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山雨欲来
东海水晶宫,南风苑内,烛影绰绰,乌云盖顶。
明明已经入夏,屋内的温度却堪比极北苦寒之地。
敖绍坐在案前读着西门宴使送来的谍报,身形懒散随意,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焦躁的隐怒。
峄鬼、井木和柳玫立于一侧,吞声不言、惴惴不安。
屋门突然被推开,星策和轸紫一同进来。
一见他二人,敖绍连忙问:“可有消息了?”
两人皆黑着脸摇摇头。
敖绍眉头微微一皱,一枚玉简被他捏地粉碎。
星策道:“鬼方氏实在太过神秘,我们始终没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附近百里之内,也没有发现明阳他们的踪迹,不知伶瑶姑娘是否和他们在一起。”
“蚩尤呢?”
轸紫报告道:“蚩尤似乎已经料到了明阳的下场,早早就离弃他了。事发前就一直待在将军府,如今每日按时前往天帝山履职,没有丝毫异样。”
“没有异样,便是异样。”敖绍冷哼:“盯紧他。另外再加派人手去找,一定要把伶瑶找出来。”
两人异口同声:“属下遵命。”
见星策和轸紫准备离开,井木连忙挤眉弄眼,想要引起星策的注意。
谁知星策根本不理他,倒是轸紫冷冷瞟了他一眼,比了个割脖的手势,大步流星地走了。
井木顿时冷汗涔涔,四肢僵硬。脑子里各种想法对冲乱撞。
要不趁着敖绍没有防备,猛然出手,说不定还能搏得一线生机。不不不,柳玫一定会拼死护驾,再加上那个武痴峄鬼,未等他靠近敖绍,估计就被按倒在地了。
要不现在、立刻、马上下跪请罪,打一张感情牌,敖绍虽然对敌人冷酷无情,可对他们这些暗卫还是很好的。不过是一个女人嘛,天涯何处无芳草,他鞠躬尽瘁为他找不就好了嘛!可是,这次的女人是伶瑶,想到敖绍之前对她毫无底线的宠溺,井木实在没有信心说服自己一一她不过是个女人。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耳边突然传来敖绍冰冷如霜的声音:“井木。”
井木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噗通一声扑倒在地,声泪连连:“红龙王大人饶命啊!属下没有尽到保护伶瑶姑娘之责,着实该死!但还请大人念在属下服侍大人这么多年,陪着大人一起逛过窑子、撩过妹子,拼过酒,打过架,睡过臭水沟,吃过冲天辣,没有功劳,也有真心的份上,给属下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留小的贱命一条吧!”
井木声情并茂地把他和敖绍这么多年来一起干过的荒唐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一旁的峄鬼强忍笑意,柳玫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敖绍却冷冷道:“起来。”
井木撒娇:“不起!除非大人不杀我!”
敖绍一把抓起装玉简的木盒,狠狠砸在井木的双膝前,砰的一声,坚硬无比的槐木盒竟被砸得四分五裂。
三人呆住。
敖绍双眼赤红,白发微微颤动,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仿佛只要井木再多说一句,就会把他生生捏死。
他们从未见过敖绍如此盛怒的模样。
峄鬼和柳玫忍不住一同跪了下去。
井木一直是七星卫中当仁不让的开心果,再紧张的气氛只要他闹一闹,都会转危为安。可这一次,却成了火上浇油,看来他们都太轻看伶瑶在敖绍心中的地位了。
思及此,柳玫从心底生出一股战栗的极寒一一要是让敖绍知道她趁乱对伶瑶做的事,恐怕她……
柳玫不敢再想,只能在心中拼命祈祷一一不要找到伶瑶,千万不要找到。她最好就这么死掉,再也不要出现。
气氛冷到极点。
就在房中三人觉得自己将被这压抑的空气憋死的瞬间,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拯救了众人。
敖闰推开门,探进头,怯怯道:“二哥,大哥找你。”
敖绍松开紧握的手指,努力将呼吸调整平稳,目不斜视地走向敖闰。
峄鬼、井木和柳玫垂首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即使敖绍已经离开很远,也不敢站起身来。
竹青馆里,东海青龙王敖广坐在软榻上,太真在一旁为他换药。
敖绍和敖闰经过通传,被引入屋内。
敖闰见到大哥红肿的脸颊,讪讪笑道:“大哥,好点了没?”
