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酒一杯歌一遍

楔子

花信年华。

晚天高阔,一轮明月被纱云叠住,隐隐露了青黑,风声唳唳,携了寒气推向树梢,树影萧萧。

在江南,这里的天更为秀气,风也是微风。斜条梨枝被花儿拉的无力的垂下来,朵朵雪白,中心点着褐色的蕊,这座别苑里,到处都染上了迤逦的韵致。

有人在弹琵琶,静谧的园子里看不见人,可听的出声音是由哪传来的。是《夕阳箫鼓》,音调清透,铮铮泉鸣,委婉悠然,夜光滤了疏枝,流泻在那人身上,背挺且直。她默然的弹着,好似整个身子都溶在了潭水间,与世无干。

突然停顿,弦骤然绷了,极快的又恢复如前,那人抱着琵琶,并不看弦,平视前方,这一回,全用了轮指,极快的打着,渐渐舒缓,如舟行江上。隔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笑道,“你来了?”

很静,却只见桃树下果真有个黑影,渐渐走出来,手里却是提了剑的,已然出鞘,直指着她。

七瑾慢慢站起来,将琵琶放下,走过去,毫不畏缩。那人一袭青衫,冷冷的望着她,可眸子里却有了迟疑,剑柄仍是牢握。

不等他答话,极快的,七瑾却进了上去,“扑”地一声,剑已没了身子,雪白的衣衫上像开了一个大洞,血像朵花,一下子洇开了,落在了上面。

那人明明是拿剑的,手腕却上下抖个不停,踉跄的退了一步,已经站不稳了,很快抱起了地上的人,拿手掩着血口,血像一股泉水不断的往外涌。

那把剑是湛卢,“一剑挥落巨石分”,斐寂痛恨起了那把剑,拿着它到处乱砍,手上运劲,一棵参天古树已然摇摇晃晃的倒了下来。可他的气息全乱,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一、

豆蔻。

裴府里。

“你怎么连这句都接不上来,还不肯好好背,白耽搁我这许多的工夫。你再这样,我告老爷去,到时候可莫要怪我。”七瑾膝上铺了书,坐在廊上,微微摆了摆手道。

裴寂手上掂着一只竹编的极细巧的蟋蟀篓子,拿细长的草逗了逗,随口笑道,“你摇头晃脑的样子,倒真像一棵歪脖子树。”

“哎,你这人怎么……”七瑾把书合起来了。

“怎么,读两句冯延巳的长命女就教你思起了春宴?何家好儿郎啊?”

裴寂说完便拔脚奔出,豁然开朗,已到了院中,葡萄架立在院子里,绿阴一片,青青的葡萄一串串的挂在叶下,硕果累累。

七瑾已在后面追了出来,立在葡萄架下时,早已气喘吁吁。

末了,随着裴寂的目光一同望去,“此果可食否?”

裴寂点头微笑道,“吾不知也,不如一試可否?”

“然也。夫子曰万事亲身经历,方得明白是也。”七瑾用力点了点头,喉咙动了动。

裴寂站在地上,拿手去勾,终究差了一大截。提气一跳,落到地面时,手里已多了串,晶莹剔透,夏日里的光穿透过去。

刚摘下来的葡萄,上面还有薄薄的灰霜,两人也不嫌弃,就嘴吃了起来。

忽地,裴寂猛地跳起来,把葡萄往她怀里一塞,皱了眉,咄道,“这葡萄还是酸的!”七瑾倒举了横眉,冷对着他。

二、

及笄。

哟,原来你在这里呢!倒是清闲。

老爷子还在前厅里生气呢,等下子你将功赎过,考不出书来,又得挨一顿板子了!”七瑾手里卷着一本书,边上用小楷工整写着《通鉴》,墨黑的字崩直了,弹向裴寂的脸上去。

裴寂瞧见是她,有些不悦,却给那两个字震得倒退一步。

七瑾立在台阶中央,侧了头瞧着,把书又拳成一团,叠着手,“啪嗒”几下,浣纱女一般在河里用捣衣棒槌着,敲在手心。

裴寂看她这样,也不多说,紧走了几步,贴到跟前细细看了她的眉眼,开口道,“你是不是昨晚睡觉落了枕?”

