我一份全英华人工作指南,说期待我很快能再回来继续完成学业。

临别前,WALKER叫住我说:Eros,今天天气真不错。那天天气的确很好,好像从我到格拉斯哥还没有这样好过。我还记得刚到格拉斯哥那天的雨,把行李都淋湿了,以前总盼着能有一个好天气,可是好天气了终于来了,却是这样有趣的一天。

休学后,哥大的宿舍我就不能住了。幸好那时尤西比奥在外面租了个公寓,我就先在尤西比奥那里借宿了一个多月。

白天我在一个华人办的贸易公司做一些杂活,晚上在一家咖啡馆兼职6个小时。每天2点结束工作,骑30分钟自行车回家。一天吃两顿有时候只吃一顿,买超市里打折的那种,周末愉快休息的时候会看下伍佳玮发给我的资料,以前在ST的时候,觉得学习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现在每天忙着打工攒钱,却希望能早日重新回到哥大,继续我的学业。

那家贸易公司是做竹木家具和地毯的,主要销售到爱尔兰和冰岛。因为我年龄和签证的问题,没有劳动合同,老板看我可怜,按照正常员工发我薪水,每周上6天,一个月2500英镑。

咖啡馆兼职一小时是10.5英镑,管一顿餐,这是我每天的盼望之一。有时候客人会给我小费,收到过最大的一张小费是20镑,那天晚上我去买了一次炸鸡,觉得特别好吃。

后来我常想起那个深夜一个人坐在路边吞炸鸡的画面,觉得很好笑也很心酸,只是当时我已经顾不上心里的情绪,只觉得填饱肚子才最重要。

在咖啡馆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何塞。在我在我英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何塞成为我唯一的朋友,或者说是某种伴侣。在那段狗脸一般苦涩的岁月里,我总是想用力抓住每一个能让我感到有光的东西,好让自己能活下去,不至于奔溃。

他每晚都会到咖啡馆附近闲逛,帮人占卜賺取小费,有时候还会给占卜的客人跳一小段舞,迎得大家掌声不断。有时候他也会进来喝一杯咖啡,他很健谈,会跟我聊咖啡的历史和不痛咖啡的冲泡方法,他说他是爱尔兰人,后来我知道他是吉普赛人。

我一直不太确定何塞的年纪,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要小,他总喜欢买一种小熊软糖吃,笑起来也很幼稚的样子。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比我大很多,他很勇敢,遇到难缠的客人总能巧妙应对,他总知道哪里能买到又好又便宜的食物,也知道什么时候逃票确定不会被查。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人吹一只笛子,笛声很动听,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他说他去过很多地方,将来他要去美国,以后让他的儿子竞选美国总统。

他从未跟我提起他的家人,也从未问起我。有时候他会带女孩子回家做爱,有时候他会跟我做爱。他没有问我过爱不爱他,我也没有问过他我们是什么关系,就像是两个沦落天涯的人,能互相取暖已经很是奢侈,就不多求再进一步。

那段时间贸易公司经营出了点问题,️有一批货运输过程中浸了水有些损坏,我们白天忙着处理订单退货和客诉,晚上还要处理航运保险理赔的各种事情。咖啡馆因为我总是请假,就解聘了我。

何塞本来要去咖啡馆理论,被我拦下了,我不想招来警察查到我的签证和实际情况不符,就不了了之了。过了几天,何塞跟我说听说北爱边境有很多周末集市,爱尔兰的很多人都会去那边买东西,问我贸易公司不是压了一堆货吗?看能不能拿到周末市场去卖,卖了再跟贸易公司结算,让我去找老板谈谈。

老板是福建人,姓林,我们都叫他林生。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大扶手沙发上睡觉,他已经好久没回家睡了,白天晚上忙这个事情。见我进来,就招呼我喝茶,那时我也小心里憋不住事,茶还没喝上我就把来时准备的话都说完了。林生先是继续泡茶,问了我几个问题,譬如货运如何解决,再次发生货物损耗怎么算等等,我说货运我自己解决,如果再次发生损耗也算我的。林生答应了我,又和我聊了一些其他,说他是怎么到英国的,刚来的时候怎么难,也说再难也比小时候在福建好,那时候饭都吃不饱。

从林生那里出来,我就急忙告诉何塞这个好消息。何塞也不知道从哪搞来一辆大皮卡,我们装了满满一车,驶上了前往北爱边境的路。

后来我有再次走过那条路,才发觉那真是我走过的极美的一条路,沿途是成片的玉米地和成群的牛羊,从凯恩莱恩穿越北海海峡,是湛蓝的海水,和时不时来讨食的海鸟,那一刻我觉得上帝真的是公平的。有次在一本杂志上看到陶渊明的《归田园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椋,桃李罗堂前。觉得就跟这眼前的世界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每当我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忍不住想要流泪,就会再多恨我自己一点,就一刻也不想再看下去。这世上所有的风景,如果没有那个人跟我一起,都没有它存在的意义。