敖广不答,只冷冷命令道:“跪下。”
敖闰委屈地唤了声:“大哥。”
敖广将手中药碗重重一搁:“跪下!”
敖绍拉住还想辩解的敖闰,一同跪了下去。
敖广目光沉沉,缓缓扫过两个弟弟的脸:“你们两个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欺君罔上,一个抗命不遵,如此地恣意妄为,你们做的是痛快了。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这些行为会将全族置于何种境地?”
敖闰刚想张口,被敖绍轻轻扯了扯衣袖,不甘心地住了嘴。
敖广继续道:“龙王剑一事,已让外面谣言四起,说我们四兄弟貌合神离,互相倾轧。偏偏族中有人信了谣言,开始挑拨离间,制造事端。如今叔卿你违抗我的命令,擅自出逃去救仲卿,你知道又给了那些人多少口实把柄吗?还有仲卿,你让伶瑶假扮云宓王姬引诱明阳露馅,这个计划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究竟是信不过我,还是另有想法?”
敖绍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我不信大哥,而是担心此计若是失败,便由我一力承担,大哥不知,是龙族最后的退路。”
“若是失败,你如何证明我不知?”敖广唇畔拉起苦涩的笑:“我们四兄弟同气连枝,你觉得谁会相信你的所作所为我不知道呢?说出去,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敖闰挠挠头,埋怨道:“所以说,大哥你要是一开始就让我去救二哥不就好啦!这样就不存在抗命不遵,也就不存在我们四个有矛盾的问题啦,那些人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了嘛!”
敖广狠狠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是谁关的仲卿,你从天牢里救仲卿和你从无量山上救仲卿是一样的吗?”
敖闰抓着脑袋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啊”出声:“我说怎么我之前怎么逃都逃不出来,后来却能顺利溜出来,还顺利地找到星策他们,原来是大哥你故意放水啊!你是想要我在无量山救二哥是吧?”
敖广气得白了他一眼,对敖绍说道:“你被天帝关入天牢后,族中长老分为三派,一派主张立刻救你,一派主张立即与你划清界线,一派主张静观其变。一开始,我无法决定,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从小就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我想你既然敢说伶瑶是云宓王姬,必定有所计划,说不定被囚也是在你计划之中。若我贸然救你,不光会坏了你的计划,还会损害龙族与天帝之间的关系。所以我选择了静观其变,因为我相信你,相信我的弟弟无论怎样,都不会置全族性命于不顾。后来,你和伶瑶狱中被劫,我花了许久才逮到星策,逼他说出了你的计划,这才偷偷放叔卿出去助你一臂之力。我所做的这一切,你可知道?”
说到气急处,敖广忍不住开始咳嗽。太真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替他说道:“在得知无相就是明阳后,你们大哥就猜他请天帝去无量宫试药必定有鬼。我一直劝他不要去,可他怕自己不去,会让明阳怀疑计划泄露,从而对你和伶瑶不利,执意前往,差点被明阳所害。你们大哥是真的很担心你们这些弟弟,他的一片苦心,你们能体会吗?”