七瑾听了便把头扳正了道了声,“是嘞!”

两人七七八八的拐过几条路,老远的就看见了裴老爷子端坐在厅堂之上。

“好端端的你又作的什么兴?!”裴敦业双手捺着桌子,身子止不住的跟着音调忽高忽低的一起颤着。像个被人触了的河豚,一下子满身刺的“砰”的鼓起来,不拖泥不带水。

“……”裴寂按兵不动,垂着头,两只手夹着青袍子的侧边。

他要在这夏日里生生的挟出两块水来。

裴敦业拍着扶手边,声音又响又亮,从太师椅上下来,往前一跳,道,“你没事又跑到李府那做什么?去了又不安分呆着,偏要搅个底朝天过瘾?!你进进出出的倒是自在,你老子我还得蹲在你盘子后头拾脸呢!”

裴寂讪讪的,低着头,不敢回嘴。

眼一瞥,余光里,七瑾还立在厅堂右边。那里往里挖着,平时女眷能藏在后边旁听,七瑾就隐在那阴暗黝沉中。两只眼睛水蛭一般,漆黑浓郁,间或翻身闪一下铮光。

裴寂喉头动了下,手把衣服拧成了一股,微微挪了右脚,掸去仿佛沾着的灰尘。

于是乎,他带着点子发嗲的尾音,梗着脖子,忍不住出声喊了声“爹!”,两只手叠着,紧紧握在胸前道,“我什么时候把让您老在我盘子后边拾脸了?”说罢,又深深地弯了一个腰,作了一个揖。

七瑾在一边看着,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唔,那个……你说什么?”裴父看着眼前自己养了十余载的八尺男儿,如今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发着嗲,委屈巴巴的讨公道。

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漏钟滴到第三下的时候,又羞又怒又惊的一股火从脚底直窜上脑门。

“如果没什么事,那爹我就先走了哈。”裴寂对着老爹睁着水汪汪的眼珠子,甜甜笑道。

“走?走哪去!”裴敦业呛道,宽大的手掌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腕,他背着身子挣不脱。“哎哟”叫着。

裴寂整张脸涨得猪肝红。他知道七瑾一定又忍着声,浑身颤着,在后面笑着,蹲到地上。

到底还是挨了一顿吃吃哆哆的骂。挨过了,心上的重担也就过去了。

裴寂沉在心里的欢喜又漂在水面上,他默默微笑着。

“孩儿告退。”他面朝着父亲,慢慢退了出去。

裴敦业摆摆手,也就让他下去了。

才出房门七瑾又一把搭上了他的肩,心里叹道,你丫的,怎么我还摆不脱你了。

想了想,他转脸笑道,“瑾儿,你可否帮我取一件东西?就在我房里。”

七瑾适才欢笑的脸,早已板了起来,比板栗还硬,淡道,“什么东西,你没长脚不会自己去拿么?”

裴寂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了,轻咳一声,煞有介事的正色道,“我房里桌上,有一个黑匣子,里面装了宝贝。是我备下送你的。”

七瑾不屑,道,“我不信。你个抠种,怎会如此大方?”