我想一定是上天的恩怜,那次北爱之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顺利。我们把商品按照受浸程度分为A+、A和B类三个品相,A+商品几乎没什么影响,毛利高,A类商品️有一点影响,有30%毛利,B类商品我们保底销售,最后剩下的一些买二送一全部被一个爱尔兰的家具店买去了,那一趟抛去所有费用我们赚了6000多英镑。

从北爱返回苏格兰的路上,我们在贝尔法斯特停留了一晚,那夜我们在️酒吧喝到半夜,他一直跟一个西班牙女孩调情,时不时捏一下对方的屁股,也是在那夜我才知道何塞️有吸食大麻。为此我们大吵了一架,何塞用摔碎的酒瓶划伤了自己的胸口,那夜我们疯狂的做爱,在酒店的露台,在空空的皮卡车厢,在港口边上一座巨大的火山岩下面。直到精疲力竭,我们跑到路边喝水,然后在皮卡里睡了一觉。早上回到酒店洗了个澡,才驱车登上返回格拉斯的渡船。上船后何塞就睡了,我在船尾的甲板上望着远去的陆地,拿出钱包里我和Kin的合影,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巴掌,在清晨迷雾一般的海风里,仰面哭泣。

后来我门还跑过两次北爱,只是賺的没有那么多了,一次赚了3000多,一次赚了2000多。

贸易公司受损的存货没有了,我们也就没有了賺钱的机会。

有一天何塞跟我说,不如我们玩票大的,自己采购货源再去北爱销售,我也没多想,就直接干了。那次我们投入了近10000英镑,拿了15000的货,想着北爱回来再付剩下的5000,那次总体还算顺利,抛去所有费用賺了小5000,我心里想着再攒一些,明年我就真的可以继续哥大的学业了。可是当我从抵达凯恩来恩的渡船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何塞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我们这一趟所有的钱。

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我们没有共同好友,他所租的公寓一直没人,一周以后,贸易公司来找我要剩下的5000货款,当时我打工攒的钱加起来有不到10000,还掉5000后,我已经明白,明年哥大已经提前宣告无望了。

后来我有找过何塞,也问了我能想到的可能认识他的所有人,但得到的结果是,他是一个居无定所甚至没有固定姓名的人。他跟我说他叫何塞,房东说他叫阿尔瓦,跟他经常约会的一个女孩说他叫伊桑,我脑子里像是被抽空了氧气一样,想着登船时候他还说到了格拉斯哥要一起去吃一顿牛排再去教堂感谢耶稣,要一起去做一个星期义工,请求上帝我对我们贪婪的宽恕,并庇佑下一次我们依然顺利。可是几个小时后,我和他,就都成了那个贪婪的毒蛇,吞噬了我们互相依赖的过去,吞噬了我对这个世界残留的一些爱意,吞噬了我继续留在格拉斯哥的可能。

2010年10月,在道别了WALKER教授后,我踏上了回国的班机。伍佳玮有事没能来送我,离别的机场只有尤西比奥一个人。他说毕业了他会来中国找我,也欢迎我去他的家乡葡萄牙,他送了我一张CD,和一块刻有我名字的瓷砖。那CD我只听了一次,后来就找不到了,记忆中歌声像是民谣一般,有种淡淡的忧伤,又有一种轻轻的舒畅,那块瓷砖一直挂在我的门上。

我没有提前跟我妈我说,抵达浦东机场提取完行李后,一个人拖着四个大箱子从浦东到虹桥再换乘到南京的动车,到了南京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直奔ST。

进校门的时候,大爷问我你找谁,我说我去找老毕,大爷让我给老毕打个电话,我拿出手机给大爷确认了老毕电话,假装拨了一下,说电话没打通,我直接进去找他吧,大爷就让我进了。

我先去广播站绕了一下,两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他了。又去之前Kin上课的教室门口看了一圈,最后到操场走了两圈。ST还是那个样子,树还是那些树,路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再是那些人了,曾经我以为是我上了ST,那一刻我才明白,其实是ST上了我,我对于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对于我,却是我一生的注脚。

我没有去找老毕,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两年我经历了什么,甚至,我不想让南京这座城知道,我又回来了。

从ST出来,我打车到了南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已经从仙林搬到了随园,所以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熟悉的味道,又似乎总是一闪而过。

我去了地理科学学院,公告栏上没有看到关于Kin的任何消息。

从仙林出来我一个人去玄武湖租了艘船划了半个下午,傍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我妈,说:我回来了,我不知道家在哪儿

我妈赶到的时候已经快8点了,远远得看到她匆忙走过来,我先是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就再也控制不住扑到我妈怀里哭了起来。

两年后,她胖了许多,也添了不少白发,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一定永远是那种新时代风格女性的代表,现在她也终于成了芸芸众生中平凡无奇的一个。

一路上我妈一直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说这两年对不住我,让我在外面受苦了。我说我没有受苦,老师同学对我都很好,老板对我也很照顾,打给我的10万我没动,我还带了8000多英镑回来。我妈一直抹着眼泪,攥着我的手,那一刻,我们这个经历了屈辱与苦难的家,终于算是团圆了。

