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地下铁

我是一名地铁安检员,这是一份可以让自己隐形的工作,仔细想想,你每天都坐地铁,但你会记得地铁安检员的长相吗?表面上是抛头露面,但其实我从未被人记住过。我就像机器一样执行我的工作,而我的嘴像一台即将报废的复读机,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包检一下,包过一下”。仿佛路过我的人都会被这种颓靡和慵懒感染,经过我的一刹那,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又重新涌上了他们心头,通勤的劳累又将折磨他们。我对这种状态很满意,我会在心里面嘲笑他们,即便穿着体面的衣服,他们也和我一样都只是这座城市里普通的零件。

就算我对这份西西弗似的工作很满意,但长日里面无休止的无聊时光还是会让我觉得难熬。我跟这些时间和解的方式是给每天路过的人们根据特点取上外号,比如“大门常开先生”、“七色高跟鞋女士”、“走路像鸭子男孩”。有了名字之后,我会让他们出现在我的白日梦里,这样我会觉得自己离这些人近一些。偶尔,我也会碰到让我魂牵梦绕的女孩,这时我可能会做上一整天梦。梦从我呱呱坠地到和女孩结婚生子,最后拖着迟暮的老腿在静安公园里看四处乱窜的野猫,这时,镜头给到上海高楼大厦的缝隙里被夕阳染透的血红色天空,全剧终。有时候我会想,假如我做梦的时间超过了现实,那是不是现实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程序员,选择这个身份是因为它不需要昂贵的包装,穿着我洗掉色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配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大家都会觉得我超像程序员,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馅过。过年回家的时候,二大爷三大姑六大姨给我家客厅堵的水泻不通,一听说我从大城市回来,问题炮弹似地砸向我。我表现得不卑不亢:“挣得不少,工作保密。”众亲戚啧啧声此起彼伏,阴阳怪气的翻白眼的,我一概不理会,我坚守着不在乡亲父老面前撒谎的底线。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可是在城市里的时候,我没有选择,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我必须要挑选一个脱离“安检员”的全新身份,才能更好的融入他们。程序员就是为我量身订造的虚拟身份,实际上我压根不懂编程,也不敢兴趣。我的爱好是做梦,看电影和看小说。我把大部分的时间都安排在虚拟的想象世界里,就如上述所说,假如做梦的时间比现实还要长,那是不是现实就没那么重要了?我对自己能够想到这一点沾沾自喜。要说真实的我,我没法审视自己,甚至我连镜子都没有好好照过。我的住所没有镜子,我把所有可以反光的地方都用库布里克的电影海报贴了起来。喜欢库布里克是因为我常常不知道他在拍什么,这种随着影片推进逐渐生长的疑惑让我觉得在感受自己。当然,我也可能会在商场里面偶遇镜子,有一瞬间我会质疑镜子里的人是谁,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长相。

我和菠萝女孩相识在水果摊上。那其实很难被称之为是一个“摊”,它是一辆四处游历的卡车,找到贩卖的机会它就会停下,掀开巨大的油步、放下卡车的围栏,袒露出一大片水果。

我在一个红绿灯附近发现了这辆水果车。那时,我正在和小白散步。小白是房东的一条金毛犬,它的毛色发亮,肌肉紧实,长得很漂亮。当时的气温是16摄氏度,菠萝女孩穿着及膝的短裙买菠萝。小白拖着我来到了水果摊前,水果的香气包围了我。小白开始往菠萝女孩的腿上嗅,湿漉漉的鼻头触碰到了菠萝女孩白亮的皮肤。菠萝女孩“啊”的叫了一声,确切的说是娇嗔,充满了娇气的“啊”的一声,带一点点n的发音。我立刻紧了紧小白的绳子,我不太擅长说话,对待狗也是这样,很难对狗说出类似训斥的话。

“啊,好可爱的狗狗”,菠萝女孩俯下身,作势想要抚摸小白,小白“旺”了一声,菠萝女孩又“啊”了一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我急着道歉:“对不起。”

菠萝女孩像没有听见我的道歉声,“小哥哥,这狗叫什么名字啊,挺可爱的,就是凶了点。”“小哥哥”,我对这个称谓深痛恶绝,我觉得这样一个称谓把我们谈话的整个层次都拉低了,即便我只是一个地铁安检员。

可我还是回复了她:“它叫小白。”

女孩“咯咯”笑了起来:“为什么一只金色的狗要叫小白啊?”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

她又问:“小哥哥,你一个人住吗?”

