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上七点,李梅从车行回家。
听见钥匙转门的声音,女儿米米从饭桌边飞快蹿到门口,拉住妈妈的手撒娇:“妈妈 ,爸爸今天做了红烧肉!可爸爸说,要等你回来才能吃!”
“哦,是爸爸做得红烧肉太香,米米等不及了吧?”李梅俯身捏女儿肉肉的小脸,“不用等了,你先去吃!”
米米如同得了特赦,小兔子般蹦跳到厨房:“爸爸,妈妈说我现在可以吃了!”
丈夫徐青竹刮了下女儿的鼻子,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先把筷子摆好!”
站在盥洗台边洗手的李梅,望着面前镜子里父女俩的互动,嘴角不自觉就带上了笑。
李梅觉得自己很幸运。
她今年34了,结婚8年,却从未有过“痒”的感觉,更没有经历过所谓的磨合期。
她和徐青松算是青梅竹马,自小长在一个大院里,但感情的萌发,却是在初中的时候。
那时,她刚开始发育,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学校里有几个混混学生总在回家的路上堵她。徐青松碰巧遇上一次,从那以后,同住一个大院的他就自告奋勇承担起了护送她回家的任务。
一送,就是4年。
李梅读书不开窍,中专毕业就出来打工了。
读高中时,徐青松抽空就给她写信,他们像笔友那样互相鼓励,可谁也没有勇气点破那层关系。
等徐青松考上大学,李梅更觉得俩人彻底无望了。她一个底层打工妹,哪敢高攀大学生?
可徐青松恰恰是在那时,对她展开了热烈的攻势。
那时候,每天打工结束后,李梅最享受的事儿就是窝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守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读徐青松邮寄来的那些情书。他的信写得热忱绵长,她总是读得面颊泛红,双目潋滟。
青春期里压抑了七八年的朦胧情愫,被一封封灼热的情书引爆,他们热恋了。
流水线上的打工妹们,无不羡慕她有个大学生男朋友。
可她每次回家,父母总要向她泼冷水,他们抽空就为她安排所谓门当户对的相亲,时刻提醒她不要被男人的情话迷了眼,忘了自己的身份。
李梅知道,父母是担心她付出了感情,却被辜负,最后落得个伤情伤心又伤身的下场。
硕士临毕业时,徐青松揣着读书期间兼职赚下的5万块,和省会高校的聘任书,上李梅家提了亲,彻底打消了李梅父母的顾虑。
回首看看,两人的结合实在不易,是抵住了漫长的异地寂寞、经济的困窘和世俗的压力。
婚后,李梅在私企车行售车,工作繁忙。
徐青松是有正式编制的高校老师,工作相对自由,所以接送孩子和做饭的活儿就都落在了他身上。
两人恋爱时,李梅觉得最甜蜜的事儿就是读徐青松写的情书;结婚后,李梅觉得最幸福的事儿是吃丈夫做的晚饭。徐青松心疼妻子中午只能吃粗枝大叶的员工餐,每天的晚饭他总是花尽心思,备得很丰盛。
两人的工资都不高,但李梅很知足。
都是苦孩子出身,他们对物质并没有过高的要求。相反,在车行工作这些年,见多了社会上一些男人的嘴脸,李梅更觉得丈夫的知书达理、温存体恤是金钱也不来的珍贵。
02
和丈夫女儿围坐在一起吃饭,八十平的小居室也变得灯火可亲,其乐融融。
饭桌上,李梅的手机突然亮了。
她扫了眼信息,随即把手机递给丈夫,皱着眉娇嗔道:“老公,你看,这都是什么人啊!”
屏幕上是一条露骨的信息:“李小姐,考虑好了吗?只要你明天陪我一天,我马上下单,全款!”
李梅气哼哼地嘟囔:“你才是小姐呢!你们全家都小姐!不就买个三十万的车吗?派头快赶上皇帝南巡了!”
这样的吐槽,每隔几天就会有一次,李梅从不避讳丈夫。
除了源于对丈夫的信任,里面其实也有点女人的小心思。
她是想让丈夫知道,虽然自己已人到中年,但依然是富于女性魅力的。李梅觉得拥有一个魅力逼人却又无比忠诚的妻子,对男人来说,应该是件荣耀又幸福的事吧。
果然,徐青松一面嚼着菜,一面手握筷子为老婆指点江山:“媳妇儿,不用说难听的,你就这样回:您花钱买车是给自己提供方便,您要觉得价格合适就买,要不合适就再转转。我就是个卖车的,您千万别想多了。”
李梅“扑哧”笑了:“对!就这样,不卑不亢,臊着他!”