我们租住在顾家村一个老旧小区的五楼,除了几张照片证明这个家跟我️的关系以外,所有之前熟悉的东西都没有了。

晚上我妈买了半只盐水鸭,做了一碗笋干肉丝面给我,我吃的精光。那夜我睡的很好,南京的夜还是那般温柔,南京的风也还是那般有一股粘粘的味道。

回到南京后,我在家呆了一个月。出去过几次,有一次清晨去了趟鸡鸣寺,有一个太阳下山后去了趟灵山,有一次中午去了趟省图,还一个人买了一个海绵宝宝在天下文枢的牌坊下照了一张照片。两年不见,南京发生了许多改变,可我对南京的记忆还一直停留在Kin给我回忆里。

因为我英国商学的留学经验,加上时间上能遇到契合,我被一家总部位于新加坡的投行录用。那时候背调还没有那么严格,我做的假证没有被发现,这点也要感谢何塞,他教会了我许多投资获利的思路,还有稳定的情绪控制。

我常常往返于北京香港和新加坡,与形形色色的人见面,有的是初次创业者,有的是连续创业者,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谈对未来的梦想。我常常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种困顿️中的无助和眼里对未来的渴望。

那年因为我投中了一家南京本地的跨境电商品牌,总部奖励我去新加坡进修三个月。

在那次进修中,我认识Tim,当时他在集富亚洲新加坡总部任消费电子事业部VP,比我大15岁。

Tim风度翩翩,毕业于伦敦帝国理工学院,衬衫领角和袖扣一丝不苟,就连名片都很好看。他说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开一辆宾利,喜欢喝伏特加,不抽烟。

那段时间,我们常常一起下午茶,晚上偶尔到酒吧喝几杯,每次都是他买单。他带我去过几次同志酒吧,也只是喝酒,每次都是送我到酒店楼下,从未僭越一步。

开斋节的时候,他带我去了一次仙本那,那时候我还不会潜水,他就找了个教练教我。他说最好不要土防晒,会破坏珊瑚,我们就晒得脸都脱了皮。我每天下水四次,他就一直在船上。拿到OW证后,我们一起去了诗巴丹。阳光透过水面照进来,我看见蓝色的Tim在水中,他回头望向我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个回头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了Kin,想起他无数此回头望向我的样子。脑子一懵,我忘记了中性悬浮,脚下踩不到东西,呼吸急促。Tim把我拉到水面我就吐了,嘴里也都是血。回到新加坡,我去医院修养了几天,Tim一直觉得很抱歉,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就那样了。

出院那天,Tim问我,为什么总戴着那条项链,问我要不要送我一个新的。我说:这是我哥哥留给我的,Tim收回了正在拿什么东西的手,说:我很抱歉。我们一路无话。

对我而言,Tim的确是好的,英俊潇洒,事业有成。但不知为何,我一直提不起对他的喜欢,并不是因为他的年龄,事实上他看起来很年轻。没见他的时候会偶尔想见他,见了他就想早点结束回酒店。几次下来我明白,我一直无法忘记在格拉斯哥那种被抛弃的感觉,见到对我好的人就像抓住救命稻草,总是不想松开。可是从何塞到Tim我终于明白,只有Kin才是我的救命稻草。️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想他,就越躲着他。我害怕他不肯原谅我,甚至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快结束在新加坡的进修前,Tim在安达仕酒店订了一个晚宴给我,那是他第一次把我介绍给他的几个投行朋友,当着那些朋友的面,他送了我一块伯爵的手表,并给到带到了腕上。那天我们都喝的不少,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不知为何竟想起了何塞,那个我连真名都不知道的人,我一直不相信他会骗我,️但他的确是骗了我。我劝我自己,至少Tim是真实的,我是可以在他的人生轨迹里找到证据的。

散后Tim说他安排了一间套房,我已经半醉,迷迷糊糊间就已经躺在了床上。我感到有人褪去了我的鞋子,然后给我擦脸,然后我就昏睡过去了。再次醒来,Tim已经压在我的身上,解开了我的衬衫,他见我醒来,起身吻我,我用手推开他,说:Tim,I'm sorry I can't。Tim愣了一下,然后起身背对着我说:OK,是我想多了。然后我们沉默了许久,Tim穿好衣服又帮我扣上衬衫纽扣穿上鞋子系好鞋带,道过晚安后就离开了房间。Tim走后,我脱掉所有衣服,在浴缸里把自己洗了三遍,我好恨我自己,我答应过Kin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不好的事都会第一个告诉他,那一刻我好想打个电话给他,看着手里的电话号码,我始终无法按下那个拨通按钮。

洗好后,我收拾好自己离开房间,我把手表装在一个信封里留在酒店经理处,烦请他转交给Tim。

从樟宜机场离开前,我丢掉了我最贵的那套西服和定制的衬衫,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南京。飞机落地禄口机场滑行的时候,我拉紧脖子上的项链告诉自己:阿全,有生之年,除了Kin,再不要跟其他人有瓜葛了。

那年我刚20岁,最年轻的年度投资人光环照耀着我,却无法让我摆脱深藏内心的自卑与孤独。

2012年,我辞去了投行的工作,返回格拉斯哥修完我的学业,14年再次回到南京,开了一家咖啡馆,取名Keep In 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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