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创造了很多的辉煌,也记录下了一个个时代变迁的重要节点。
比如《呐喊》《家》《子夜》《雷雨》对于封建王朝没落的深刻书写。
比如《白鹿原》《红高粱》《红岩》对于持续了半个世纪战争的史诗描绘。
而有一部小说集,在时间上横跨战前战后,在空间上跨越大陆台湾,描绘了一群因为战争从大陆到台北的漂流客,一群因为时代从故土到他乡的伤心人。
一生热爱和平,热爱生活,热爱故土,不料,晚年却多了个新身份——
台北人:半生飘零客,无数伤心人
《台北人》由十四篇短篇小说组成,短的只有5000字左右,长的也不到20000字。每一篇之间表面并无关联,主题上却达到有机统一。如果仅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今非昔比。
全书涵盖了飞行员,普通军人,高级副官,妓女,小商人,佣人,导演,戏曲演员等等职业,而这些人无不是由于战争的原因,从大陆漂泊到台北,而且也在各种程度上被战争所夺走了诸如青春,爱人,家庭,长官,兄弟,朋友等等所爱之物与所爱之人。
大家都知道,历史偏向于记录时代的大人物的起伏,文学倾向于刻画时代下的小人物的悲欢。
而《台北人》所刻画的,正是在那个时代所有颠沛流离中的小人物中,最容易被忽视,最边缘化,但也最具代表性,最具感染力,可以说彻底代表着一个时代变迁的小人物们。
他们在空间上经历了最大的跨越,从大陆横跨海峡来到台湾;他们在时间上见证了整场战争,从青春迈入成熟,从壮年走向暮年;
他们已经被大陆遗忘,他们从未被台湾接纳;他们是很少的边缘群体,却也是最大程度的不幸人们。
这样一个深刻而广泛的命题,非得亲身经历过,并且还要有极高的学识才能驾驭不可,幸运的是,时代为它自己选好了人——白先勇。
白先勇,中国台北著名作家,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1937年生于广西桂林,童年由于患病多独自度过。
抗日战争爆发后,先后随家人漂泊于重庆、上海、南京,后来于1948年迁居香港,不久之后在1952年移居台湾,在台湾生长并在台湾读书,之后又留学并定居于美国。
在美国留学和生活的日子里,白先勇也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思念过自己的家乡,可是家乡是台北吗?自己成长于斯,读书于斯。但总觉对台北的思念是一种无根之萍。
家乡是大陆吗?自己出生之地,漂泊之地。但又觉得自己并无多少美好回忆与真情实感。后来白先勇终于知道,自己思念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一种非地缘层面,更多地是文化层面的中国。
自是半生飘零客,见过无数伤心人,于是提起笔,将看过,听过,见过的那些人的故事记录下来,更是将变迁的时代记录下来。于是,就有了《台北人》。
一把青:昨日俏新娘,今日遗恨孀
《台北人》每一篇小说都有着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写作技巧,但是小说结构或隐或显都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变”。
过去与今天,繁华与落寞,幸福与悲凉等等变化,是《台北人》小说中戏剧张力的主要来源,大多数篇章都是发生在现在的,然后通过对话,回忆来让过去也浮出水面,通过对比展现出变化。
而《一把青》则是将这种变化展现地最为清晰工整的一篇,全文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从“我”,飞行员伟成的妻子的讲述中开始。郭轸是伟成的得意门生,人活泼开朗,见到我也是一口一个师娘。
活泼开朗的郭轸却一直没有女朋友,直到有一天,郭轸遇到了一个叫朱青的女孩,兴高采烈地带来让“我”看,说是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女孩了。
“我”还以为心高气傲的郭轸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女朋友,可能要找个天仙一样的女孩吧,没想到见到的却是个瘦瘦小小的黄花丫头。朱青很怕生,和别人说话都不敢抬头,刚开她的玩笑就要脸红。