婚姻就是这样,只要夫妻间有信任,那么任何话题都可以成为调味品,把平淡的生活调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客户,别的小姐妹也常遇到。可像李梅这样敢坦然跟丈夫吐槽的,全车行就她一个。
大多数男人见了这种短信,十有八九是要跟妻子干一仗的。就算明知是没有影的事儿,也忍不住像逼问犯人一样让老婆从头到尾交待一遍。
李梅听过不少车行的姐妹们抱怨:“我是想开了,反正没影的事儿,老公也认定我做了,倒还不如真做了!”
每当这样的时刻,李梅的心里除了有同情,也有一丝庆幸。
她庆幸,因为遇见徐青松,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何时,她都是值得被羡慕的。
03
李梅正上着班,米米的班主任突然打了电话来,说米米上体育课时,留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
李梅慌神地给丈夫打电话。
徐青松在电话里安慰她别着急,他先带女儿去医院看看。
等李梅招呼完手头的客户,已经是下午了。她心焦地再次拨打丈夫的手机,寻问女儿的情况。
电话里,徐青松却不似往日那般沉稳,他有些支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等你下班回后,再跟你细说。”
李梅一听,愈加心神不宁,她一反温柔的常态,在电话里抓了狂:“你倒是说啊,米米怎么了?你不说清楚,我哪有心情工作?”
回答她的,却是片刻的沉默。
李梅的右眼皮开始跟着心脏一起突突地跳。
“医生说,可能是再生性障碍贫血。”
“再生性障碍贫血?”李梅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病,“这很严重吗?总归不是癌症?还有的治啊!?”
又是一阵沉默,徐青松在电话里深呼吸:“是,不是绝症,有的治。”
丈夫的这句回答像是在安慰她,可李梅却从他疲惫的语气中,觉察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
挂掉电话,李梅开始疯狂地百度。
打上“再生性障碍贫血”几个字,网页上是五花八门的信息。
“造血功能衰竭、内脏出血、化疗、骨髓移植……”这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扎得她心口窝火烧火燎地疼。
巨大的恐惧感压得人喘不过气,一些电视剧里的可怕画面开始在她脑海中纷乱地闪现,但奇怪的是,恐惧并没有让她心生半分退缩。
相反,她听见心底有一个无比坚定的声音在嘶喊:要救女儿!一定要救女儿!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04
接连在两家三甲医院做了检查,米米的病确诊无疑了。
一个月后,李梅把房子挂到了二手房交易网上,这是她和徐青松共同的决定。
米米的病需要定期输血,用进口药,后期还要做骨髓移植,这些都需要钱。
徐青松单位的领导为他特批了半年长假,让他得以回家专心护理女儿。不但如此,单位还为他组织了一次小型募捐,虽是杯水车薪,却也体现了一份共事多年的同僚之情。
徐青松很是感激。
相比之下,李梅所在的车行,就没那么有人情味了。
她不但不能请假,反而要加倍努力,才能保证每月多拿回些销售提成。
每晚她下班回家,丈夫依然会备好晚饭。
只是,在饭桌上,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拿着客户的暧昧信息随意地跟丈夫调侃打趣了。
属于他们的晚餐时光,开始变得沉默。
更多的时候,她应酬到很晚,根本顾不上回家吃饭。
有好几次,徐青松从医院匆匆往小区赶,正碰上妻子踩着高跟鞋从不同款式的私家车里袅袅婷婷地走出来。
看见她,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躲闪。
他总是飞快地缩进绿化带后,一直等她的身影没入楼道好久,他才拎着饭盒,步履沉重地往回走。
如同一具被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知道,妻子对待客户的态度不再像从前。
每天,他依旧按时做好饭,等她回来;她若不来,他便沉默地把饭打包,带去医院。
他从来不问,她去了哪里?是否回来?