我说:“是啊。”

她说:“那这个菠萝我们可以一人一半吗?”

于是,我在水果摊上买了半颗菠萝。

买完菠萝,小白就拖着我走了。没走几步,我的背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吓得我佝偻着往前跳了一步。我是一个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的人。转过身去发现是菠萝女孩,她笑吟吟地盯着我看,眼里含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期待,甚至让我有些脸红。这时,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她,她的个子只比我矮一点点,双腿很直很美,眼睛像两颗大葡萄,圆圆的包着一汪水,鼻子又挺又俏,唯一不好的地方是看起来有点“老气”。但我很难把这种“老气”归咎于某个具体的脸部器官。

我问她:“什么事?”

“想跟你一起走。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是写程序的,你呢?”我没有说我是“程序员”,而是“写程序的”,为了显出我在谈论这份工作时的轻描淡写。

“哦,那很好啊。emmm我在这附近的画廊上班。”

她讲的很模糊,但我想她应该有很好的艺术修养。她长得还不错,也许我可以跟她聊聊库布里克或者韦斯安德森。

但我开不了口,没法主动开启一个话题,长时间沉浸在虚拟的想象世界里使我不知道怎么跟现实中的漂亮女孩交谈。

女孩却看起来高兴而自如:“你家就住这附近吗?”

我说:“是的,但也不算很近。”实际上真的很近,但我不太想让她知道我住在这边的城中村里面,所以我准备兜一个大圈子再走回来。

她说:“我家也在这附近,要不你来坐坐?”

我怔了一下,有点害怕,也有点窘迫:“今天不太行啊,晚上还有工作呢!”

说完,我拉着小白疾步离开了,后面传来女孩的笑声:“你好腼腆啊!”

我的住处是一座九十年代建造的老洋房,房东是一对年近七旬的老夫妇,非常和蔼。有一个大院子,院子收拾的很干净,他们甚至鼓励我带朋友过来玩。遗憾的是,我在这里没有特别多的朋友。我经常会帮他们搬搬东西、遛遛狗,我很喜欢她们,我对自己善良的表现很满意。

另外一个租户是一位版画师,他这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卖出一幅画,于是,他把其中一幅作品送给了我。他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女孩,但是我现在不喜欢了,所以我把她送给你。”我更愿意相信是女孩不喜欢他。如果你见过他的形象就可以理解我的猜测了,他留着一头一直顺到脖子的长发,戴着一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金边眼镜,镜片厚的像啤酒瓶底,皮肤黝黑。除此之外,衣着也很邋遢,他几乎每天都穿着同一条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米色的夹克,并且上面都沾满了颜料,说他像乞丐也不为过。

我的房间很小,所以相对应的价格我也能承受,房间里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涂着黄色油漆的书桌——很多地方的漆已经剥落,像受了伤一般露出了里面的木头,还有一个装着两大块镜子的衣柜。如你所知,我用库布里克的电影海报把镜子完全贴住了。我把他送给我的画倚靠在“太空漫游2001”的海报上,我坐在地板上和画里的人四目相对——实际上他并没有把人物的眼睛画出来,我只能看出来画里是一个人类身体的轮廓,并且是一个坐着双腿张开的下流姿势。我不太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接着,我又开始幻想,假如我鼓起勇气去了女孩家里会是怎么样呢?也许也并不会怎么样。她可能单纯只是太无聊了,想让我去她家里坐会,听她说一些感情上失败的经历,浪费我一整个晚上。而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的。这样想,我就不会因为没有勇气去她家而感到遗憾了。

第二次见到菠萝女孩是在我工作的时候,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上班时间碰到“熟人”。那并不是在一个上下班高峰时间,目光所及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我远远看到了她,我们对视了0.1秒,我立即把头转开了,并且压低了帽檐,靠通过看她的双脚来辨别她的位置。我不清楚她是否认出了我,但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要蒙混过关。我看着她的双脚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最后双脚并拢跳到了我的跟前,我们又一次对视。就像上一次见面那样,她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饱含着我不理解的期待。

“你怎么会在这?”

