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的暑假,空气并不舒爽,但“四人帮”的我们,打算一起去星巴克聚一聚,喝一桌冰镇咖啡,消消暑。“四人帮”这个名字,起得很随意,只是因为我们这个小帮派,有四个人,两个女生,两个男生,没有刻意去想应该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四个人各自的气质,不就是四个人嘛,我们一拍脑袋,就随手捡来了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团体名称,挂在我们四个人身上。后来想起,并不吉利。
约小团体聚会的那天,我站在镜子前,打开一盒廉价又劣质的粉饼,笨拙地往脸上擦了些粉,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除了皮肤细腻,其余五官特征,都和美女二字无关,我对自己有些兴味索然,甚至,有一些浅浅的对自己容颜平平的羞耻。
离聚会还有一个小时,我去了趟市中心的超级市场。那个时候的我,买衣服,从不去高级商店。小时候,我所有的衣服,都是由母亲帮我准备,母亲买什么,我就穿什么,家里的家风,一直崇尚节俭,父母经常用最少的钱,买到性价比最高的生活及衣物用品,从不浪费一分钱。我常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在街头廉价的外贸商铺买的,且大多都老气横秋,和我的长相并不搭调。但我从不反抗母亲对我着装的安排,我是个顺从的人,顺从到有点呆板。
那天知道要聚会,我忽然不想穿母亲给我买的那些能把我穿老10岁的中年女装,我跑去了我认为能够买到青春期女生适合穿的靓丽衣服的地方,不是百货商店,不是个体服装商铺,在我脑子里,它竟然是个超级市场,一个大量贩售农贸食品的超级市场,对,那里有19块一件的平价女士T恤,我见过它们挂在超市货架上的样子,那里的衣服,多少比我母亲为我置办的那些只适合中年女性穿的衣服,好看得多。
我站在超市卖衣服的货架旁边,一眼看中了一套黑色背心搭配白色T恤的套装,下身是一条和套装一起搭配好的黑色短裤,长度到膝盖这么长。我在超市的试衣间,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这套一身上下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套装,因为我想直接穿上这套套装,就跑到大街上,因为我觉得这一身太好看了,好看得让我觉得这是17岁的我,从小到大,穿过的最美的衣服。我换上这套黑白套装,在试衣镜前照了很久,我站在那里,对,我全身上下只有两个颜色,黑色和白色,但是我觉得,这一套黑白套装,让我美得很纯净。
我是最后一个到星巴克的,穿着一身黑白的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美,我像走在一朵云上一样,往星巴克里面走,看到“四人帮”的另外三人,已经在星巴克的角落里,有说有笑地坐成一团。“燕子来了!”这是小远在和我打招呼,他第一个看到我,很多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我,这次也不例外。“你们看,燕子穿得跟修女一样。”说这个话的,同样是小远。踩在云上的我,一下子从万丈高空,坠了下来,这是17岁的我,听到的最刺耳的一句话,我眼里一下没有了光。
小远是个个头不高的男生,他的个头真的很小,所以我们叫他小远,虽然他个头不大,但他脑子里的东西,总是可以跑得很远,这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辙。小远的理想,并不小,他的人生志愿,是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当编剧,所以他的思想可以飘到很远的云端,这一点都不奇怪。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在我们“四人帮”中,离我们其他三个人最远的缘由。我没有想到,小远会把我一身黑白的装扮,和修女联系在一起,修女这个群体,又是一个离我们生活远之又远的存在,我连后脑勺都没有想到,小远会把我跟修女,这个离尘世很远的人群,联系在一起,不过除了离我们的生活太远,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小远把“修女”这个词,安在我身上时,我内心冒出来的深深的被羞辱感,原来在我看来一身净澈秀丽的穿着,在小远眼里,是死板肃穆的,仿佛一个受戒没有灵魂的修女。
