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人

2019年1月9日    星期三    天气雨

一把柴刀,一捆麻绳,一件粗衣,一双解放鞋,就是他千难万难的一生啊!

1

阿爹是个砍柴人。

原本,阿爹的出身不太差,家里的条件还供他读过几年私塾,会识许多大字,还会打算盘,按理说,他不该只是个砍柴人,可是世事并不如意,他去村部当会计记账没多久,就被村支书撤掉了,换上的人儿连算盘的乘加乘减都不会算,阿爹憋了气,就出门谋了两年出路,第三年的时候,奶奶得了病,不能动弹,他便留了下来,种田,种地,砍柴……

阿爹虽然年轻气盛,却有一颗足足的孝心,他照顾奶奶的那几年,没有说过一句要逃离的话,他把农活干得很漂亮,把奶奶照顾得很安逸,平日里没有收入,他就常往山里砍柴,然后挑到村部里换些用度或小钱。

自那时起,村里人就常见到他穿着一身粗衣,一双解放鞋,手里握着柴刀和麻绳,脚步轻盈地往山上去,不消半天功夫,又会背着一捆扎扎实实的棍子柴跳下来,麻利得很,于是他们都戏谑村里出了一个打柴的好手,叫他“砍柴人”。

阿爹的砍柴人名声那时竟然打响了,不光村里的人都知道,村外的人也听到了风声。

媒婆们晓得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好小伙,都来说亲,可当被领进门看到瘫在床上的老人后,又都慢慢闭合了要夸夸其谈的嘴,只是摇头叹息:“若是没有拖累,大把的好姑娘任你挑。”

阿爹知道奶奶的病成为了自己的拖累,但他怕奶奶多想,于是便不接待那些蜂蝶一样絮叨的人儿了。

这样一晃过了几年,奶奶仍然如常,阿爹却从少年郎熬老了,褪去了稚气,显得尤为老成。

村里人都感叹阿爹是难得的儿子,以往摇头退却的人又有了苗头,阿妈就是这时被说给阿爹的。

那时他们相亲,彼此就在村头看了一眼,阿爹问:“我家里是有瘫着的老人要伺候的,你晓得不?”阿妈点了点头:“晓得。”

如此简单,双方居然就都点了头,没多久就定了亲事,办了喜宴。

阿爹说,看阿妈那一点头,就晓得是个持家的好婆娘。

阿妈说,听阿爹那一问,就晓得是个孝顺过日子的好儿子好丈夫。

他们结婚后第二年,阿妈就怀孕了,那时突然兴起了护林守法的风气,以往砍柴的大山都不准人去,阿爹没了活计,一家子都变得清贫苦楚。

阿妈劝说阿爹去找村支书说些好话,在村里谋个职位,奈何阿爹骨子硬,怎样都不肯,差点还跟阿妈吵起来,他说:“我拗了这么多年,现在认怂,那我还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郎?”

阿妈憋着气,没跟他犟。

幸好那时村里还有些散工,阿爹便不断接些活,贴补家用。

阿妈生阿姊的时候,阿爹正在外头帮别人家架房梁,听到报信,一个不小心摔了下来,人倒是没事,腿却不能动弹了,找村里的老师傅来接,直摇头不敢碰,他们要把阿爹抬到卫生院,阿爹支着另一条腿硬是拗回了家:“生孩子是大事,我得去看看,不然心里不踏实。”

阿姊顺利出生了,阿爹的腿却没治好。

2

阿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起来后,护林的人已经撤了。

阿妈一脸愁容:“你现在的身段,哪里还能砍柴?”

“怎么就不成?”阿爹甩了甩残废的腿,居然笑了起来,“你以为砍柴人是白叫的?”

之后,阿爹居然真的又成为了那个清清爽爽的砍柴人。

他砍柴手法利落,一刀下去能折一根拳头粗的大棒子,他的腿不便利后,对他砍柴倒是没有多大影响,就是背柴的时候辛苦了些。

但是如是过了小半年,他便习惯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可巧那时村里建起了新学校,烧锅炉需要大量的干柴,于是阿爹便从中收益了许多。

阿姊的学费就是这一波收益中赚足的。

阿姊上小学二年级时,我出生了。

那一年,天气收成都不好,不恰巧,奶奶也病逝了。

阿爹砍下的柴,因为这一场变故,瞬时成为了滞销物,堆满了整整一屋子,整整一场院……

可是阿爹仍然每天上山,继续砍柴,阿妈从不骂人,那时却也噘嘴念叨他:“已经没处放了,能不能歇一歇?”