无需问,也不敢问。
他们是多年的爱侣,一直有心有灵犀的默契。
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也绝不例外。
05
晚上,米米的班主任带着几个学生来看望米米。
米米刚做完化疗,脸色白得像墙皮,饭桌上放着刚炒的蘑菇和鸡汤,一口都没动。
班主任蔡老师是个20多岁的未婚小姑娘。一看到米米浮肿的脸,蔡老师的眼泪就涌上来了。
她握住米米的手,哽咽:“米米,难受吗?”
化疗怎么会不难受,米米却努力地咧嘴一笑:“别担心,蔡老师。医生伯伯说只要我勇敢,会好的。”
也许是说话太用力了,米米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干咳。喘了几口气后,她又像小大人似的叮嘱:“不过,蔡老师你得选个新班长了,这学期我可能不能回去上课了。”
“放心,米米。咱们班又选了一个副班长。但正班长的职位,老师会一直为你留着。”
“蔡老师,我让爸爸抽空给我补课。这样,明年病好了,我就可以直接读二年级了。”
“好,米米要加油哦,老师会一直等你。”
……
此情此景,李梅再也忍不住了。
她掩住面,奔到病房的走廊上,哭得浑身颤抖。
女儿已经住院半年多了,可她一直无法接受。
她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一家?为什么偏偏是米米?
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的梦,一觉醒来,他们还是围坐在餐桌前吃着粗茶淡饭也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06
李梅连着几天都在应酬,见不到女儿,她的心思念得像猫在挠。
她只能早起去医院,赶在上班前陪女儿说会儿话。
早上,主治医生来查房,米米还是有尿血的症状。医生通知李梅,说下午要给米米输血小板。
毕恭毕敬地送走了医生,望着女儿被针管扎得青肿的手臂,李梅的眼眶又红了。
疾病似乎让这个六岁的女孩儿变得特别早慧。她察言观色地拖住母亲的手,小大人一样安慰她:“妈妈,你别难受。我不疼。”
女儿的乖巧越发刺痛了李梅。
她真想搂住女儿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她只能强打精神,笑着问女儿:“米米,晚上想吃什么?妈妈下班给你买。”
米米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你能早点回来陪我!”
“好!妈妈记住了。”
话说到一半,李梅的手机响了,是客户林老板。
林老板是做陶瓷生意的广东人,已经经李梅的手买了两部车,一部路虎供家用,还有一辆沃尔沃是给自己公司的配车。
李梅按掉手机。
她不想当着女儿的面,跟男人卖弄风情,虚与蛇为。
可男人的短信却不死心地追过来:“我在医院住院部门口的停车场等你。送你去上班,顺便聊聊一起出差去广州的事儿。”
徐青松提着饭盒推门进来了,李梅还低着头回林老板的信息:“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到医院来?出差的事儿,不用考虑,我跟你去。”
徐青松伸手递过来两个热包子,温存道:“趁热,吃了再走吧?”
李梅这才反应过来,她慌乱地把手机锁屏,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时间来不及了,我在路上吃吧。”
她把包子和塑料袋一起塞进皮包里,落荒而逃。
很快,走廊里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梆梆”声。有力而冰冷。每一下,都敲在徐青松心头。
他踱到窗边,想要拉窗帘的手伸了又缩回,却终是没有忍住。可他又不敢把窗帘全部拉开,彷佛窗外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他只敢略微掀开一角,从那一角里,他窥见妻子昂首挺胸走进停车场,从坤包里掏出那两个他在怀里捂了一路的热包子,扬手飞速地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又踱着充满女性魅力的步伐,迎面走向一辆挂了三个8的路虎。
他无法想象妻子要用多少力气,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悲怆,迈出那样昂扬的步伐。
他自嘲:肉包子的味道太刺鼻,跟那样的豪车是不配的,她自然要扔掉。
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怪她。
相反,他恨自己无能。
他求学多年,耗空了家底,徒学来满腹经纶,可如今一月所得,竟还不够给女儿输两次血小板。
07
选定林老板,也算是李梅精心物色的结果。
这个男人对她早有意思。
他有着南方生意人的文雅,出手又够阔绰,不但自己爽快下单了两辆豪车,还接连为她介绍了不少新客户。
不像有些男人,但凡看中辆好点的车,就得跟她磨泡好几天,少不了张口闭口说些露骨的话,恨不得揩她二斤油才能心理平衡。
林老板借着给她介绍客户的名义,请她吃了好几次饭。
他们已经很相熟了,每一次,都相谈甚欢。
工作时的李梅有股职场女性的干练劲儿,私下里却又小女人味十足,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杏眼,看人时还略带几分少女的纯情。这种新奇的组合,让年过四十的林老板觉得很对胃口。
这次出差,是一星期前就定好的。
那天在饭桌上,林老板眼神里的殷切,让李梅不能拒绝。
从林老板身上,她得到的好处够多了——一个月卖了8辆车,提成近三万块。说到底,她就是个生过孩子的已婚妇女,还能指望卖多高的价钱?