小远的眼睛里,有和这个世界一样灵动溢彩充满生机的光。这是我每次在经过小远的教室门口,和小远偶遇的时候,在小远的眼睛里看到的,那也是小远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光,每次和小远遇见,他会一直盯着我看很久,因此我很熟悉小远眼睛里的光,这束光,像是一直在追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个很远的地方,仿佛我从未去过,也抵达不了。
我的个头比小远高很多,我是个高个子女生,但并不是很瘦,也许用匀称形容我,比较合适。小远个子矮,而且有些胖,但每次小远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总能让我感觉个子不高的他,一跃就站上了巴黎铁塔顶端,如果我站在下面喊他的名字,他应该听不到。我身高175厘米,小远的身高却只有165厘米,十公分的差距,把我们平视的高度拉卡了许多,但我每次见到小远,仍然觉得他站在巴黎铁塔上,而我在塔底最低的平地。可是小远并不俯视我,小远每次见到我的时候,目光是仰视的,因为我和他有十公分的身高差距,我不知道他眼里夺目的那道光,到底是因为他看我的时候需要仰视,所以很用力,还是因为他想站上巴黎铁塔的顶端。
我从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一个比我矮十公分的男孩子,我一直以为,我会喜欢让我仰望的一米八大个的帅气男生,但是我没想到,在我17岁的时候,我仰望着一个个头比我矮十公分的男生。
我喜欢上小远,是因为莎拉。莎拉是我们“四人帮”中的另一个女生,她的个头,和小远相当,莎拉162公分,如果她和小远站在一起,不会有任何怪异之感,但如果我站在小远身边,没有人会把我和小远,和爱情两个字联系在一起,除了身高的差距,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就像个修女一样,小远眼里的光,无法穿透修女黑白二色的内心。
高一那个夏天的夜晚,是莎拉把我和小远一起叫出来骑行,兜一兜夜里的晚风。我和莎拉是同一个班里很交好的同桌,无话不谈,形影不离,莎拉和小远不一样,莎拉并没有把我看作修女,莎拉说:“燕子你是个很好的女生。”如果不是莎拉,我不会认识小远,是莎拉告诉我,她认识了一个很有思想的男生,于是我们三个人,率先成了朋友,那个时候,还没有阿戴什么事,阿戴,是“四人帮”里另一个男生,他暗恋莎拉很久了。
那天出来骑行兜风的晚上,我、莎拉、小远,聊了很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小远心里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光,就像他眼睛里的那道光,一样。骑行到9点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莎拉自己先回去了,留下我和小远两个人,我和小远的自行车,其中有一辆是租的,我们还掉了一辆,就只剩下了一辆自行车,小远说:“我骑车带你,送你回家。”我说:“我个子这么高,你骑车带我,看上去有点怪异吧。”小远说:“怕什么,你坐到后坐试试,燕子你是不是不敢?”我一下有些面红耳赤,这时候,一阵晚风吹来,我壮了壮胆,像喝了酒要比武的武士,蹭一下,二话没说就跳上了小远的自行车后坐。
一路上,大多时候,是我在说话,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一直在讲一些含金量并不高但很好笑的笑话,小远便一直在笑。小远骑车很快,像一阵风一样,他身上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在风中飞舞。
那年学校的“三独”晚会要开始了,小远说,他要报名去唱一首歌。晚会那天,我坐在观众席上,等待小远出场。音乐响起,我才知道,小远要唱的歌,是林志炫的《单身情歌》,我问坐在旁边的莎拉:“小远为什么要唱这首歌?”莎拉说:“因为他想找个女朋友吧。”