他笑着拉起七瑾的小手,亲切道,“侬不知啊,昨夜饭席上,李家姐姐又没请你,可我想你铁定跟来,吃到一半发现你还猫在帘子后边,扒拉着嘴。我就留了一盘红烧吹肚鱼给你,你拿了去热热,照样好吃。”

七瑾想了想,觉得不要白不要,反正两脚的事,骗了也丢不了什么,这吹肚鱼又是难得做一做的东西。

如此贵鱼,不由得打动了七瑾的心肝六肺。

略略扯了扯衣袖,施施然的穿花越柳过去了。

裴寂这里长舒一口闷气,心道,还好昨个夜里,他想着把剩菜打包了,回来喂猫。胡乱走着,便到了园里,里头有一个用青砖砌起来的围台,便是水井。

突发奇想的一探头,伸进黑里,慢慢的他半边身子都往下窜了。

“来人呐!来人呐!有人掉井里了!”不知谁喊起来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听着声音,府里上下人等淋着汗急急赶来。

他在里面撑着墙壁,努力把头昂着,脖颈以上全是水,恐惧袭来,他声嘶力竭的大喊,叫着外边的人。

上边忙忙哆哆的,半天也没搞好。

他自小懒怠,又吓又累,凫着凫着,就停住了,头里一黑,像瞌睡似的,就要往下沉,水大片大片的涌上来,灌进嘴鼻里。

“都别动,让我来!”惊雷一样的大嗓门。

众人给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原来是七瑾,手里拿了一摞粗绳,一头系在腰间。

她把绳子交给了五个壮士,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抓紧,别松。

壮士一点点的把她吊下去,她一眼就看到了在边缘挣扎着的裴寂,游过去,揪着他的后脖颈子。

夏日里的井水本是清凉,泡的久了,身子也冰住了。他恍恍惚惚感到温暖,有力的手拽着他,一点点的往上,他感到了外边的光亮,那是他多年未有安全感,竟希望长久一些。

日头已经很高了,裴寂躺在空石地上,滚烫滚烫的地板砖,太阳晒着,不睁眼就是一片白,身上也慢慢暖起来了,外面已经很热了。

他想再躺一会儿,眼下就是他触手可及的温暖舒适,动也懒怠动,挺尸一般。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脸上忽的火辣辣起来。胸脯上又莫名的传来几声脆响。冰冷的嘴唇上也有了一丝暖意。

挨了一顿打,裴寂苏醒的意识,鼓风一般膨胀起来。

噗的吐出几大口水,里面掺着胃液,吐出来,也舒服了许多。 “咳咳咳”不由得一并都吐了出来。

头晕目眩了一会儿,醒了神,看见了七瑾蹲在旁边看他,浑身湿淋淋的,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刚刚是不是就是你打的我?”他摸了摸仍是冰冰凉凉的脸,问道。

“是又怎么样?我要是不打你,你还不定装死到什么时候呢!”七瑾蹲在地上,拧了一把还在滴水的衣服。

一袭红衣给她穿得没有一丝违和,眉间恰巧被蚊虫叮了一口,一点红点,更添了一分柔和的美感。烈日炎炎,更照得她十分俊俏。

裴寂见了不由咽了咽口水,很快摇了头,觉着自己是被水泡傻了。

“快起来,娘给你拍拍。儿啊,没事儿吧。多亏了这丫头!”叶夫人连忙蹲下身,带着金镶翡翠戒指的手白皙柔嫩,显得和她的年纪不符,足见这些年她在林家保养之好。

裴寂瞧着七瑾还抱着膝盖,蹲在自己身边,心里又没好气,正待开口。又听着夫人那句话,轻轻咬了下嘴唇,站起来,扑着湿浸浸的长衣,上面大片大片粘着尘灰细沙,那些东西顽固的很,借着黏力,根本没落下地来。

转头瞧见了七瑾,便道了声,“多谢。”

七瑾挥手一笑,“你话真多!”

李家大千金听了信儿,踮着脚一路奔过来。瞧见了裴寂被一团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只敢离着还有三丈地,停在柳树底下,风影子里站定了。两只眼泪洇洇的瞧着裴寂,单掐着娟帕子抹泪。

三、

碧玉年华。

“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请你过去。”又悄悄给他咬耳朵,“李家来人了!”李家!裴寂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他先朝裴敦业作了个揖,又向李元拜了两拜,“李伯伯!”