敖闰眼中含泪,瘪着嘴角唤了一声“大哥”,满脸誓要痛改前非的坚定。
敖绍则盯着哥哥的脸,神思恍惚。
敖广严厉之下铺垫着温柔的说话方式像极了五百年前那名被他称为“母后”的女子。
原本以她的身份地位,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庶子实在无需和颜以对。可每次他犯错,她总是将他叫到自己的宫中,好茶好水地备着,不打不骂,只是将事情的全貌细细地分析与他听,让他自己做出判断。
一开始,他十分讨厌她这个态度。总觉得她是仗着自己神族世家大小姐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看待他。为此,他故意惹事生非,闯下好几个大祸,就是想激怒她,逼她对他破口大骂,原形毕露。可他从未成功过,反而在一次又一次地“对谈”中,静下心来,开始感受到她循循善诱下的真诚与关心。
她是真的为他着想,否则何必苦口婆心地与他分析利弊。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那么做,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能条理清晰地把所有事的利弊都分析地清清楚楚。难怪父亲虽不爱她,却十分敬重她。而自己,也在她不断的教导与影响下学会了如今的运筹帷幄。
可以说,是她造就了现在的敖绍。
而敖广,便是继承了她血脉的孩子,说话做事的方式与她如出一辙。
敖绍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五百年前与她促膝对谈的场景一一有时候,看似无情的做法,反而是对他最大的关心。
只是,当年的无情是关心,现在的关心又是什么呢?
星策送来的音珠里是敖广对他行事独断、不顾他人的抱怨。他听后,只觉得再次印证了大哥早已对他不满的猜测。虽无切实证据证明敖广借龙王剑一事杀他,可各种迹象表明这事与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可是……
敖绍定定地盯着敖广,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点伪装的迹象。可敖广无论是眼神表情,还是语气情感,都是切实的担心与忧虑,没有一丝破绽。
敖绍心情沉重,若大哥的担心是真的,那所有的迹象便成了挑拨两人关系的证据,反之,便是敖广比他想象地更要难对付。
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和敖绍心事重重不同,敖闰心思简单,见敖广似乎消了点气,雨过天晴地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敖广问敖绍:“明阳他们可找到了?”
敖绍回答:“没有。无量山百里之内都未找到明阳的踪迹。我猜他若逃了,一定会去投奔鬼方氏,就派星策他们寻找鬼方氏所在,可是至今仍没找到。”
太真插嘴问道:“那伶瑶呢?”
敖绍面浮忧色:“也未找到。”
敖闰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怎么逃走的?还有爆炸时,二嫂体内迸发出的金光又是怎么回事?”
敖绍解释道:“昊英葵俢的是风灵,应该是他在爆炸的一瞬间,带走了他们。至于伶瑶体内的金光,我初次见她时,她为了救被相柳妖气侵蚀的琅轩,曾冲进我的火焰,抱着琅轩在火中重生。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凤凰族,用的是槃涅之术。可后来在朝阳谷,青灯老鬼说她体内有‘护’的力量,却未详细告诉我们究竟是种怎样的力量。照字面的意思来看,应该是一种可以保护人不受伤害的力量吧!”
敖广不由地看向太真。
太真连忙道:“我也不知道她的这个力量,我们在玉山那么久,从未见她使用过。”
敖广又看回敖绍:“连你的西门世家都查不出来吗?”
敖绍摇摇头:“查不出。”
敖广皱起眉头:“那就奇怪了。伶瑶到底是什么人呢?”
“管她是谁呢,只要不是坏人就好了!”对于哥哥们的疑问,敖闰十分不以为意:“你们不觉得这个力量很适合二嫂吗?二嫂那么喜欢救人,有这个力量刚刚好嘛!”
敖广突然轻呵:“叔卿,从今往后,你不可以再叫伶瑶二嫂。”
这横空飞来的一道命令,让敖绍和敖闰一同愣住。
敖闰呆呆问道:“为、为什么?”
敖广深沉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敖绍脸上,慢慢说道:“因为你二哥要立龙王妃了。”
不就是伶瑶吗?敖闰刚想开口,忽觉不对,转而问道:“谁?”
敖广清楚地说道:“高辛念卿。”
这下不止敖闰和敖绍,就连太真都坐不住了:“广,你是什么意思?”