小远唱歌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是那个只会在听笑话的时候笑的男生,他唱《单身情歌》唱得激情四溢,整个观众席都因为小远的歌声,沸腾起来,跟着台上的小远,一起唱:“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相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 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我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台上的小远,舞起了手臂,然后大喊:“小远,我爱你!”但是小远肯定听不到,我的声音太单薄,早就被响彻整个音乐厅的歌声淹没。
每次约我和小远出来骑行的,都是莎拉。莎拉说:“今天我们骑到三江口去吹风吧!”“今天我们去招宝山!”“今天我们去东门口!”于是我和小远还有莎拉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小远说:“燕子,你和莎拉越来越像了。”我看到小远看莎拉的眼神里,好像也有那束光。
我喜欢看书,每晚我都把书里看到的书摘,用短信发给小远,我和小远用短信聊天,你来我去,常常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但好像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可能也只有那些书摘,是我想让小远记住的。
阿戴加入我们“四人帮”,是后来的事,阿戴是小远的哥们,准确地说,阿戴走进我们“四人帮”,和我们在一起搞成一团,是因为他喜欢莎拉。
阿戴是个很内向的男生,甚至有一点点木讷,阿戴的眼神和小远的不一样,阿戴的眼睛里是有一点暗淡的,但这完全不影响他发疯一样暗恋莎拉。阿戴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闷,说话声音分贝很低,但每天下课,放学那段路上,阿戴会来找我。阿戴找我,只有一件事,就是和我讲他有多喜欢莎拉。阿戴会问我,怎么才能追到莎拉,会问我,莎拉喜欢什么东西,会和我打探莎拉的性格和内心。很长一段时间,放学到家那段路,我都在听阿戴和我说关于莎拉的一切。我很顺从,从小时候顺从母亲为我安排一切着装开始,到我的高中,我都顺从地鲜少表达自己的需求。所以我一贯都是耐着足够的性子,全程听阿戴讲他心里的莎拉,直到有一天,我看着这个每天放学和我并肩一起走那段回家的路的一米八大个的男生,然后带着羞于启齿的自卑问自己:“为什么这个男生喜欢的不是我?为什么小远看莎拉的眼神里也有光?”阿戴是我曾经设想过的我理想中一米八大个的帅气男生,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阿戴,我喜欢小远,但那时候的我,根本意识不到,我和小远之间十公分的身高差距,在我的17岁,就如同巴黎铁塔到地面的距离。
阿戴每次见我,永远在和我说他的莎拉,而我自从认识小远,每次见到莎拉,我永远都在说小远,说小远给我发了什么样的短信,说小远今天打球时我又给小远送去了矿泉水,说小远送了一本书给我。这本书,是王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园》。小远说,这书,是他爸让他看的,他觉得这书不错,他说,燕子,我觉得你可以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完,我觉得这本书值得你把它看完,看完了,你可以和我分享你看这本书的感受,我们可以一起交流。
我真的把王小波的这本《我的精神家园》全部看完了,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错过。也是小远,让我知道了文坛有个叫王小波的作家,能写出这么标新立异的作品,我觉得小远头脑里的很多东西,都很王小波很像,他们两个都不按常理出牌。
我看完《我的精神家园》,舍不得把这本书还给小远,我发现我喜欢上了王小波这个作家,这让我觉得,小远很像我的知己,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能意识到,爱情和知己之间的距离,就像红尘内和红尘外的距离。
