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开始夹着一本红色的塑料夹子,里面装着复印好的各种资料,很猥琐地在各大商场出没。我们一般是双人行动,一男一女,搭配开来。
小苏带着我实习,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看人必须看准了,如果废了半天劲儿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购买能力那就太浪费时间了,所以看人必须从上到下看: 头发干不干净,衣领和袖口干不干净,皮鞋干不干净?这叫三看,这指的在商场;如果是在停车场,就得认识各类高级轿车,熟悉轿车的大致价格及型号。比如奔驰多少万,什么标志;本田大概多少钱,什么样子。小苏告诉我,奔驰还分好几种,有些比较便宜,最贵的应该是哪个那个。发展客户往往周五时间最好,因为这天老板带小秘来买东西,周六周日老板得回家陪陪太太,小秘觉得好讨厌哦,一到周末就拍屁股走人,不让走,老板要哄她啦,你正好跟着他们,上去一说,老板就掏钱啦......
小苏给我讲得太多,我没有全部记住。但我知道只要目标在眼前出现,我得立马扑过去。
一开始我的态度很积极,觉得前面有无限的机会在等着我,似乎天天有富人找我送钱买卡,我就要发财了。
几天过去一无所获,我开始觉得烦躁。我觉得我的样子特别像一条狗,跟着他们从车里出来一直跟到商场,然后才找机会说:“先生,能不能耽误你一分钟时间?”
我还没有开口,就感觉所有的陌生目光都朝我涌来,可惜这不是舞台中心。卖卡让我的灵魂受到从未有过的轻视,当然,首先是我瞧不起自己。每次站在那开始作业时,我就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刚刚圈地,刚刚立了一根柱子,就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保龄球馆,拿子虚乌有的许诺收集别人的钱财,这跟抢钱有什么分别?
我问小苏有没有这种感觉?小苏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冷冷地说:“只要你自己赚钱了,比什么都强,怎么赚的就不要去追究了,反正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其他是公司的事儿。”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多嘴,问那么多干嘛?反正已经卖给公司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小苏又补充了几句,“你别老觉着自己卖卡是有求于人,这不行,你得认为你的东西是好的,是他们求着你买。200张贵宾卡,他们不紧着点儿早卖完了,是他们求着你。你的东西是最好的,你有世界上最大的100道保龄球馆,世界上最好的服务质量和一流的设备。你的客人是北京市最尊贵的,参与其中会有无限商机,如果他不想买,只能说明他还没有具备这个能力。所以他无可奈何才会做出高人一等的样子来,告诉人,那些人也在装孙子呢,你跟孙子生什么气呢?”
小苏的想法精彩极了,我不由得对他油然生出敬意。
心生敬意是一回事,可是学不会是另一回事,我相信小苏的心理素质是练出来,说不定从小学就开始练。我同样相信那些站在大商场里做促销的小姐,和在外面散发房产传单的人都有这种素质,没有人会对他们致以相当的尊敬,没有人不认为他们把手伸向自己的时候有特别的目的,那个目的总是和钱有关。他们总是遭到冷冰冰的拒绝或者被人恶语中伤,但是谁也不象我反映如此强烈而且引以为耻。他们总是笑一笑,又把手伸向下一个。为什么他们的情绪不会受到影响?为什么他们不会觉得痛苦?
小苏说:“因为你这人太敏感,有点儿神经。”
02.
我要给小苏证明,我也能在追逐利益的时候忘却自己。
我在燕莎商场逡巡时发现了一个穿着很气派的人,和小苏告诉我的富人标准相差无几。我第一次大踏步地打算不卑不亢的试它一试了。我在小苏赞赏的眼光下鼓足了勇气,笑盈盈的迎上前去。有钱人不等我张嘴,便一挥手:“你别拦着我,我没时间!”
真聪明!我禁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仔细打量他,奇怪,他怎么就知道我在打他主意呢?难道我脸上写着两个字:欲望?
第一次计谋还未展开就中途流产我很失意,到第二次勇气恢复时我花了很长时间。那位贵人50岁左右,正处更年期。
我照例微笑,套语:“你好,先生,能耽误您一分钟吗?”
贵人被我的客气震住了,他打量我几秒钟,突然大声问我:“怎么着,你想干什么?”
商场很静。来往顾客惊诧莫名。我压根没有想到他会这种反应,一下子愣住了。
他紧接着来了第二句:“是不是生意不好,大白天的也敢上了?你说,需要多少钱?”