郭轸则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表达对朱青的爱,甚至有一次将飞机开到郭轸的教室窗边,气的学校领导给郭轸部队狠狠告了状,伟成也把郭轸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学校把朱青开除了,爹娘也打来电报让她回去,但是一向懦弱的朱青这次却认定了郭轸,两个人也请伟成和“我”主婚,可是结婚以后两个星期的婚假还没休上,内战就爆发了。
朱青穿着一身红在婚房哭的不能自已,但是慢慢也跟着“我”在空军大院一天天的过日子,一次次听说郭轸的消息,又一次次失望,一桌子的菜也总是放凉了也没等到那个人。
“我”正打麻将的时候,急急赶来的邻居带来了郭轸机毁人亡的消息,果不其然,朱青得知后也撞了墙,幸亏被抢救回来,但精神全塌了,“我”无微不至照顾了几个月才没让她也跟着过去。
闻讯赶来的朱青父母将朱青接回了老家,没几天后,战争升级,“我”和其他空军家属也匆匆收拾好了行李开始逃难。以上,就是《一把青》的上半部分。
下半部分的“我”在台湾偶遇了朱青,时间不到十年,这时的朱青却已经是完全另一个人了,在另一个世界,一种令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另一种人生。
由于独具的典型性与代表性,《一把青》在2015年也被改编为同名台剧,由出演过《麻醉风暴》和《我们与恶的距离》等超高口碑台剧的吴慷仁等实力演员主演,一经播出就横扫了当年金钟奖的最佳剧集,最佳导演,最佳男主等诸多奖项。
而三十一集的长度也使得《一把青》同时具有雄浑壮阔的史诗气质与细致入微的个人气息。如果说阅读《一把青》小说是聆听师娘“我”喃喃自语的回忆,那么观看《一把青》剧集就是回到那个时代再活一次。
游园惊梦:游园似依旧,惊梦已难求
如果说《一把青》是《台北人》的先声,那么《游园惊梦》就是《台北人》的巅峰。
《游园惊梦》的故事很简单,曾经的昆曲艺人、国民党将军遗孀钱夫人应邀参加窦太太主办的宴会,席间窦太太的妹妹和一位参将一再要求她和另一位昆曲大王徐太太合唱一曲《游园惊梦》。
就在这觥筹交错的等候时间里,她却陷入回忆中,那也是一场宴会,那时候钱太太还叫蓝田玉,是京城有名的昆曲演员,但却在最年轻美好的年岁嫁给了比父亲还大的钱将军,怀恨在心的亲妹妹把与钱太太有过暧昧的年轻副官夺走。
过去的繁华与伤痛在今天惊人地复刻,过去钱太太为妹妹特意办的宴席上,经典昆曲《游园惊梦》钱太太头一次唱劈了,今天,无论多少人劝,钱太太知道自己再也唱不了了,游园似依旧,惊梦已难求。
与《台北人》的其他篇章相同之处,《游园惊梦》也可以看到清晰的今昔对比,今日之宴会与过去之宴会,今日之台北与过去之南京,今日钱太太的配角,陪客身份,与过去绚烂的名声与繁华。
而与《台北人》的其他篇章不同之处,才是使得《游园惊梦》成为“华语短篇小说巅峰”的核心要素,而这种成就,可以简单地分为艺术与思想——或称作形式与内容——两个部分。
在艺术上,作为中国古典文化的忠实崇拜者和外国文学的系统学习者,白先勇在《游园惊梦》里创造性地将古代文学的预示、对比、平行、梦境等写作技巧与西方文学的蒙太奇,意识流创造性的结合在一起。
而这种结合又是充分考虑到读者的接受能力,整部作品主干读起来轻松自然,却在关键之处用一段呢喃式意识流深入到钱太太喝醉后的内心,在漫长的铺垫后迎来了极致的阅读挑战与感官震撼。
在思想上,《游园惊梦》也是将沉思进行到了最深层,如果说《一把青》揭示了动荡战争,时代变迁造成的时间、空间、文化、社会上的巨大变化对个体的影响,那么《游园惊梦》则揭示了动荡战争,时代变迁造成的时间,空间,文化,社会上的巨大变化对民族的影响。
“游园惊梦”这一标题,作为《牡丹亭》最重要的章节,不仅仅作为小说的内容存在,更是有着极强的象征性,不仅象征钱太太这个个体在如今回不到当初美好的遗憾,更象征古代文学甚至传统文化在机器时代,工业时代的一种丧失与困境。
漂泊台北人,旧时堂前燕
白先勇的同学,中国台湾著名文学评论家欧阳子对白先勇的作品进行过系统的研究与解读,而对于《台北人》十四篇短篇小说也进行了每一篇的独立评论与全书的整体解读,最终集结成册,名为《王谢堂前的燕子》。
《王谢》一经面世,不仅受到了学界的高度肯定,更受到了大众的热烈欢迎,已经进行过多次再版,并且在各大书店与电商平台也经常被与《台北人》作为一套合装。
先欣赏完一篇小说,跟随一个个不同的人体验那个时代;再阅读一篇评论,理解白先勇思想之深远,艺术之高超;最后阅读欧阳子对于《台北人》全书的评论,你也不再仅仅“经历”过一场场繁华破碎梦,更会看到那个在角落处造梦之人的热烈与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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