我和小远都很喜欢刘若英,那年,我们一起追了一部剧,叫《似水年华》,是刘若英和黄磊主演的。坊间流传,刘若英和黄磊之间的交情,叫做“第四种感情”,它既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既高于友情,也高于爱情。看完《似水年华》的那年夏天,我、莎拉和小远三个人,一起去了《似水年华》的取景拍摄地乌镇。乌镇有一做桥,叫双廊桥,走在双廊桥上的两个人,左边的永远到不了有边,右边的永远到不了左边。我和小远站在双廊桥的桥头,并没有走到桥上去,我们心中都有一些忌惮这座桥寓意中的孤煞之气。但在桥脚下,小远问了我一个问题:“燕子,你觉得我们像是第四种感情吗?”我一扭头,转身离开。那一年,我暗恋着小远,小远暗恋着我,已有两年,我一直最害怕小远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其实小远,有段时间,喜欢过莎拉,这就是为什么我才小远看莎拉的眼神里,看到过和他看我时同样的那道光,但是小远看莎拉的那道光,比起看我的那道光,明显隐晦得多。每次周末,小远都会到我家来,我们之间住得很近,小远的家,就在我家隔壁,所以小远经常会打我家的门铃,我父母早已熟悉这个有些胖的矮个子男生,小远到我家的次数很频繁,但我父母却从不过问我和小远之间的事,在我父母心里,我和小远之间的事,不需要说出来,他们明里暗里都心照不宣,所以处在青春期,还不懂得怎么对待爱情的我,把什么都放在了心里。有一次,小远照例来我家,走进我的卧室,看到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少女减肥日志”,小远顺手拿起这本书,指着封面上那个十分骨干的模特女孩,然后把书往我的身材上比划,大笑着说:“燕子,你竟然在减肥?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瘦?!”小远说完,又放声大笑了起来,毫不遮掩。那天小远说这话的时候,我父母也在卧室的门口听到了,但他们什么也没说,直至事后很久,我父亲母亲也从未提起这个话题。那天小远要走的时候,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间,小远准备回家,我父亲留小远吃饭,小远说谢谢叔叔,我还是回家吃吧。我父亲便没有再强留。
我说:“小远,我送你下楼吧。”小远指着我一身上下的一套睡衣,说:“难道你就这样下楼?要下楼,不换身衣服吗?!”我有些羞赧,但我强装一副镇定的样子:“这样就不能下楼吗?”小远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家楼下有个车棚,用来堆放家里的杂物。从楼上下来,我停在车棚门口,故意露出一脸的神秘状:“我要送你样东西,就在车棚里,你跟我来!”这时候,我突然明显感觉到小远的胸口有心跳的声音,我知道这声音,以我和小远站在那里的距离,我根本听不到,但我知道,小远的那个当下,猛地心跳加速了。小远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我觉得小远的紧张,有一点半真半假,真的那部分,是真的紧张,假的那部分,是为了让我看到他的紧张。那一刻,突然间,我也变得很紧张起来。走进车棚,我拿出王小波的那本《我的精神家园》,递到小远手里:“呐,只是还本书给你!”小远长舒了一口气,好像也是半真半假的样子,但是小远说了句话:“还好还好!幸好……”小远没有说下去,很快,就从一楼的防盗门奔了出去,走得飞快。
后来我再也没有送过小远任何礼物,但是小远却在我生日那天,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那天中午,也就是我的生日那天,小远提着一只硕大的斜挎包、一只毛绒公仔和一副睡眠眼罩,大包小包,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教室。我并不在教室里,那天中午,我刚好有事出去了。等我回到教室的时候,课桌上堆满了小远拿来的东西。班里的同学告诉我,是一个个个头矮矮胖胖的男生,提着这些东西,连招呼都没打,直接闯进教室,毫不避讳地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的课桌上,并且这个男生还和我座位附近的我的同班同学大声说:“今天是燕子的生日!”
