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秋风吟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陈驼子和寄根爷孙俩一前一后在山径上踯躅前行。山林草木莽莽,密不透风。路面一层枯败的枝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路上方两侧的草木的枝条纠缠,时常将前路遮掩。朝露在草木的叶子上珍珠一般晶莹剔透。陈驼子穿着齐膝高的雨靴,一手拿着一个半旧的青色布袋,一手拎着竹棍,不停地往草木上敲敲,似乎要把上面的露水都打下来似的。他身上穿的蓝色粗布外衣被露水浸湿得一块一块的。

寄根,别磨蹭呦,莫赶到集上人家吃中饭啰。驼子没听到身后孙子的脚步声,停下来,费力地转过身来。声音在空寂的山野格外清晰,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责怪。

太阳从山顶露出半张面孔,整个山野沐浴在朝阳中,如同镀了一层金光。深秋的天气,早晚寒凉。依旧翠绿的松树间杂着一簇一簇枯黄色,隔远了望,山岭如染。他看见山坳里,孩子的影子斜斜地映在草木上。灌木丛遮挡了寄根的身体。

他叹了口气,褶皱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和焦虑。

公公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说话要算数!一个脆亮的童音在林中炸响。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灌木丛后转出来,慢吞吞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的个头已经和驼子差不多了,面颊消瘦黝黑,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校服。显得有些肥大。这是前两年邻村草坑的张婆婆发善心将她孙子不要的衣服送给驼子。校服日常是不穿的,年节才舍得拿出来穿。昨夜,驼子嘱他从衣柜里翻出来。

寄根脚上白色旅游鞋也叫露水打湿了。驼子咕噜道:早晓得不听你的,大路好走些,远点就远点。

寄根脸上一半怨一半笑,只把他手里的布袋子盯着。他晓得孩子的心思,不愿意把辛辛苦苦从岭山采来的野毛栗送人,用打商量的口气问他:两手空空总不好进人家家门吧。按说毛栗放以前不稀罕,过去打柴草将这些野果都砍光了,连我们小岭都少见,何况外面。

寄根舔着干燥的嘴唇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一个都没跟我留下。

驼子一愣,苦笑道:你就为这个跟我怄了一路的气。于是将布袋伸过去,说:抓一把装你裤兜里路上吃。明年等你采了,我炒熟了给你吃,香得很哩!

山岭寂寂,不闻人语。林中偶尔鸟虫唧唧。爷孙两个加紧赶路。赶了一程,前方一个下坡路,下方传来涓涓水流声。驼子停下来,喘了口气,仰脖子望了望天空,日上三竿了。赶了七八里路,这双老腿都有点哆嗦了。他生怕下坡的时候,一脚踩踏,翻滚下去,这把老骨头非散架不可。

寄根用牙齿剥着毛栗吃,熟透了的野果,清香甜脆。他很珍视,细细地嚼着,嘴角漏出一些白渣,才舍得咽下去。

一年来,这条出山的路爷孙俩走了不下几十次。寄根晓得爷爷驼背怕下坡,便照例抢到前面:公公,我牵你,到下面溪边歇歇脚。

驼子看着他笑:孩呀,等你去外面上学了,公公再也不走山路了,老了,再上山就是入土了。

寄根听了,默然不响,忽而兔子一般冲下坡去,丢下他不管。驼子叹口气,先用竹竿探下去,拄实了,左腿颤悠悠迈下去,一面又担心孩子,嘴里喊道:公公没几年活头了。哪天两腿一蹬,撇下你一个孤零零在大山里面,闭不上眼!

