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口琴

人生总有几道过不去的坎。母亲给我买的那把口琴,就是我一生过不去的坎。

二十四年前,我正上初中二年级,音乐老师突发奇想,要求每人买一把口琴,以后音乐课改成口琴课。这位音乐老师姓赵,中等个子,胖乎乎的,留着毫无章法的长发。他在音乐方面确实才华出众,钢琴、脚踏风琴、手风琴,只要学校里有的,都演奏得激情四射。在我们农村孩子眼里,这哪里是音乐老师,分明就是中国的理查德克莱德曼。教学方面他也颇有心得。初一的时候,由他组织排练的口琴合奏,就在校艺术节得了奖。也许,他就是要把他的口琴课外小组的成功经验来个大面积推广。话又说回来了,谁家还买不起一把口琴?这样来说,就不是什么突发奇想了,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可是在我看来,他的想法却是“生不逢时”。

为什么这么说呢?别看只有二十几元的口琴,可是在我家里只要提出来“买”字,一定会像引爆核弹一样。我家在农村,父母种地(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了从牙缝里能挤出几个钱,还得供我和哥哥上学,还少不了人情奉往,大病小灾的,哪里有多余的钱买口琴呢?口琴连同那一排排音孔出来的美妙音符,在我看来也是奢侈品。更何况,父亲已经对我和哥哥所在的学校彻底失望了。学校简直就是要钱的机器:春游秋游要钱,体检打针要钱,订报纸杂志也要钱,甚至停自行车也收管理费,更不用说每年都必交的书本费学杂费了。父亲这个火药桶的暴脾气已经一次又一次被点燃了。吓得我和哥哥只能央求母亲。母亲不像父亲,沉稳且讲道理,即使我们犯了错,也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她总是能想方设法凑来钱,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我们都知道,她钢锉一样的手塞给我们的钱,每一张都滴着她的血和汗。她除了农忙,还做些小买卖——卖些毛巾袜子床上用品。逢上附近村镇的大集,她就天不亮蹬着满载货品大二八车赶集,夏天晒得黝黑,冬天冻得彤红,才攒下一些零花钱。

哥哥马上就要初三毕业了,考上新学校的钱还没有预备出来,这已经让她犯难了;我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再要钱?前几天又刚交了一个课桌罩钱……为了艺术吗?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也没几个音乐细胞,我知道。不买?难道又要让同学们看笑话吗?自行车管理费我就没交,也劝其他同学不要交这不合理的费用,可是最后全班就我一个人没能拿出这一年50元钱。结果,我就一直走着上学直到现在,还美其名曰“锻炼身体”。再者,政治老师不是总是教育我们要“跳出农门”吗?学业和这一条目前最切实的“真理”一直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有心思玩口琴,为了音乐梦想?算了吧,不买!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下午的教室里,赵老师听到了我那微乎其微的拒绝买口琴的声音。这是他听到最糟糕的声音,他的脸色因此很难看。我不敢直视他那被乱如蒿草的头发挡住眉眼的胖脸,脑中却一直回响着他曾经弹奏的情绪激昂的旋律剪辑。即便是一把小小的口琴,在他的胖手里也能演奏出饱满热情的音乐。还有,他能用舌头打拍子,发出明快且铿锵有力的嗡嗡声,吹奏的曲子叫《哦,苏珊娜》。记得后来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嗡嗡声,竟然差点忘了,他还在等我“不买”的理由。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家有……哥哥的”。我竟然撒了个这样的谎?我低头看了看课桌上那锈迹斑斑的铁皮文具盒,看了看很有必要打补丁的但仍然需要天天穿的(家里只有更寒酸的)校服衣袖,“你也配撒这个谎”,我心里说。偷偷看看邻座的家里富裕的同学,他们默不作声,低着头,仿佛是以这种方式告诉老师——他在撒谎!他们都是一群爱攀比的家伙。他们平时可以穿时髦的衣服,体育课可以穿名牌的“火药桶”都不曾听过的价格骇人的运动鞋,就是他们才配这样说“我家有”。而我呢,校服就不用说了,说不好毕业了还可以再服役几年没问题,甚至传给父亲下田打药穿……居然还敢高傲地放出狂言?你自己才是更为虚荣的家伙!你为什么不敢高傲地说“买不起”?你就不该有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可是,谁能圆你这可怕的谎呢?