阿爹那时像是跟自己赌气一样,总是无端发火:“歇下来我能做什么?现在腿不好,年纪也大了,还能做什么?”

后来阿妈就不说了,任由阿爹。

不过失去了阿爹的进账,日子越来越清苦,阿妈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做些手工活,拿到集市上卖,勉强家里支出。

阿爹仍然做他的砍柴人,像是入魔了似的。

我开始读书的时候,阿姊已经升初中了,但是那时全家收支困难,阿姊便跟隔壁的阿婶打了招呼,早早的同她出门务工去了。

而阿爹,却更执拗了,他比以往更勤奋地往山上跑,砍的柴多得没处放,只能挨家挨户的送。

阿妈也没气力管他疯癫的行为,依然任由着他,偶尔有好心人劝慰几句,阿妈也只能干笑两声:“不缺柴烧也是好的。”

3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村里从外地来了几个商人,说是要办什么炭窑,需要一大批上好的炭木,这一下,可把阿爹高兴坏了。

他把柴火铺满了一院子,咧着嘴翻晒:“没白干,没白干!”

那一波,是阿爹第二次赚了不少。

那个小窑办了几年,村里也陆续有了更多砍柴的人,但唯有阿爹,一直是不断货的供应者。

后来我上了初中,小窑也倒闭了,但是阿爹仍然没有停止砍柴,而村里,却再没人跟阿妈说什么。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村里又来了一批商人,这一次,他们要顶好的实竹做筷子,村里人一边叹息遗憾,一边咋舌阿爹的好运气。

阿爹倒是没有以往高兴,仿佛一切都该来那样。

但是这一次也并未延续许久,三两年,筷子制作的老板就有了别的发展,把小地方的工业放弃了。

而那时,我已经考上了大学,对于宏图伟业有了憧憬和向往,那时,我突然觉得阿爹好没出息,一辈子是个农民不说,还是个贫苦的砍柴人,真是让人笑话。也是那时起,我更坚定了远走的决心,而和阿爹也有了嫌隙。

大学那几年,我不常跟阿爹通话,只是偶尔问候一两句,大多的状况,是从阿妈口中得知,但一直他也没有改变——一如既往地执着于砍柴。

后来我顺利毕业,在城市里遇到了王权,便安了家,日子越来越好,我便打算把阿爹阿妈都接到城里住。

可是阿爹像是铁板一块,无论我如何劝说,他都是不肯,为此我和他吵了好多次。

后来实在没有法子,我只好把农村家里的条件改善了些许,为他们修缮了房子,重新添置了家具家电,又换了煤气灶……

原想着,如此,阿爹便不用吃累再上山砍柴,阿妈也能轻松悠闲些许。

不曾想,阿爹却仍是每日上山砍柴,仿佛这是他一辈子不能遗落的课业一般。

我同他生气,他却憨憨一笑:“砍些柴冬天起火有什么不好?你阿妈爱热闹,大火招人。”

拳头打在棉花上,我只能跟自己怄气。

4

去年年底,阿妈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还没送到城里就医就不行了。

阿妈闭眼那天,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却直溜溜地盯着阿爹:“我走了,你阿爹可怎么办?”

阿爹就坐在旁边,愣愣的不说话,直等到阿妈闭了眼,他才像是哭了一样,沉闷应了一声:“我自己能过好日子!”

那天,一家人忙进忙出哭哭嚷嚷的,没人注意阿爹,他那一声,流没流下泪来,更是没人在意,只是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隔壁家的婶子匆匆来报信:“你阿爹这时候拿着柴刀上山干啥啊,天都快黑了。”

我和王权跑出去,远远一望,就看见他一跛一跛地往山上去,手上拿着的,是他的柴刀和麻绳。

我和王权赶到山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开一片荒地。

王权问他:“爸,这么晚你上山干啥啊?”

“你看看,这块地好不好?”阿爹背对着我们,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好似格外平静,“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山头,这块地,给你妈用正好!”