关键的时候我总是掉链子,我为什么不冲上去伸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最起码也应该朝他吐口唾沫,大骂他无聊不要脸,可当时只是含着眼泪愣在那儿。
那王八蛋扔下一句长叹:“唉,这么高档的地方,完了!”摇着头走了。
我一气之下把手里的材料哗啦一声扔进垃圾桶,去他妈的,我不做了!
小苏过来安慰我。我说不干了,这工作不适合我做。小苏马上沉下脸来说我没有耐心,钱有那么好赚的吗,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见我不吭声,又说:“我刚开始也像你一样,没关系的,你已经在努力了。只要你继续努力,肯定会卖出卡的,你很聪明的。快,快上去。”
他指给我看一个刚刚从停车场里出来的男人说:“那是一辆奔驰,快上去。”我当时觉得特别受伤害,已经打算辞掉这份工作了,便犟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苏气得脚一跺,自己上了。他步子很快,三下两下就追上了那人。十几步外,我看见那个男人笑嘻嘻的递给小苏一张名片,小苏递给他一堆资料,两人聊了几句。小苏就回来了,回来时还很高兴,扬着支票对我说:“你看看,留名片了,有戏了!不会每个人都像刚才那个混蛋似的,振作一点,振作一点啊,晚上我请你吃饭,消消气好不好?卡真有那么好卖,提成就不会那么高了,3万块钱一张卡,你这个傻瓜。”
我说:“我不是吃不了苦,我是受不了他们的眼光,他们不尊重人。”
小苏乐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他大爷呢?人家又不认识你,干嘛要跟你答腔?跟生人说话谁都有界戒心,能让你说完就算不错了。你为什么对陌生人有这么多的要求呢?你就把他们当做孙子,想着是跟孙子说话不就行了吗?”
小苏回到办公室以后重新给我印了一份资料,悄悄地给了我。回家前,他让我回去好好再背背那些资料,因为第二天主管业务的台湾人要抽查。
第二天主管还没有来得及抽查,公司就乱了。
两个女人本来坐在两处,也不在同一个小组办公,突然不知道怎么就吵了起来,一人跳过来扯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头发,两人马上就打起来了。没有人去扯开他们,大家似乎都司空见惯。小头目去报告经理的过程显得太长。大概半个小时过去了,经理才匆匆赶来把她们喝开。
两个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位置。整妆,理发,看镜子里脸上的血痕。
小苏认为这是常事,公司常有人抢同事的客户,那两个女的就是因为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挖了墙角。气愤难平,便大打出手。小苏认为这也不能算抢,有钱人既可以在这儿出现,也可以在那儿出现,既可以和这个人联系,也可以和那个人联系。只是看谁更有魅力。
小苏这么说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的主任职位也差不多是靠抢别人客户爬上去的。我一进去的时候就听见公司的人说他,这我绝对相信。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不相信任何空虚的主义和信仰,存在就是合理,人追究钱财天经地义,何况他认为并没有出卖良心。(小苏一直认为抢客户没错儿)为了卖卡,他不得不整晚整晚陪无聊的少奶奶聊天,他什么都肯做,很坚忍。他因为长相挺好颇得阔少奶奶青睐,常常有女人主动送上门来,当然都是比他大的,人近中年的女人。
小苏很努力。大热天的他也常在外面跑来跑去,累得大汗淋漓。他有一个常联系的女客户,是中关村一个做笔记本生意的老板,叫唐妮娜,30多岁,未婚,老请他喝茶。小苏好像挺喜欢她,谈起“唐姐”来总是充满感情。有一次还把唐姐的名片递给我看,名片印得很精致,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小苏给我看完她的名片后郑重其事地放回原处。他有三大本精致的名片夹,里头按姓氏拼音分门别类,他工作的确很惊精细,桌子上的资料总是搁得有条不紊。他认为,不管以后他从事哪种行业,这些名片上的人将是他一生的宝贵财富。
“你知道吗?人脉就是财脉。”小苏说。
“你对情人恐怕没有这么用心吧!”我挖苦他道。
小苏不觉得我在挖苦他,平静地答到:“客户就是我的情人。”
03.
我在中粮广场结识了一个姓张的有钱人,开着丰田,是一家快餐店的老板。当时他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马上就给了我一张名片,还请我喝咖啡。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包括和他太太离婚,如何在欧洲游历,他年轻的时候因工作放弃的诸多幸福等。他鼓励我说,年轻的时候要懂得付出,要不就做不成大事。他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有钱了,过去失去的一切都显得非常渺小,因为你可以得到补偿了。”
他说了许多,临走时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屁股,跟我道再见。第二天他打电话说想买卡,而且还要给我介绍几个对这个感兴趣的朋友,并问我晚餐有没有预约?