又道,“今天去府上多呆了会儿,回来迟了,还请见谅。”说罢,又连连作了几个揖。

“年轻人嘛,总比我们这些老一辈的爱玩,倒也是真性情。”李元笑道,请他起来。

他觉得奇怪,仍毕恭毕敬的立在下边。

李元细细的打量了他一回,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

裴敦业忙道,“王爷过奖了。”

“行,本王先行一步。告辞。”李元道。

裴敦业要去送他,李元止住了。

转了一圈,看着裴寂,想了想,还是告他,爹已经为你选好了亲事,瑾儿,你也该把她娶了。

裴寂辩道,怎么突然想着给我娶亲了?

裴敦业看看他,摇头道,“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也配?李家的人早有了亲,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去找七瑾,她正拿着细草,逗着蛐蛐,裴寂登时就把罐子摔到门外草里。

七瑾抬头看了是他,也不恼。把草一丢,坐到凳子上,又看起书来。

裴寂的两只手像猪耳朵一样压在了她书上,仇人一样瞪着她。

“拿开。”七瑾有点不悦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弄死我是不是?还是你在报复我?因为我不理你,骂了你?”裴寂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可他的声音并不大。

“把手拿开。”七瑾仍道。

“回答我!”裴寂的手掌像红色的树根,趴在上边。

七瑾点点头,从袖口里掏出一柄小刀来,拔出鞘,极快的插在了裴寂手上。鲜血在刀口处流出,是山上滚落的沙石。

他扭着脸,瞪着眼看着七瑾。

她漠然道,“疼吗?”

裴寂不答,仍瞪着她。

七瑾微笑道,“可我不疼。”她走到柜子那里,拿了一瓷瓶药,放到桌上,“要吗?治刀伤最好了。”

裴寂不理,那把刀仍插在他手上。七瑾一把拔了出来,刀穿过去的地方像一口井,源源不断的冒着热水。

“我是为了你好,李姐姐有了喜,这算是谁的呢?何况她的亲家还是藩王。这事要是败露了,你预备将裴家置于何地?”七瑾看着窗外,月亮悬在天穹之上,一点残钩,浮在湛蓝浅黑的云层上,虫鸣声一啼啼的从外面传进来,万籁俱静。

听到后面一句,裴寂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炸开,他坐到凳子上,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七瑾轻轻笑道,“你以为我喜欢你?讲真的,你这样的包子,配李玉婷倒是不错。”

裴寂听她说包子,想起了有一回,不知怎么惹到了街上的流氓,他颤颤的不敢看过去。七瑾张牙舞爪的挥着拳头和他们打在一起,身手利落,拳脚出的又快又准。

他缩在墙角边上看着,心里害怕,最后很不好看的逃走了。

桃李年华。

裴寂的厢房,就要到了,她忽听见窃窃,瞧着不过是两个不大的丫头。

一个道,“不就是个丫头出身嘛,算起来和我们又差得了多少。”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和她比?到底还是有少爷在的,兴许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我们可要当一辈子的苦差呢!”另一个笑嘻嘻的手里虽掂着竹篮,另只手却把柳叶撕的一条条玩。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个爷就看上你了,收你做二房也不准呢!”头一个丫头笑道。

“哼,还二房呢,别和少夫人那样生孩子,夫君都不在身边就好。”她道。

“少夫人!”那个机灵些,吓住了。

七瑾已经到了跟前。两人忙噤了声,低头垂手立着,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

日头不算毒辣,她只在白衣外套了一件青色的薄长衫,腰带上系了一只小小的香囊。

迎风走来,自有一派风范。略一点头,道,“你们跟我来。”

