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夜:殖民主义下的青年成长——评拉扎克·古尔纳的《博西》

绿夜:殖民主义下的青年成长

——评拉扎克·古尔纳的《博西》


波浪啊,我浸透了你的颓丧疲惫,

再不能把运棉轮船的航迹追随,

从此不在傲慢的彩色旗下穿行,

也不在趸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

——阿尔图尔·兰波《醉舟》

兰波在写《醉舟》的时候,是17岁。这正是人一生中青春躁动难安、内心空虚迷茫的时候。在《醉舟》中,兰波用一首诗歌描写了一个人的一生,由青少年的叛逆,到暮年的颓唐,其间历经万象——欲望、艰险、自由、幻灭。这首诗的第十一节是这样写的:

我梦见绿的夜,在眩目的白雪中

一个吻缓缓地涨上大海的眼睛,

闻所未闻的液汁的循环,

磷光歌唱家的黄与蓝的觉醒!

诗人从这一节起,描写了醉态酣畅的幻想,这种幻想伴随着奇异的诱惑,无名的瑰丽,肆意的欲望。“绿夜”是诗人从自己内心中捕捉到的一个闪光,是幻觉的外在表现,也是现实的扭曲折射。兰波所生活的时代,正是法国殖民政策肆意扩展的时代,当时的法国获得了印度支那、马达加斯加、波利尼西亚以及西非的大片殖民地。诗人在《醉舟》中表现出来的航海豪情,与殖民时代肆意张扬的精神高度吻合。然而经历法国大革命的兰波,在对革命寄予同情的同时,也表现出对革命幻灭的痛苦。《醉舟》就是这种精神和思想的形象化表达。因此,“绿夜”,是美丽的诱惑、瑰丽的想象,也是精神的苦闷、幻灭的表现。

我对《博西》的解读,就是从兰波开始。

小说开头部分写了卡里姆写给“我”的信。在信中卡里姆讲述了“我们”成长的经历,讲到“我们”在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发展,贫穷、苦闷、叛逆、不安、抗争、毁灭,最终都归于空虚和幻灭。卡里姆喜欢法国象征主义诗歌,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法国象征主义对于现实世界的拒绝,对于现实中苦痛、空幻的深刻体验,最终都转化成了病态和欲望。而艾伦·坡在《诗歌的创作原理》中所倡导的“反自然、反说教”的立场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精神基点。从这个意义上说,卡里姆的来信,为小说设置了一个宏观的背景。

殖民地下的青春成长,除了要忍受青春自身成长的困苦,还要忍受来自于文化分裂制造的荒诞。

成长:无意义之中的堕落

小说从我们的一次出海写起(我总以为,古尔纳《博西》的灵感来源是兰波的《醉舟》,二者有着很多若即若离的联系)。“我”和拉希德(也叫“博西”,为了方便,以后都称为“博西”)驾船出行,开始了一次冒险之旅。

首先出场的人叫尤尼斯,外号“金属丝”。尤尼斯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举动,他被人疏离,被人欺负却不反抗,脑子里只有轮船手册和航海手册。他的父亲穷困潦倒,作为伊斯兰人,“天天往清真寺跑,一天五次”,却不是为了礼拜,而是为了向人要钱。而他父亲的店铺曾经红火过。尤尼斯有着很高的才华,但这种才华却无用武之地,他的航海知识,连航运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都称呼他为“船长”。其实,从小说中描写到的人看来,这些青年都有着各自的才华。卡里姆好学深思,对政治有着强烈的愿望;“我”冷静深沉,保持着天然的正义和善良,博西是驾船行家,还是游泳冠军、全国纪录保持着,还是有潜力的足球运动员,又是左手投球手,曾经把七名球手杀出局。甚至是只在书信中提了一句的巴里斯特,获得美国政府的的奖学金。但这些人几乎都生活在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之中,内心中充满着迷惘和无意义。正是这无意义(无厘头?),才促成他们各种各样的荒唐举动和叛逆行为。无意义,构成了他们共同的精神符号,他们被迫地接受了西方文化,用西方文化来消解传统文化,但又没有形成具有自己的独特性的文化,这种情况就像一个急需营养的婴儿却被剪断了脐带,在国家这个子宫里或者等待着饿死,或者成长为畸形。