矜持过度,就是不识抬举;见好就收,才能利益最大化。
何况,林老板还承诺,这次出差会帮她谈下几个新客户。这不仅保证了她的经济利益,更重要的是,他打着出公差名义,心照不宣,也最大限度保全了她的颜面。
她几乎都有些感激了。
所以,在广州的那天晚上,躺在宾馆的大床上,望着林老板略微隆起的肚腩,李梅非但没有觉得猥琐,反而一想起女儿米米来,她心头涌动的是一种自我牺牲式的苍凉的悲壮。
高潮过后,褪下华服的林老板,瘫软在李梅身边,显出一个中年男人心满意足又力不从心的疲态。
突破了这层关系,李梅也轻舒一口气。
这一个多月来,她费尽心思在他面前表演纯情,表演崇拜,在强颜欢笑和适度表露悲情之间艰难地拿捏……
她实在是太累了。
08
他们谁都没有明说,但李梅心里清楚,她是被林老板给“包”了。
事业有成的男人似乎很享受用金钱包装喜欢的女人。林老板时不时地送李梅些各种款式的包包、香水或者鞋子。
但他留意到,他送的东西,李梅很少用。
追问起来,才知道,李梅是把东西都挂到网上贱卖了,然后又把钱都送去了医院。
她跟他坦白的时候,表情是局促的、慌乱的,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
他本来还有点气的,但看她那副模样,他不但气性全无,反而在心底激起了一种强烈的怜惜之情。
一个为着女儿不惜自我牺牲的母亲是多么悲情啊!
而这种悲情,又使她显得无比纯洁、崇高——跟以往任何他接触过的女人都不同。
林老板忍不住把李梅揽进了怀里:“我知道,你放不下孩子。这样,我给你找找人,把孩子安排到特护病房。有机会,我再联系北京的专家来给孩子看看。”
李梅在他怀里仰起头,含泪的目光里满是感激:“谢谢!谢谢你!”
除了感激,她不知再说些什么,她把脸凑近林老板,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正是这个吻点醒了林老板,他在心里感叹:像李梅这样的女人,若不是孩子得了绝症,他是不可能得到的。
09
一个星期后,米米被转移到了特护病房。
请北京专家的事儿,林老板也没有失言,专家答应下个月出差时,专门过来为米米安排一个小型的会诊。
作为回报,工作之余,李梅只能更竭力地陪好林老板。
这天夜里,靠在医院的病床上,林青松揽着女儿给她讲《云朵面包》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一家三口的温馨故事,米米很喜欢。
“早上,哥哥和弟弟吃了妈妈做的云朵面包,就飘飘悠悠地飞了起来。然后,爸爸吃了云朵面包,也飘飘悠悠地飞起来了……他们一家人一起越飞越高,房子、汽车、还有公司都变得很小很小,比蚂蚁还要小……”
故事讲到一半,米米突然用孱弱的手攀住林青松,她用一种受惊吓的语气问:“爸爸,是停电了吗?好黑啊,我害怕……”
寂静的特护病房里,灯光明亮。
林青松手一抖,书掉到了地上,他搂紧女儿:“米米,你怎么了?”
“爸爸,我看不见……”
“爸爸,我头晕……”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
林青松一面搂住女儿,一面伸长手臂去够应急铃。
他亲吻着女儿的额头,泪如决堤:“米米乖,妈妈很快就回来了,一会儿爸爸就给妈妈打电话。”
医生和护士推着板床“听呤乓啷”地跑过来,主治医生喊着“怀疑颅内出血伴眼底出血,准备CT,准备ICU……”。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米米被推走了。
李梅赶到医院时,只看见蹲在急救室外的徐青松。
她那天穿得很漂亮,身上是林老板新送的酒红色连衣裙,银灰色高跟鞋的鞋扣已经跑得挂开了,踉踉跄跄吊在脚踝上。
听到凌乱的高跟鞋声,林青松木然地把头转过来,他双目血红,眼神空洞得可怕。
李梅问:“米米怎么了?”