两个丫鬟心里害怕,瑟瑟的离了有两尺远,跟着。

恰好瞧见了一个老嬷嬷,遂指了指后边低头两人,便道,马上把她俩带到市口卖了吧,价钱不拘,关键是要快。

老嬷嬷讶异之余,连声答应了。

两个丫头期期艾艾,扯着七瑾的袖口,仿若这样就不必与裴家分开了。她大怒,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扯我的衣服。立时叫来了园里两个小厮,拧了手,拖出去了。

她低头看了看袖子,把外袍一脱,正待扔掉,又觉着不好,重新穿了回去。

这条花园里的小径很长,每到一处景致就会拐过去,又是别有洞天,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忽到开阔地方,一片明朗。

七瑾在一片大好的辉光中隐在绿荫里,头顶上的林木枝叶疏疏密密的叠着,绿色和黑影与阳光交织在一起,替她挡住了阳光。

走着走着,在无人处,忽而停了下来,一滴泪从眼角倏忽落下,没有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夫人请您过去。”有人来传话。

“我这就过去。”她道,一如往常那般恬淡。

才到房门口,就看见了裴寂,她忽地冷了脸,说是夫君,可他又哪里有个当夫君的样子?只想着那个已经死了三年的李家那位。

“你这几日书念的怎么样?史先生前两日教的《周礼》,你背些来听听?”叶夫人在堂厅问他。

“叙官。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以佐王均邦国。”裴寂恭恭敬敬的在厅里站着,道。

“瑾儿来啦?”叶夫人很是欢喜,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又指了指裴寂恨铁不成钢自责道,“都怪我惯坏了他。”

他还是回来了,七瑾苦笑,他这回打算怎么闹一场?

叶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将两人送到房里,他卸下了伪装。

裴寂并不打算多看这个女子,心如蛇蝎,三言两语的就逼死了他的婷儿,他无法原谅她。

七瑾冷笑,“你若是真的爱你的婷儿,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的叫她还没过门就怀了身孕?你若是真的有担当,又怎么会不在行事前为裴家打算打算?像你这样的怂包,口里说着不爱我,却又叫我怀了你的骨肉是怎么回事儿?莫要说什么酒后乱性,你不过是借着酒劲装了一回糊涂罢了!”

裴寂浑身发抖,她现在的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你……你!”

“我什么?”七瑾拨弄着腰上的香囊,毫不留情的嘲笑着这个可怜虫,“你总是一而再的强调是我害了李家姐姐,无非是在给自己洗脑,恨不得把全部的罪责怪到我身上去,天下竟有你这般自私自懦的人。”

“你这女人!”裴寂恼羞成怒,他忽然想到一个好法子,挑衅道,“你不是一向拳脚利索的很嘛,今夜我等你,你敢不敢来?”

七瑾没有很快回答他,人常道,一夜夫妻百夜恩,她和他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从前……她摇了摇头,咬着牙应下来了。

下雨了,雨“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上,园子里,风铺天盖地的袭来,满耳里,全是树枝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掀倒的声音。

孩子已经睡了,暴风雨里,她睡的很安详,七瑾将手指轻轻地从她光洁的脸庞上掠过,“真幸福。”她想。她把身子覆在小凤身上,隔了几寸小凤的体温已经传到了她脸上,用手环住了她,小凤像是一只带给人温暖的火炉。

七瑾下了床,从柜子里拿了一床云丝被盖在了她身上,屋子里虽然有闪电的光,可她还是不小心碰到了凳子,心惊的看了床上一眼,还好,小凤没有醒。

慢慢的穿了衣服,窄袖口,小牛皮靴,玄色衣裳上纹了大红色的丝线,雷“轰”地一下炸开,正好照亮了她后背上的那张猫脸,一大块,用的全是红线,夜里那只猫仿佛还在笑,血红色的眼睛,牢牢的盯着前面,一张快弯到鼻子上的大嘴巴还在狞笑。

“裴寂。”那人只是笑笑,七瑾又道,她的声音配着雨水,在巷子里仍旧清亮,铿锵顿锉,一字一句分外清楚,笑道,“你当真要与我为敌吗?”