然而更可怕的是,同学们每人都接到赵老师下发的精美口琴的时候,唯独我还是空着手。那节音乐课是怎样的让人窒息,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草草地答应老师下次把口琴带来,然后就是干巴巴地坐着,听老师那悦耳的男中音给有口琴的同学细致地讲解。摊开的音乐书上,画着快乐的少男少女,耳边回响着老师试唱的歌:“我来自阿拉巴马,还带着心爱的五线琴……哦,苏珊娜你别为我哭泣……苏珊娜别为我哭泣”。我此时仿佛有积压太久无处去诉说却又没人能明白的委屈,眼泪不停地打转。

此后,第二节音乐课,我还是没能带来口琴,幸运的是,赵老师有事没来,口琴课改成了自习课。其实,在这节课之前,我就大气不敢出地把买口琴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并没有说什么,直接就答应了。她说她可以卖完货顺便骑着车,转了几个商店。可是没买到,我失望极了。恍恍惚惚地上完自习课,我竟然偷偷地笑了起来,然后一边笑一边跑出教室得意地唱起歌来,同学们都以为我要疯了。回到家,我就想个昏君一样沉着脸,给母亲下了“最后通牒”。她想了想说:“明天是梨园镇大集,卖完货正好顺路去县城买,一定能买到。”她望着我,迟疑着,仿佛又要说,“实在不行就先别买了”。我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愣了一下,就很不自然地拿起卖货用的装零钱的布兜子,怯生生地说:“这些天买卖还真好,每集都能纯剩大几十块钱”。我听着,难过至极,可是横了横心,还是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一把还没有打开包装盒的口琴静静地躺在我的桌子上,完全出乎意料。这把琴居然有颜色鲜艳的包装盒,上面还有能闪光的至今我都没有认识清楚的五线音符。要知道,同学们集体买的口琴只有很简陋的薄塑料包装袋。再打开盒子一看,不锈钢的琴面不但铮亮,而且还很有质感;同学的那些薄铝片似的琴面只不过涂了一层可怜的金属漆,完全没法和这把比。轻轻掂量着,很压手;小心地吹了一下,声音洪亮清晰,还麻酥酥地振着唇。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仿佛这幸福就是舌唇间品尝到的金属味道。我不敢再摆弄它了,不很情愿地放回去,然后轻轻抚摸着琴盒,想象着我将在口琴课上多么扬眉吐气。

然而,自从如愿以偿地有了口琴,赵老师的口琴课却改成了大合唱。原来是为了校庆,紧急排练校歌。校庆完了,就又开始期末考试的复习阶段;待到再开学,就是紧张忙碌的初三;赵老师又去教新生了,口琴就这么彻底打入冷宫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知道这把琴是母亲从市里最繁华的人民商场买的,心里就是一惊——她足足多绕了20里路啊!显然,是她混蛋儿子的“最后通牒”起了作用。为了停车,她还和收费的吵起来了,因为嫌她的车太大,又带着两大包货,要多收钱。她从来没逛过城里的大商场,五光十色的灯光是否让她头晕目眩,琳琅满目的商品是否让她眼花缭乱,一张张服务人员职业性的微笑是否让她胆怯心虚……然而我只能想到她回家时的情景:带着两大包货的二八车疲倦地行驶在高楼林立的街道上,正是下午毒日高照,她仍是缓慢地骑着,仿佛忘了暴晒,而一心只叨唠着:“口琴买到了”。

如今,琴已不在坎却在,过不去的是难受,享不尽的是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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