敖广有些歉意地看了妻子一眼,转向敖绍解释道:“在你被抓期间,高辛橪已经派人正式向龙族提出联姻。族中长老半数以上都觉得这对龙族来说绝对是件利大于弊的好事。神族世家之间最重血脉亲缘,我虽是赤水氏嫡女的儿子,但赤水氏里很多长老却仍因我们有一半的妖族血脉而深感耻辱。我们龙族若想成为真正的神族,就必须注入高辛氏的血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被神族认可、接纳,才能真正地融入到神族之中。所以,你必须立高辛念卿为龙王妃。”见弟弟脸色煞白,敖广不忍心地又补充道:“龙王妃只能是高辛念卿,但你还可以娶伶瑶为侧妃。只要高辛念卿诞下嫡子,你就是专宠伶瑶也无妨一一”
未等敖绍表态,敖闰已忍不住反对道:“大哥,就算我们龙族曾经是妖族,那又有什么可耻的!神与妖,不都是这天地间生命的一种,所谓的等级不过是伏羲女娲定的,又不是天生如此!既然是人规定出来的,就可以被改变!我们靠实力说话,光明正大地活着,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妖族有何可耻,又何必为了所谓的虚名去伤害一颗真心!二嫂为二哥做了那么多,就是希望成为二哥的龙王妃,你却以所谓的身份地位低微就断了她所有的希望,这不公平!”
“叔卿,住嘴!无论是身为族长之子,还是身为天帝亲封的龙王,我们的婚姻本就无法不与全族利益挂钩,这是我们拥有的身份与名号下既定的义务。你身为一方龙王,自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别说龙王妃必须家世、容貌、才情样样具备,就是普通的侧妃,也照样不能普通。本来以伶瑶的身份就不可能成为龙王妃,即使是侧妃,也只能是身份地位是最低微侧妃。伶瑶当初选择和仲卿在一起,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敖广声色俱厉,不容辩驳。
太真只觉心疼不已,话音中已带上了哭腔:“广,请你不要这样说伶瑶!”
敖广歉意地拉住妻子的手,道:“太真,我知道你与伶瑶情意深厚,你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可她毕竟与你不同,我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可这种幸运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大哥一一”敖闰还想辩驳,却被敖广抬手制止:“你们都别说了,这是仲卿的婚事,应该由他来决定。”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敖绍身上。只见他直视着敖广,唇边勾起一个古怪的笑:“大哥真的希望我娶高辛氏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敖广这个问题了,若说上一次问是为了试探,那这一次就是质问了。
敖广似乎也看穿了他的真意,话语之间不觉带上了一丝怒意:“你怎知我不愿你娶高辛氏?”
敖绍怒从心起,直言道:“一来,高辛念卿与我有杀父之仇,即便我立她为龙王妃,她也未必会助力我龙族,反而要处处提防她,劳心劳力,得不偿失。二来,她与高辛冷名为血亲,实为死敌,倘若她成为龙王妃,要我为她复仇,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三来,照大哥所说,族内已有人觉得你我二人有间隙,倘若我再娶了高辛氏,岂不更是给了他们生事的机会?只此三点,我便不可能娶高辛氏。若大哥真想要高辛氏的血脉,不如大哥自己娶了她一一”
“放肆!”敖绍话音未落,敖广一声厉呵,忍不住瞟了一眼身旁的太真,道:“我答应过太真,此生之妻,唯她一人。我不可能再娶任何人!”
敖绍冷笑:“大哥要当痴心人,却要让我做那个负心汉,大哥对我究竟安得什么心?”
“敖绍!”敖广拍案而起,直呼其名,吓得太真和敖闰连忙一人拉一个,生怕二人真的生出冲突。
屋内气压骤降,拔刃张弩、一触即发。
敖广与敖绍怒目横对,互不相让。
敖广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熟悉的场景一一五百年前,敖绍被父亲接回,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敖绍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似他才是血脉正统高贵的那一个。
深埋在心底的屈辱感破土而出,长出愤怒的苗芽。
敖广咬牙道:“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娶高辛念卿。否则,别怪我以族长之名将你驱除出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