我说:“小远,你用得着那么兴师动众嘛?!班里同学会觉得很奇怪的!”小远脸上挂满了骄傲得意的表情,说:“我看好了你们班大多数同学都在的时候进去的,我就是要让你们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让他们都知道,我是来给你送生日礼物的!我还想让他们知道,你的生日,有人给你送了这么多礼物!我更想让他们知道……”“好了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了!”我打住了小远亢奋的话头,不再让他说下去,我觉得他又站在了巴黎铁塔的顶端。
那年生日,小远的礼物,让我内心燃起了一把火,那把火,好像可以一跃就蹿到巴黎铁塔的顶端,蹿到小远蹦上去的那个塔尖,但是那终究只是一把火,火焰很热,但会熄灭,唯有巴黎铁塔是不会倒塌的,同样不会倒塌的,是时常高傲地屹立在巴黎铁塔顶端的小远。我的遗憾是,那天,我的生日,小远来送礼物的时候,偏偏,我刚好不在现场,对我来说,我不在场,没有亲手接到小远的礼物,比小远向全班同学宣告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带给我更多的落寞。
果然,我不在场的那个生日,除了错失了小远给我送礼物的那个当下,还错失了我和小远之间缩进距离的机会,这个机会,是被我班里的另一个男生夺走的。那个学期的学业,比往昔骤然增加了许多,我和小远之间的短信来往,渐渐淡了起来,同样淡了起来的,是我和小远之间这段谁也不愿意捅破的雾里看花的关系。那年十月,也就是在我生日过后没多久,我同班的一个男生,开始猛烈地追求我,我很快答应了那个男生,原因是,我忽然想结束和小远之间忽明忽暗的关系。
小远对我忽然谈起了恋爱,毫无防备,但是他说:“你接受谁的追求,都不该接受这个渣男的追求,这个男生不靠谱你知道吗,他对你不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没有把小远的当回事,因为我心知肚明,接受这个男生的追求,谈这场草率的恋爱,是我想要破罐子破摔。
小远始终无法接受我和这个同班的渣男在一起。那天下课放学,我和这个追求我的男生,并肩走在校门口的拐角处,一扭头,恰巧看见小远骑着飞一样的自行车,像喝醉酒一样,从我身边飞过,那个背影,是我高中三年,看到过的从小远身上透露出来的,最悲伤的背影。
两天以后,小远忽然和我说,莎拉最近在做什么?燕子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喜欢莎拉!我愣愣地盯着小远看,愣愣地听他亲口把这句话从嘴里吐出来,我明显听出来,这话,小远是在报复我,说这话的时候,小远的口气,完全不像是在说他爱慕着一个人,而更像他发自骨子里地恨着那个人。
对小远的这句话,我没有回应出任何一种反应,但我忽然觉得,巴黎铁塔倒塌了,同时一起倒塌的,还有我心里的那个常常站在巴黎铁塔顶端的小远。
莎拉走了,小远一直说,莎拉是个很性情很真实的女生。追求真我的莎拉,果然选择了远道出国,选择了她发自内心想要的求学之路,我们的“四人帮”,猝不及防地,少了一个人。莎拉听过很多我和小远之间的故事,但是莎拉并不知道小远说过小远的心里喜欢过莎拉,但莎拉知道阿戴对她的爱恋,这是我告诉莎拉的。阿戴在我跟前说过关于他对莎拉的一切情思,我全都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莎拉过,但唯有小远说他喜欢莎拉这句话,我在莎拉面前,自始至终,闭口不谈。虽然我并不知道这句的真假,但是就像我直到高三都还没有确定小远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一样,我不确定小远是不是真的喜欢莎拉,但我却把小远喜欢莎拉这句花当真了,就好像我把小远喜欢我这件事,看作是真的一样。
我不再给小远送矿泉水,在他每个周四下午打篮球的时候。那段时间,我把矿泉水,换成了擦汗的毛巾,时不时去篮球场,递给追求我的那个渣男。和渣男的恋爱,只谈了29天。分手后的一个星期,这个渣男立马开始追求我们班里同班的另一个女生,我才知道,小远和我说的话,是真的。我开始出现了一些抑郁的情绪,在每次想起校门口拐角处,小远那个骑着自行车飞一样悲伤的背影。我和小远,依然会互相发短信,我发的,依旧大多是一些书摘,另外一些,是和小远之间的斗嘴。小远则开始发一些用来安慰我的话,语气变得比从前柔软了很多。
我终究还是因为这个渣男的一脚踹开,开始在上课时发呆、走神,甚至无心学业,脸上时常是忧郁的神情。那天,小远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说:“干什么去?”小远:“给你疗伤!”没想到,小远带我去的,是一家昏暗闪着迷彩灯,放着嘈杂音乐的酒吧。那天我才知道,小远根本不了解,我是个很讨厌酒吧的女生。