2

山泉清澈,水流在青褐色的岩石之间蜿蜒而下,水声叮咚如同一首轻快的音乐。溪底是经年日久冲刷得泛白的粒粒细碎石子。几条拇指大小的淡白色鱼儿停在水流中,鱼鳃轻轻地翕动,悠忽间似乎受惊般射到下游一丈开外。溪流到山坳这里汇成了一口方丈的浅潭,中间七八块滑溜圆滚的岩石,踩着上面可以从山路的一边到另一边。草木的阴影映在浅潭的一半,另一半在阳光里,看去阴阳分割得分明。

驼子蹲在石头上喘气,赶了一程,日头晒得头上有点发热,脸上深深的皱纹里丝丝的汗水蠕动。他低头看了看水中寄根的倒影,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心头一热。恍如做梦一般,那会襁褓里的小不点如今拉扯到这么大了。回头看,八年光景,多少个日日夜夜!以前从来不敢往后想。过一天算一天的。没想到,也就这样熬过来了。

这些天回想起来,这把老骨头独自养一个孩子含辛茹苦不假,可是眼里有了孩子,心里就感到一丝甜蜜。六十几岁的时,他这个老光棍在村里混吃等死,万没想到有个孩子会突然闯入自己的生活。他这颗沉寂像枯井的心顿如这山泉一般活泛起来。孩呀孩,你哪里晓得公公一时一刻也舍不得你离开,你是我的命根子呀。可是,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能像我一样埋没在深山里。凭着我这把骨头榨干,也要送你到外面世界去。

这一两年来他带着孩子一趟趟地往外跑,搞得他烦躁了,孩子也烦躁了,孩子接过来凭自己做主,要送出去可不是这么容易,他说了不算。一趟趟问人求人,绕来绕去的,到现在他还是云里雾里。外面做事不像种地这样简单,按时令播种、施肥、浇水、收成。

孩呀孩,公公也怕见生人,小岭口音外面的人又不甚明白,往往急得自己指手画脚地比划。寄根跟着,躲在自己身后怯生生地望着那些生人,回到家夜里睡下孩子就做噩梦,说梦话,惊恐地喊道:公公你不要我了,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会做。他拉开灯,看见孩子汗下涔涔,心如刀绞,将他搂到怀里,老泪纵横,公公舍不得你,公公永远不会离开你。当时心里一软,何必让孩子出去遭这份罪呢,就这样得过且过吧。说不定哪天有人找上门来认亲,只要待孩子好,他纵有万般不舍也会放手。天亮之后,细细一想,还是不妥,孩子到上学的年纪还在山里荒废,还不得把他耽误了,还得狠心送他出去上学。

驼子想着,觉得有几分燥热,伸手到水中掬了一把水送嘴中,一面冲对面的寄根笑道:公公年轻的时候上山打柴,嗓子渴得生烟,却不喝溪水,晓得做啥?

做啥呢?寄根好奇地问,坐在青石上仍旧气鼓鼓地盯着水草,并不扭过头来看他。

驼子哈哈大笑:怕有人在上游拉屎拉尿。

那人为什么这么坏!寄根目光望过来,眼眸清澈得像泉水一般。

驼子沉默半晌,瞥了一眼脚下的水流,沉吟道:他…他可能想开个玩笑吧。

可是,一点不好笑!寄根目光闪烁,心里在暗自思忖。

驼子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孩子聪明伶俐,给他说点什么都能到心里去,可不敢耽误在自己手里。方才他生气从坡上冲下来,晓得公公下坡不容易,跺跺脚又折回来扶自己。

孩呀,你过来拉公公起来,公公给你讲个故事!驼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寄根顿时来了精神,噌地起身踩着岩石跳过来,伸手拉他起来。走到对面,驼子回头冲他一笑:你又上了公公的当了。

寄根淡淡地说:我早就晓得了,公公翻来覆去就会讲那五个故事。

驼子挠挠头皮,自己也很纳闷,半辈子跟人在晒谷场纳凉,耳朵里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轮到自己讲,腹内空空,什么也讲不出来。