“你得请我吃饭吧?”张先生说。
我赴约的时候发现张先生并没有带朋友来,他说我在电话里听错了,他只是想把他们的情况和联系方式告诉我,并没有说要带他们过来。
张先生那天西装革履,头发亮得就像刚擦过的地板。一见面他就说要找个安静一点的餐馆,要求不高,一碗面条就行。我揣着向小苏借来的100块钱在公司周围转了大半天,他都不满意。后来我们进了毛家菜馆,他坐下来后突然又改吃米饭炒菜,三菜一汤。张先生问我为什么不结婚,说像我这么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北京很难混的,应该找个本地人嫁了。说完他又谈了些他自己的情况,说自己刚离,没孩子,35岁,北京户口,不算特有钱,但是,还算混得不错。他很明白的说他特想结婚,虽然有车有房,但是他看中的女孩子太少了,他说他一见我就喜欢,觉得我纯洁,不贪财,不像其他的女孩子,一听他有车有房,就疯了似的追着,都冲着钱来的。他还提出来,如果我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住进去,我可以随便地住着,“房租那一大块你不就省了?而且住在我家里,还有人能照顾你呢?”
我说我有男朋友了。
张先生问,他是北京人吗?
我说这跟什么地方人有什么关系?
张先生说:“你得嫁个本地的,本地的人多好,左邻右舍的熟人熟事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家都有个照应,你来这儿打工不就图这个吗?不就图这儿好吗?干脆落地生根把户口调过来,以后一辈子就是北京人了。”
我非常后悔自己出来和他吃饭,可是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呀?我低头吃菜,巴不得他快点吃完走,这是我犯傻请客呢,好不容易借他的光在外面吃好点,我可不能浪费东西。
张先生说的多吃的少,还老喝水,于是去洗手间的次数很频繁。每次他都脸上亮亮的从洗手间出来,我看见他脸上有一块像酒瓶盖那么大的疤,特明显,灯光下那块疤就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
吃完之后,张先生说要送我回家,我决意不肯。他坚决要送,说他有车方便。我坚决说不用。他说:“你是不是怕我记住了你的家?然后天天缠着你?”
我说:“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交谊还没有到你陪我回家的那种程度。”
张先生说:“你怎么这么说?今天的饭我谢谢了,以后我回请你吧。你不要我送,那我就送你到地铁口吧!”
他不开车,跟着我一直走到保利大厦的地铁口。我说你留步吧,头也不回下了台阶。
他突然喊了我一声:“林小姐,你等等?”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台阶上面的男人。他没跟上来,却说:“林小姐,我今天可能太冲动了,很对不起啊!”
我也不回话,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04.
因为这一餐饭,我到家已经11点半。那时,八角地铁口到小区并没有通小巴,我不敢像平时一样一个人走回家,只好打了一辆出租。
若是平时,我一般下班时间最早也得晚上八点,那时行人寥落,月上中天,大家匆匆穿过地铁到六合园之间的黑暗过道,一个走的比一个快。那条小路没有路灯,坑坑洼洼,还特别的黑,据说经常有路人被劫。我一路小跑紧紧地跟在别人后面,蓬头垢面,又累又饿。以前赏月的女孩子现在正为生活疲于奔命,可我的内心仍然会因头顶上的月色变得柔软,温情总是在瞬间一波一波的产生。狗尾巴草蓬蓬地长满小路,我加快步子往家赶。
如果你踏上从地铁到六合园的那条阴暗小路,也会和我的心情一样莫名烦躁。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世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条路只要一踩上去鞋的先头部分便全军覆没,你擦的再干净再锃亮再像个上等人似的,过完这条路也要像911那天从美国世贸大楼里钻出来一样灰头土脸。
当然,如果你不像我那么狼狈,非得步行15分钟到地铁,也可以选择另外一种方法:身上穿戴齐整站在家门口,手一招,出租车刷的一声停在面前,然后又刷地一声载了就走。你还可以坐人力三轮车过去,但是你得算好了,一次三块,一天两趟,二三得六。单是三轮车一个月就得平白花上180块钱,我舍不得。我只在雨天没法走的时候,不得不忍受三轮车夫的盘剥,成全他们难得的发财机会。那时一下雨价格翻成平时的两倍——6块,平时都白省了!心痛没办法,巴不得那个时候自己做了三轮车夫倒拉他们一次,把钱挣回来。
(后续)
上一章链接:https://www.jianshu.com/p/f2cc2fd7a5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