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且作无声诗

草木且作無聲詩


大约停下半年没有去上花课,重回插花课堂,竟然还有半年前勤力练习时留下的手感。用手掌的温度和适度的力量去弯折调整花枝的线条、以及对于花枝角度和花朵表情的判断,都十分考验之前学习的经验。手感这东西真有意思,像一杯会挥发的烈酒或香水,待水气在空气中蒸发一段时日之后,留下的东西,更是浓稠,但它们又已经失去了大半。

所以基本功这件事,真是靠日积月累,没有第二条路。要使自己的「手感」能始终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不被时间蒸发,保证一个专业度,就只能靠着毅力和勤奋打牢基础。待不断积累苦功之后,跨过了专业门槛,就像学会游泳或自行车,掌握了水性与平衡感,一辈子都不会再退回原点。

最初喜欢插花,是从天然的趣味中来。世上大概没有不爱花之人,美丽无害之物,人人喜欢。喜欢,乐于亲近,乐于摆弄,便有了插花的兴趣。

之后学习插花多年,日复一日刻苦练习,兴味依然未减,默认要将它认真作为一门功夫来训练,必然经历辛苦的过程。

上周课堂上,又弄清了一个之前一直以来没能明白的技术性的问题,那就是剑山在盘器(篮器)中,需要「转盘」时如何摆放:

「剑山」,就是中式传统插花中,用以固定花枝的工具。清代的沈复在他《浮生六记》中写到:「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现代插花用的剑山是将铜针固定在不同形状的铅块之上,大小形状各不同,可供放在不同的容器中使用;而盘器,喻义大地,按照地理和方向的概念,划分了九个立足点。其中:东、南、西、北四个点为内圈,宧、窔、屋漏、奥为外圈(四隅:四角,据《尔雅·释宫》西南隅谓之奥,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宧,东南隅谓之窔[yào])。有时根据作品的空间方位需要,要将放置在盘器中的剑山进行转动,向「天」转盘,既为「逆时针」转动整个剑山;向「地」转盘,则为「顺时针」转动整个剑山。要将剑山在整个盘器中进行立足点的位移时,剑山本身的角度也要随着转动。那么怎么衡量剑山转动多少合适呢?之前这是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因为在我学习中式传统插花以来,非常明确一点,每一枝花的位置都有它的道理,不是凭借主观审美随意插作,而整个作品的立足点的变动,就更应该是有详细依据的。


后来掌握了方法:只需要在剑山中间假想一条线,将它一分为二,假设「使枝」和「客枝」的立足点在这条中心线的两端,与主花的立足点与共成为一个三角形,偏向靠近器缘的那个半圆,每次剑山转动时,以这个三角形的方向为依据,作15 度转动。

当然,这个知识点具体讲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由这个知识点的启蒙,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立足点。

明白了立足点的位置,就像学习功夫要先学会扎好马步,马步稳了,自己的重心稳了,是一切的前提,一切才得以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插花中,只有明确了立足点,才能谈及角度、方向、比例、姿态等等一系列审美问题。



这节课上还有一个大收获,就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关系」。副主花和主花的关系:「老师说,要有高低节奏,有节奏就有韵律。」在音乐上如此,在插花上,同样如此。看不到花与花之间的关系,就看不到空间和层次,就丢失了插花最美的精髓之一。再美丽的枝条,单独一枝还能见其美态,但若是置于群花中,如果没有「关系」,花与花之间不留足空间,哪一枝都看不清,哪一枝都不自在,也便不美丽了。留给别人空间,也是留给自己空间,这点插花的道理,和做人也是一样。

插花课程中,太多做人处事的道理,老师常说,插花可以算命,你当下的情绪、状态、境遇,都会通过手中作品暴露无余。高兴时,你手中的花朵造型也会喜悦;焦躁时手中插作的线条也会凌乱;紧张压力大时,花枝常常感觉被束缚住手脚,在花器中变得不自在。而在学习练习的过程中,一系列来自于艺术的安慰和辅正,会潜移默化地疗愈一些情绪,纠正一些缺漏,收获一些启迪。


比方说,篮花时有一个技巧,就是篮花需要立出水面一拳(或篮器的高度),所以需要紧凑的枝脚,先立出,再折枝做出角度。当我练习插作时遇到一个问题,虽然我完全按照要求和比例剪好花的长度,可后来仍然发现花朵之间需要做出的空间的落差并没有做到,长度不能一样的两朵花,插作完成之后还是一样长了,匪夷所思的难题。为什么呢?逻辑上不能想明白。后经老师提点,恍然大悟。才明白,哦,原来是没有预留出花朵开放的空间和高度。

忽然明白,在所有的亲密关系中,也应当预留一个空间,很多时候,无论朋友之间、恋人之间、还是亲子之间,如果无法适应对方的变化和成长,无法接受对方超过自己的预期向着更高更好的方向发展,而并非出于控制欲或嫉妒心的话,那一定是关系中没有为对方的成长变化预留出心理空间吧。他(她)会长大,他(她)会变好,他(她)会向前,很多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这样一个朴素的、运动的、看待关系的视角。


所以插花艺术不但是对人心灵的浸润,也是一种最直接的心灵表达。和中国古代诗歌一样,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并不仅仅是在记录和描摹自然。插花作品是一幅内心图景,表现的是触发情感的外物,不只是在单纯的摹仿世界。即便是「写景花」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把自然风景搬到盘器中的传统花型,它真正的精神内核仍然是人文的,是强调人为的艺术性的选择,是人类情感直接对世界做出回应。呈现人心与自然的亲密交流以及自己的心境。

在艺术上,中式插花有着传统哲学的根基,浓缩自然界的景象和自然界内在的模式,创造着一个微缩的宇宙,供养在室内的山川大地、草木生命,是人类借助自然语言写下的诗句。那些光影的变幻,枝叶的凋落,从中可以看到时间生命的永恒与短暂,可以看到艺术之外的哲思。

插作时内心得到的休憩,是诗意的、是朝向内心的。放下生存压力、放下劳碌庸忙的心态,回归到一种重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情绪之中。使人专注、沉静、忘我、悠然。

这种情感的起伏和手中的花枝一样,时刻移情着自己的心境。于是作品成为一个镜像,倒映出插作者的所有心情。


所以插花的确是「无声诗」,从天然的自然材料中,有选择的截取,进行艺术加工和创造。而从中所传递出的,那些难以言说的幽微情绪,正是把「诗性」视觉化的过程。

用美来激发情感共鸣,这大概是古代文人借用大自然的语言,写下的最美的诗吧。

二〇一七年三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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