“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是个地铁安检员。”

“我也骗了你,我是便利店收银的。”

“哦,那我们挺配。”

“我今天头疼,所以提前回家了,你可以来照顾我吗?”说着,她开始搜我身。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你的手机,我要把联系方式给你。”

“我们上班不允许把手机带在身上的。”

她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掏出了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手机号,把纸塞进了我的制服口袋里。之后,她跟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着离开了。

这次相遇是我始料未及的,为了躲避居住地的熟人。我工作的地方离住处有三站路远,我宁愿在大早上骑三十分钟共享单车,也不想让突如其来的邂逅使我尴尬。

我突然觉得她有点熟悉,也许这不是我第二次见她了。假如她在这附近上班,那就很好理解了,我们几乎每天都有打照面。但她记住了我,我却没有记住她。

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我是一名地铁安检员了。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相遇和再次见面都是她一手安排的,我无从揣测她的目的,因为我根本不了解她。她和她的出现对我来说都是谜,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去见她。

在此之前,我做了一件好长时间都没有做过的事情——观察镜子里的自己。我查看了鼻毛的长度以及牙齿的色度,用手包住口鼻哈气感受了一下口气。一切符合标准,我踏上了去菠萝女孩家的路。

菠萝女孩的住处是在一个老小区,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被分成了五个房间,客厅被分隔成了两半,菠萝女孩就住在其中半个客厅。这真的很神奇,因为当你进入房间之后,你完全不会想到这是半个客厅。房间很小,里面塞了很多画,大部分是版画作品,看起来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我开始相信她说自己在画廊工作的鬼话。客厅的好处是可以分享阳台,菠萝女孩邀请我在阳台抽烟。

我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吸二手烟就够了。”

菠萝女孩冲我一笑,转头面无表情地像夜空里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从阳台可以看到对面有一个火车站,里面有很多黄色的小火车,它们不像陈旧的绿皮车,也不像科技感十足的子弹列车,它们非常“可爱”。

我问菠萝女孩:“你坐过这个小火车吗?”

“坐过,坐反了两次,目的地三公里,我坐了两小时。”

“你是笨蛋吗?”

“我是漂亮的笨蛋。”

气氛变得安静,我完全忘记了我对她的猜忌和怀疑,我们被夜色包围,我注视着她熟练吸烟的样子,像进入了贾木许的电影世界。

她突然问我:“你认识马超吗?”

“认识啊,刘备的手下。”

“不是那个。你不认识就算了,他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我想问就问。”

“哦,那你问吧。”

“我已经问完了。”说着,她把闪着火星的烟头扔了下去,转身回到了房间。

楼下是一大片草坪,但是被一楼的住户圈起来当成院子了,里面堆了很多杂物,考虑到有引起火灾的可能性,我趴在栏杆上看了两分钟,即便烟头落地时我已经看不到烟头上的火星了。

我回到房间,菠萝女孩已经坐在了床上,双腿分开,她穿着漂亮的格子短裙。我可以清晰的看到她的底裤。在这种暧昧的氛围里,我丝毫没有吝啬自己的目光,聚焦着她的隐私部位。这种下流的姿势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爬上床亲吻她的嘴,我们的舌头相互交织,刚抽过烟的味道并不算太好,我既贪婪又抵触,一切像做梦一样。

她慢慢离开了我的嘴唇,在我的耳边吹气,轻轻地问我:“我这隔音不好,可以去你那吗?”