那天我难得的没有冲他发脾气,跟他一起把那块地的杂草都拨了开。

阿妈的事情落定后,阿姊便和我商量把他接到城里照顾,可没成想刚开口,就被他摔锅砸盆的拒绝了,没有办法,只好搁置了。

今年清明时分我回家给阿妈扫墓,又提起此事,没想到惹得他硬生生把我扔在了家里,自己拿着柴刀又上山去了。

五月份的时候,村里人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阿爹上山砍柴发了病,晕倒在了山里头。

我握着电话,心里直冒凉气,那边挂了电话许久,我才反应过来,浑身都在发抖。

当时我就和王权回家里接了他,幸好他怏怏的没有精神,一路上发着脾气也无可奈何。

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他的病情才逐渐缓和了不少,后来基本稳定,我就给他办了出院把他接回了家里。

可自从回到家起,他就这也不适,那也不爽,只嚷着要回家。

每日里他都坐在家里的阳台小板凳上,一边将我小女儿掉落在地上的饭粒撵起来塞进了嘴里,一边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喃喃有语:“妮子,送我回去吧,这两天好日头,我得回去再挖两担老柴根,将来过冬好起火。”

“您的身体什么状况自己不清楚?家里又没人照顾你,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我一边给小女儿喂饭,一边跟他怄气,“跟您说过多少遍,地上东西脏不要捡着吃,现在不是您那时候,您能不能转变一下观念,到时候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小女儿还很小,看到这一幕,一边起哄羞她外公,一边冲我做嫌弃的表情:“妈妈,外公还没有汝汝讲卫生呐!”

“不准嫌弃外公!去饭桌上吃!”我把女儿送到餐桌上,又去给他讲道理,“阿妈走时就放不下你,你能不能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让我们给你养老?”

他抿着嘴嚼着饭粒,好半天才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看我,然后喉咙里依然咕噜咕噜作响:“这么干净的地,又不是粘上了屎疙瘩,怎么就不能吃?现在的人过惯了好日子,真是不晓得粮食有多金贵,那时候,一担扎扎实实的松木好柴才能换二两糙米呐!还说什么吃坏肚子?以前的时候,别说是掉在地上,就是掉到泥坑里打了个滚,捡起来还是能吃,现在时代变了,人也娇气了,可我粗根老皮的,怕什么?”他总会在此时加重了语气,显得很不高兴,“明天就送我回去!”

“爸,不着急回去,等你恢复了我们指定送你回去!”王权边说边把我拉到一边,然后坐到阿爹身边,跟他说宽慰的话。

“出不了事,你们就是瞎紧张!砍了一辈子柴,临死了,不能砍了?没有这样的道理,你看这几天天气这样好,我不赶着多弄几担好柴,等下雨了,干柴就烂根了。”阿爹抓着王权的手,痴痴地说,不晓得清醒还是不清醒。

到了后来,他的精神气越来越差,每日里还是咕咕囔囔说着什么,但是不好听清楚了,直到最后,就只会整日倚着阳台看着外头发呆,偶尔,也会痴痴地说一句话,但已经完全听不出意思了。

5

“妮子,妮子——”王权的声音突如其来地打断了我,顿时清晰的画面渐渐模糊,声音也慢慢轻淡......

“到了。”王权把我扶起来,轻声说道。

我缓了许久,才知道是做了一场梦,可事实上,又不是梦,只是不舍他,才让现实杂糅进了虚幻:“阿爹还好吧?”

“李医生一直照顾着呢,没事,能撑住!”王权一边轻轻为我抹了泪水,一边柔声安慰道,“妮子,你不必自责,阿爹回家了,心里欢喜着呢!”。

我点了点头,胸口沉闷闷的,好生难受:“他天天都喊着要回家,若是我早些带他回来,或许他心里还更欢喜些,指不定还能多抗些日子!”

“别胡说,医生也说了,他已经油尽灯枯,和你让不让他回去没有关系!”

“刀——”阿爹躺在担架上,望了一眼古老的木门,像是看到了房间里的边边角角,包括他那把锋利的柴刀和那捆结实的麻绳。

“没见过你这样的倔老头!”我轻轻唾骂了一句,兀自进去取了他的柴刀和麻绳,王权和李医生把他搬到床上,我把刀和绳握在了他的手上,“现在高兴了?”

“一辈子——”他眯着眼,勾动了两下嘴唇,“也够!”

阿姊赶来的时候,阿爹早就不认人了,只是手上的那把柴刀和那捆麻绳,抓着始终不愿放开,也一直不曾放开......

尾声

阿爹终究是走了。

我和阿姊打了商量,把他和阿妈葬在了一起,没有给他换崭新的衣服,也没有给他换干净的鞋子,我们为他脱下了城里的棉衣,给他换上了一身粗衣,一双解放鞋,右手握着顶锋利的短柴刀,左右拎着顶结实的长麻绳,我们磕下一个头,就愿一片山林枝繁叶茂......

阿爹是个砍柴人,一把柴刀,砍一声干脆利落,一捆麻绳,绑一个扎实稳妥,一件粗衣,承一段清爽便当,一双解放鞋,走一路平坦无虞,淡淡然,安安哉,就是他千难万难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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