那人摘了头上涂油的竹编斗笠,甩到了墙上,雨水噼里啪啦的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的衣服不防水,雨点刚落瞬间便溶了进去,他毫不在意,仍是疏冷的笑着,有如天上的星辰。左手持了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簌”的一下,拔出鞘来,剑光在这黑夜里格外分明。

“来吧。”他道。

七瑾不笑了,她的宝剑早提在了手里,从鼻子里吹了一口气,肃若秋霜,脸上笼的那一层寒气,好似提前到来的严冬,看着前边的人道,“为什么?”

裴寂却又是一笑,极为好看,和若春风,让人会以为他不是来搏斗的,而像是赴一场精美的晚宴,而他已准备了许久。他拿左手握拳,捶了捶胸膛,朗声回道,“在这里,我们不一样。”说完他静静的立在那,极有礼貌的等着对方的回应。

“你找死!”七瑾豹子一样扑了出去,剑随身动,一柄胜邪剑寻了空,劈过去。裴寂使了剑身截住,翻撩回去,不料几番下来,七瑾却寻了空,剑锋斜刺,直挂到他的面门。裴寂心里一惊,脚尖一点,后退了数十步,两人拉开了距离。

七瑾哪里肯放过,抽身飞去,陵劲淬砺,密集的雨点溅落在上边,还没流下,她就使了一招金凤寻巢,裴寂挺剑架住,两人都双手扣住剑柄,手上运劲,不肯相让。

七瑾突然抬了腿,踢中他的膝盖,趁他吃痛分力之际,又一脚踹中他的小腹,同时弯了手,横拿胜邪,拍到裴寂手背,裴寂只觉着手背已麻,好似重石砸下,“咣当”一声,剑已落地,待要弓身去捡,七瑾的剑冷冰冰的已放在了脖子上。

“你耍赖!”他道。

“那又如何?”,冰冷的雨拍在了肩上,七瑾笑道,“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你呢?留下你这个祸患,我怕日后我会后悔的。”裴寂的脖子抵在了剑口上,凉凉的很不舒服,他道,“可是你要是杀了我,现在就会后悔。”

七瑾顿了一下,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将头微微仰起,雨滴滴答答的坠在上面,束发的红布条早已浸透了水,成了深红又带着黑色。裴寂长袖飘飘,此刻也全都贴在了身上。

“我好像必须得承认自己喜欢过你。”  她道。

周围很安静,连猫儿的叫声也没有。

七瑾忽然笑了,道,“你还是那么没用。”

五六个人影不动声色的向她靠近,裴寂微笑。

七瑾将裴寂踹翻撂在地上,同时,手上的剑迅疾一翻,剑尖斜上,剑锋划过面前那人喉咙,极细的一道血线就飚了出来,直腿飞踢到了那使剑的人的下巴,那人牙齿都要给他崩掉,心下大骇。

七瑾的一把剑使的变幻如舞,极快的出剑,过招,几人不敢轻敌,使了狠劲去打杀,最后却都变成了挡接,退的踉跄。七瑾瞅准了,拿了一个破绽,挥剑立刺,那人也使剑,本能的想拿剑挡住,可惜没七瑾快,剑已贯穿了喉咙,滴滴答答的血珠子在身后流了一地。

须得尽快退去才是正经,她心想道,也就不再管招式了,极快的冲了出去。

回去吗?七瑾想道,为什么不呢?那是她的家,那里还有她的孩子。

可是,可是啊,好像都没什么意义了,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从今天开始他在自己这里连一块地方都没有了。

她轻手轻脚地进去,小凤睡得很香。

雨停了,这座古城里再也没有昨天的故事。

她不知怎么落下泪来,泪眼模糊,依稀中又传来她那日出嫁的声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她含着泪看着他说尽这首诗,凤冠霞帔,大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极美,厅堂之上,众目睽睽,他却始终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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