“可以啊!”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还怕小火车偷听我们做爱。

在去我家的路上,我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很难掩饰我如同乡巴佬进城似的兴奋和激动。我知道我们正要去做一件彼此心照不宣的快乐事情。

我想我的生活也开始变好了,我不用再花大量的时间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完美世界里。当生活变好的时候,我就可以审视自己之前的生活,我狠狠的骂自己以前就是个傻x。菠萝女孩像天使一样拯救了孤岛上的地铁安检员。

回到住处,我打开了院子的铁门,正好碰到了版画师,他正蹲在院子里跟房东的狗玩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平常交流都用“喂”,或者其实根本就不怎么交流。

按照平时,我会直接上楼,可是今天我特别想跟他打个招呼。我努力说服自己并不是因为一些低劣的虚荣心想要向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画家炫耀些什么,并且在打招呼之前我还特意压低了自己的情绪。

但掩饰得意太难了,于是我得意地向他打招呼:“嘿!玩狗呢?”

他转过头看着我,确切的说是我们。接着,他缓慢的站了起来,院子里的灯光很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却可以切实地感受到他的目光。

“嗯,玩狗呢。”

我需要很努力才可以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使他不够力气把声音传递到这里。

“哦,那你玩吧。”说完,我拉着菠萝女孩上楼了。

“噔噔噔”,我很愉快,连脚踩地板的声音都是欢快的。

一进门,菠萝女孩甩开了我的手:“你还说你不认识马超,你这个骗子。”

“认识啊,刘备的手下。”

“我说楼下那个。”

“楼下哪有马超啊?”

“我说玩狗那个。”

“哦,玩狗那个叫马超啊。”

哦,玩狗那个叫马超啊。

“你等着。”

我转头看着马超送我的那幅画,拆开了装裱,画的背面写了一句话:“我的一生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它已经结束,就像一只口袋已经封了口,不过,装在其中的一切都并未完成。”(注释:出自让保罗萨特《墙》)

左下角有个署名“mc”,我寻思现在喊麦的文化水平这么高吗?仔细一想,“mc”应该是马超的英文缩写。

我讪笑着问女孩:“这画的是你吗?挺传神呢。”

“是我吧,你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

“那我直接点,你走吧,我看到你就烦。”

菠萝女孩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幸灾乐祸似地看着我,我别过头去,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喜欢马超。”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点懊恼。

“因为他不出名,很穷,我就跟他吵架。我听说艺术家都要受点刺激才能画出真正的好作品。我就跟马超说,你再不出名我就跟你室友睡觉。他说,你去吧,他是个做安检的。我说,你怎么能看不起做安检的?我也就是个收银的。他摸着我的头说,你不一样。我说,你放屁。我生气了,一下跑开了,他没有来追我,我就再也没有找过他。”

“你才是个骗子。你走吧,我不想和你睡觉。”

“你以为我想吗?你也是个王八蛋。”

骂完,她摔门而去,伴随着快速踩踏地板的急促声音离开了,我很想跑到阳台上看看她是直接离开了,还是去找马超了,但我的房间没有阳台。总之,后面的一整晚都很安静。我预想的现实生活里的美好化成了泡影,对于我来说,还是白日梦的世界更有安全感。

我继续像以前一样做着白日梦、守着我在安检口的岗位,菠萝女孩经常路过安检,但她表现得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马超已经离开了这里,房东把马超留下来的画挂满了整座老洋房,我恨不得把它们全揭下来。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王八蛋闯进了我的生活,险些毁掉了我通过想象营造起来的美好世界。但我还是希望马超没有死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可能已经死掉了。再后来,菠萝女孩也不见了。

有一回,有两个小学生在过安检的时候学着我的腔调和语气调笑:“包检一下,包过一下。”我一下子感到异常愤怒,冲过去拎起了他们俩的书包。两个孩子依旧嬉皮笑脸,他们对我的愤怒置若罔闻,我想当时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倍儿大。同事看到我突如其来的暴怒行为,跑过来阻拦我,我和两个小学生瞬间被阻隔开来了,我指着两个小学生大喊:“我在保卫广大市民的出行安全。”

我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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