不过,他这回煞有其事地讲起另一个新鲜故事来。

3

出了山林,是一大片稻田,由许多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田块拼组而成。晚稻已经收割了,田里只有齐刷刷两寸来高的稻茬。乡下种地的已经很少了,田都流转到大户手里,耕种都是机械化,轰轰的几天就干完了。过去的猪牛粪肥田人家全不用。稻草随意堆着,晒干一把火烧掉,也不扎稻草人晒干叉到楼顶做牛草料,或者堆灶边做引火物。哎,现在几个还养牛,几个还烧土灶?因为要走收割机,田埂路修得宽阔笔直,稀疏的枯草趴着晒在路侧。

三里外就是草坑村。老屋子灰旧残颓的墙瓦出现在眼前,一缕炊烟袅袅。草坑三四十户人家,跟小岭差不多大,不过小岭四五年前能搬出去的都出去了。这两年几个走不动的老人相继下世,偌大的村子只有他们爷孙两个了。草坑还剩一些人,不过也是老的老,小的小。到草坑就走出山岭的包围了,再五里就砀山镇了。十年前水泥路通到各个村里,一锅烟的工夫骑车或开车就能去镇打个来回。草坑人的消息就比小岭灵通多了。走到草坑,就能闻到外面世界的气息了。

爷孙俩并肩走在稻田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寄根拽了拽驼子袖子,问:公公,天条是什么呢?他还在咀嚼公公方才讲的故事。

驼子挠挠头皮,目光闪烁,他记得这是个神话故事,小时娘给他讲过,以前没记起来,方才忽然就在脑中闪现,不过也只是一个大概情节,有些细节却是临时拼凑。本来只是想着哄孩子高兴,别无深意,不想孩子却入心了。

天条嘛,就是天上的条例,玉皇大帝家大业大,你想想是不是有个规矩?

可是,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这么严厉呢?他不喜欢她吗?

驼子被问得一愣,这个嘛,这个,他总要一碗水端平,不然不好管别人呢。过去大户人家女孩家家的犯了错,有的被赶出家门,有的被关在猪笼里浸到水塘里。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转了一个话题:顶重要的是这个男孩后来学得一身好本领,劈开华山,把他娘救了出来。寄跟三四岁略略懂事的时候,从村里小孩们对自己的议论中懵懵懂懂晓得自己没有父母,回家问驼子,驼子告诉他:你父母在外面打工赚钱呢!过两年就回来接你。一问起来他就这样敷衍。寄根再大了就不再问了。驼子不擅长掩饰,他想还是在心里隐约知晓了什么。他的出身两人都小心翼翼不再提起。

为什么神仙愿意找到他教他本领呢?是他公公找请来的么?

这个,他公公是凡人,哪里能请到神仙呢?是这个孩子走到外面去,神仙才晓得他的事,才来帮他。躲起来神仙是不会找他的。

寄根低头思忖半晌:所以公公要我到外面去。

驼子听了,有些激动,孩呀,就是就是。

老天爷开眼,可怜我这老驼子的苦心,迈过这个大槛,孩子日后就有盼头了。驼子想着,两条老腿注入活力,步子不由快了起来。进草坑有条河,岸边几垄菜地,霜后菜少,不是橄榄菜就是大白菜。就算留着青蒜叶子也都黄了,老人的牙口是嚼不动的,一个老婆婆在菜地摘菜,看他们来,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他们走近,咕噜了一句驼子听得不甚明白,冲她笑笑从土桥过去。草坑盖的新房都是靠镇子方向,这一面都是老屋,墙塌瓦陷无人问津。他们穿过阴森空寂村巷来到村中,路上几只鸡懒洋洋地踱步。几声苍老而严厉的责骂孩子声音在回荡。驼子来到一处半新两层楼的院门口,贴着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往里望去,一个老汉佝偻着腰坐在檐下。一截枯木一般一动不动。