古尔纳采用了诗话抒情的语言,传达沉重苦痛的思考。他没有给出答案,也许他真的没有答案。他清楚地知道坦桑尼亚的黑暗,但并没有把来自西方的文化看作救星。他只是冷静地思考和观察,把观察的结果用文字表达出来。更深层次的是,他看到了文化殖民给殖民国带来的危险,这种殖民不仅摧毁了一代人的信念,更把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人的信仰也一同摧毁。

博西:被无意义摧毁的意志

博西的优秀自不待言,我这里就不一一引述了。在博西出场之后,“我”与博西有一段小小的争执,是关于博西的父亲之死。在父亲死后,博西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的父亲死在马斯基蒂马多戈,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暴动,如果博西的父亲是死于这场暴动,那么博西对于父亲的死的态度就显得耐人寻味。他叫父亲是“老混蛋”,父亲的死对于他而言是“如释重负”。他不理解反抗殖民统治的意义,因为他是在西方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从他所有擅长的方面就可以看出)。但他从内心中甚至也拒绝了西方文化,他说“地狱根本不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话同尼采的“上帝死了”有着同样的否定意义。尼采看到了世界堕落中人性的荒诞和同情的缺失,而博西则用这句话表明了对西方所宣扬的价值理念的怀疑。他朗诵《人生礼赞》,念到“尘归尘”时意味深长的缓气,一方面说明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决心,另一方也是对自己内心中幻灭的觉醒。他唱《统治吧,不列颠》时被“呛”住了,这里的描写耐人寻味。古尔纳在接下来插进来一段关于当地历史的考据,是否暗示着文化殖民中常用的手段:从历史上否定原住民的权利!如果是,那么此处的“呛”字就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而后文中关于《圣经》中“禁果”的暗示以及“上帝选中的少数人”,则不断地把读者思考的方向印象西方宗教和文化。可以说,古尔纳在这一部分的叙述中采用了象征主义的精心组织的陌生化叙述模式,充满了暗示,给读者建造了一座小小的迷宫。我认为,解开迷宫的钥匙就是文化。

博西应该是死于文化(尽管古尔纳并没有明确写出他的死。但在跳海之前,博西有许多关于赴死的暗示,包括对于母亲和妹妹的割舍不断,对于责任感的表达等等),他与父亲的矛盾,源于两种文化的碰撞,他在两种文化之上,都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随着文化信仰的坍塌,无意义成了他最主要的意义。因此,幻灭就成了他最后的追求。

结尾:“我”——暴力中无辜的生命

小说的结尾,写我驾驶着小船到了姆布维尼靠岸。姆布维尼位于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的北海岸,在将要回到家的时候,被反阿拉伯主义着暴打,最后我被扔在沙滩上不省人事。

那么,“我”是谁?

当我们把目光投向索马里、投向伊朗伊拉克、投向利比亚,投向被各种暴乱和战争蹂躏的土地,我们会看到像“我”一样的无数个无助的青年,这些青年或者成为战争的机器,或者被战争的机器碾碎。只因为“原罪”——种族,就构成了被暴打和被消灭的理由。残酷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来自于人们的认识。战争不能杀人灭国,但思想和认识可以!

古尔纳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一个结局?

他把一切都引向毁灭,希望这些毁灭能够引起人们的重视和思考。他身在英国,却每每目光回顾遥远而亲近的非洲大地,他理解这片土地的苦难,知道这片土地的坚实是因为泥土中集聚了太多的鲜血;他思考这一切苦难的根源,却发现不是某个单纯的因素就形成了结果。这片沉重而悠久的大陆,在他的思考中渐渐隐没与紫绿色的大海之中。

他明白自己不是回答者,只是提问者——这一切苦难,是为什么?

后记:

《博西》小说中有着太多的符号化意象,这些意象有些来自《圣经》,有些来自《古兰经》,还有一些来自北欧神话、希腊神话和印度教,这些文化符号构成了小说扑朔迷离的艺术风格和象征派意象诗歌的特点,这正是他“诗化的语言”最直观的体现。但同时,这些意象又构成了解读文本、走出迷宫的路线图,古尔纳的目的不是为了制造迷宫,而是迷宫这种形式最能体现幻灭感——答案就是迷宫本身,而不在迷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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