徐青松心痛到无法言语,他凝重而缓慢地摇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蓦地,李梅反应过来。
她瘫软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嚎:“我的女儿呢?”
李梅凄厉的哭嚎声填满了空荡的走廊,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兽在绝望地悲鸣。
过了很久,医生走过来,充满歉意地通知他们最后再看一眼孩子的尸体。
林青松意识到,自己不能倒下,李梅还需要他。
他强打起精神,跪下来搀扶住李梅。
她却抓住他的手臂,追问:“米米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这一个简单的问句,把徐青松刚撑起的那点坚强,又轰地击碎了。
他的泪水再一次决堤。
李梅不死心,攀住他的胳膊乞求:“米米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啊?”她抓住他的肩膀,疯了似的摇晃,“求你,告诉我!”
林青松别过头去,隐忍片刻,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米米昏迷前说,她想妈妈,她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家……”
又一阵锥心之痛,将李梅击得一个趔趄,她发疯般捶打着胸口,恨不能将那颗心掏出来,揉碎再揉碎……
病榻上的米米安静地闭紧了双眼,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小小的一只,看起来那么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小天使。
只是,李梅再也听不见她甜脆的大笑声,再也不会被她缠着要糖吃,再也看不见她假装生气撅起嘴巴喊她“臭妈妈”的可爱模样……
刚入院的时候,医生告诉李梅,米米的病需要一边化疗,一边等待骨髓移植,再加上后续的抗排异治疗,除去医保报销,他们至少还需要准备60万。
于是,李梅便努力地赚钱——她拼命地加班,不要脸面地应酬,她攒啊攒,把房子卖了,连带着把自己也贱卖了。
60万,眼看就要攒够了,老天却没知会她一声,就把她的米米带走了。
她以为,只要自己辛苦一点,多赚些钱,往后她就有能力挽救女儿,陪伴女儿。
面对无常,她以为只要自己肯做低附小,彻底匍匐,就能躲过一劫,可她不知道,命运的底色远比她想象得要更加苍凉。
10
办完米米的葬礼后,李梅辞职了。
临走前,她给徐青松留下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到处找不到她,徐青松只好辗转找到了林老板。
听徐青松自报完家门,林老板的神情颇有些尴尬。
男人最懂得男人,从徐青松那落魄又绝望的眼神中,林老板读懂了——这个男人依然深爱着他的妻子。
他很想跟徐青松道歉,却又不能,他害怕自己的道歉会被误解为是一种嘲讽。
他只能汗颜地向徐青松坦白:“我不知道李梅去了哪里。我给她的钱,临走时,她差不多都还给我了……”亲口说出这番话,对林老板来说并不容易。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财大气粗,其实是落井下石的龌龊。
徐青松无言离去。
其实,他早该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他和李梅是多年的爱侣,他又怎么会不懂得她?
与其说,李梅无法面对他,不如说,她是想为他最后保留一点男人的尊严。
11
内蒙古阿鲁科尔沁旗希望小学。
硕大的平房教室里整整齐齐坐了55个孩子,绿皮黑板被擦得干干净净,泛黄开裂的白墙上挂着小学生们五颜六色的剪纸贴画。
“同学们好!”
“老师好!”
55个响亮的声音回应着她,55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李梅的心被这些纯洁的灵魂晕染着,她对女儿所有的思念、爱和愧疚终于有了安放之地。
她自愿申请来这所最偏僻最艰苦的希望小学。
她依然爱着徐青松。从13岁到33岁,20年,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和盛年,是他与她携手走过。
至死,她都会记得那个八十平米小房子里点点滴滴的温暖和欢声笑语。
可她却再也无法回头。
从教室敞开的窗户外,李梅看见如洗的蓝天下,有一只漂亮的长角羊,正迈着长腿领着一群小白羊悠然行走在绿毯般广阔的草原上。
她嘴角挂上了一抹浅淡的笑——他那么爱她,她相信,她的选择,他会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