吃了么?驼子冲里面喊。

竹椅吱吱呀呀响了几声,老汉张开浑浊的眼睛望了望驼子。这么早,他嘴里只剩几颗焦黄的牙齿,说话漏风。进来坐吧。一面又念念叨叨,老了的人,吃饭也受罪,要跟刚出生的小孩一样吃米糊糊才好。活着也是受罪,死又死不了。

老汉是驼子的表哥,子女都在外面,前几年老妻过世了。一个人独自在村里过活,后来存身的老屋塌了,这才搬到大儿子家里。外面的信息驼子大多是通过他口中得来。年轻的时候,两边还走亲戚,年纪大了,后辈不走动了,也就断了,田地里或集市上碰上散根烟扯几句闲天。有一次,驼子带着孩子去镇上卖菜,穿草桥村叫他碰上非拉他们进门吃水,表哥居然羡慕他身边有个孩子作伴,对他们很是热心,聊了一顿饭的工夫,送到村头,嘱他没事带孩子来玩: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一直让孩子呆在大山里面不跟外面接触,你晓得外面的世界变化几大。买东西不用钱,用手机。这个穷山沟里用手机外国人都能看到你。还有买东西不用去商店,网上就能买,人家给你送到家来。现在年轻人网上赚钱,不像过去我们卖苦力了。小孩不懂得这个打工都难。

驼子听了大惊失色,可不是,连种地也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将来自己一蹬腿走了,留下孩子孤零零一个人如何是好。此后,把寄根送出来读书变得无比迫切。

驼子嘴上说,不了不了,早点赶到不耽误人家时间。却推铁门进来了。走到他表哥面前面带忧色: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替孩子在网上说话。又不沾亲带故的。又没什么报答人家。

老汉说:这个谁敢保证,你不是也听到春莲给人家打电话吗?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强吧。驼子点点头。起初他一个老光棍养一个小孩成了这一带的笑话,孩子大了,伶伶俐俐的,大家不再笑话他们了,多了一份同情,尤其是年纪大的老婆婆,见了他们少不得塞点吃的用的。自从表哥邀请他来玩,隔三差五,他吃过午饭,带着寄根走山路过来。跟着草坑的老人们坐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寄根跟草坑的孩子们玩不到一块去,岁数跟他差不多的都到镇上或县城上学去了,比他更小的,显得格外幼稚,他立在一边看着,无法融入进去。只有在他们玩手机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出格外的兴趣,凑上去观看。

驼子不止一次地感叹,要是草坑的小学没撤掉就好了。大路十三四里,凑钱给他买个小自行车骑着早晚也赶得上。镇上的小学是要有孩子户口的。驼子连自己的户口本都找不到,何况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小岭的村长陈武生是他没出三服的侄子,五十几岁,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凑钱在县城买了房,生了小孩都放过来,由他们两口子照顾吃喝拉撒上学诸事。一年只有清明回来待一两天,驼子将他的手机号仔细地记在小本上,他自己是懒得求他办事的,像其他村的孤寡老人办一个贫困户或五保户之类的,每年能发点东西,落几块钱花。他嫂子在世就数落他,说他人没用还拉硬屎。唉,自己一个驼子能拉什么硬屎,实在是抹不开面去求人。有了孩子可就不一样了。就算向人下跪那也不能有半点磕绊。他家里没手机,带孩子到草坑借他表哥手机向武生打电话。铃声震了许久,武生才接了:哪个?骑车呢?有话快讲。

武生,我想给你说说寄根上学的事,镇上的小学要办户口,我哪里去弄,你帮我说说。

叔呀,不是我说你,当初怎么劝你都不听。操心的事还刚开始呢?我算个屁,能跟人家说说。你呀,去镇上问问,要办哪些手续,可是村里开个证明卡个章我能办。

驼子听了心里失望,惙惙又道:我到外面是个睁眼瞎子呀,哪个都不认得。

这个别人就管不了了,当初你抱来时候就得想到这一层。我一天忙得四脚朝天,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挂了挂了。前面有交警。