但我还是顺着小远的意思,在酒吧找了个光线稍微亮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小远给我点了杯鸡尾酒,他竟然不知道我从来不喝酒。我把酒杯放在面前,并没有去碰,然后趴在吧台上,把头埋在胳膊肘里。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我才想起,刚才在酒吧的吧台前,我趴了半个多小时,但是小远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行动上的示意。走在夜色里,小远陪着我回家,突然说:“燕子,我刚刚其实想……想抱抱你的……”我说:“我知道你这样想过。”小远惊了一惊,像触电一样,像心底的密事没刺探曝光一样,随后他说:“燕子,如果我们彼此太过了解对方,也许未必是什么好事。”那个夜晚,我觉我在小远的心里,又变成了那个不解风情的修女。
高三的“三独”晚会再度举行,小远又报名要去唱歌。小远的歌声总是能带动整个全场听众和他一起澎湃起来。这次,他唱的是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小远唱那首《大约在冬季》的时候,我依然和上次一样,坐在台下,但是这次,我没有站起来为小远呐喊。小远的歌声在台上回荡的时候,我坐在那里,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高三的冬天很快到了,我们开始备战高考。阿戴不再来找我,因为莎拉已经出国了。小远也很少再给我发短信,因为我们的学业太紧张。
小远报名参加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提前招生,他考试的成绩出来后告诉我,他考了全国第十名,我惊叫起来:“小远,你也太棒了!”我的声音,高亢振奋,分贝高到可以一下子跃上巴黎铁塔的顶端,我忽然有了一点和小远一起站在巴黎铁塔顶端的感觉,在那个高度,可以望到整个城市很遥远的上空,我好像在那个遥远的高空,听到小远曾经唱过的《单身情歌》和那首让我泪流满面的《大约在冬季》,歌声,伴着小远眼睛里的那道光,一直穿透城市上空,好像要到很远的北方。
高考结束后,小远真的准备去北京了,我突然想起那天小远眼睛里的那道光,似乎真的望着北边的方向,我对小远的了解,就好像修女能够和神灵沟通,得到准确的神祗的答案一样,我看得穿小远的内心,但小远永远看不穿,其实我并不是只有黑白二色内心的修女。
我不想把我和小远之间的关系,定义到“第四种感情”。我开始想要给小远写一封信,我想告诉他,我不是修女,我要表白我的爱情,我要告诉他,我喜欢了他三年,我想问他,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感情。
那是高考结束后,我们各自准备启程去读大学前的一个晚上,我把自己手写的信,递到小远手里,我说:“不要当着我的面打开,你回家再看。”
那天我一直没收到小远的回信,直到凌晨1点多,我听到手机短信响起的声音,是小远。“燕子,我们不适合做恋人。”“为什么?”“我没有办法靠近你。”
后来我想起,小远带我去酒吧疗伤那天,他没有抱住我,其实是因为他不敢。后来我想起,他在我生日那天给我送礼物来的时候,我刚好阴差阳错没有在场。后来我想起,他和我说他喜欢莎拉,眼神里是在试探我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但当时的我,就像修女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最后我想起,高中最后一场“三独”晚会,小远唱的那首《大约在冬季》,歌词里是“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小远那条“我们不适合做恋人”的短信,让我在家楼下的河边,仰着头嚎哭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我用这半个小时,终结了高中三年的恋人未满。
启程准备去武汉大学报到前,我在列车上,给小远发了一条告别短信,整条短信,全都是《大约在冬季》的歌词:“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但告别这段爱情的季节,恰好是又一年夏天,这一年夏天的空气,依旧像前一年夏天暑假那样,我响起那个夏天,我们“四人帮”到星巴克聚会的时候,小远说:“你们看,燕子穿得像个修女。”
修女从不会登上巴黎铁塔的顶端,因为神的旨意是,修女要永远懂得站在低处,谦卑,克制,活得平凡,巴黎铁塔顶端的不平凡,终究是属于小远想要去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可以看到天际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仿佛我从未到过,也无法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