驼子从耳边拿开电话,耳边似乎响着马路上嘈乱的声音。他喃喃自语说,总是多跑几趟镇里,问清楚了。到镇上找人打听乡镇府,进了政府打听谁办这事。他面带着胆怯,满口的小岭话,人听得半懂非懂,随便支到别处了。跑了七八趟才找到主事的,人一张口支到县里民政局了,说收养关系非得县民政局开证明。他只好又回来,打电话央求武生带他去民政局。好说歹说,武生终于答应下来,让他们坐大巴车来县城,他抽空带他们去趟民政局。民政局我也不认识人,办得成办不成就这一次。

想到这次经历,心有余悸。车站下了大巴,出来,只见大街上小汽车、电动车乱哄哄的,四处一看到处是层层叠叠的楼房了。门口并没有看到武生。爷俩面面相觑,仿佛被人丢弃了莽莽森林一般。他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几次县城,那会除了有几条水泥路,几幢五六层的楼房,大多地方破破烂烂的,比公社也强不了多少。他来来回回的,把这些经历和难处都在表哥的院子里说与老人们听听,大家难免替爷孙唏嘘感慨,帮不上一丁半点忙。前几天下午,来找表哥聊天,表哥说春莲来了,外面的事她晓得多,带他们去问问她。春莲五十几岁,以前一直在外打工,去年回家来照料在县城读初一的孙女。春莲告诉他们,在下面找这些人跑断腿也没用,能踢皮球就踢皮球。这种事情网上说说,传的人多了,下面办得就快。

驼子不懂呀,网在哪里,怎么上呀?我这棺材里爬出来的人,什么都不晓得。

春莲说:一般人在网上说了没用,要找粉丝多的网红说了才管用。

这些对驼子太陌生了,他理解不了。朝春莲作揖不迭,指着寄根说,侄女,可怜可怜这孩子吧,再不上学可就耽误了。

春莲说:老人家,从小岭到镇上快二十里,没大人骑车送孩子怎么办?小学可没有寄宿。

这个问题驼子还真认真想过了,他自己不能去镇上租一个房屋照料寄根饮食。不过,倘若寄根借住在表哥家里,他每餐送饭,再给表哥一年补百十块钱,大约是行得通的。再给寄根买个小自行车,也可以跟其他小孩结伴上下学。

驼子说:只要能送到学校,其它困难都能想办法解决。

春莲说:她表姐的儿子现在在拍短视频,有几十万粉丝,每年光卖乡下的特产就能赚七八十万。我跟他说说,你明天等我信。

第二天,驼子又来找他表哥,说人家愿意聊聊,让他第二天带孩子去找他家。他家挨着砀山大饭店。

表哥哪里晓得他这番心思,嫌他不果敢:老表,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事,人家要是能办成,你许给人家点东西也可以嘛。没有钱山货弄点,你们那边大山里有点什么拿到外面都稀罕。

驼子点头:这个晓得!

 我听说镇上念书的小孩都读过幼儿园,寄根除了会做农活家务,什么都没学过 ,怕跟不上吧。驼子惴惴不安地说。

唉,上学都还八字没一撇呢,操心这个。一步一步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有命有福,怎么着都会出来,就怕以后你享不到他的福了。

驼子点点头,稳了稳心神,说,那我赶紧带着寄根去吧。拉了孩子出来。

从草坑到镇上沿着进村的水泥路一直走,公路穿过一片稻田,一片松林,便进到了,沿着省级公路两侧盖了许多二层三层的楼房。中心便是镇市的中心。公路上大小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大街上摩托车、电动车多了起来,沿街店铺门板下来,店老板坐在店内或门前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行人。

爷孙俩找到饭店,左右两边都是带院子的小楼,见左边的更气派一些,便奔左边而去。

4

我脑子稀里糊涂的,记不清事情,但是那一天至今记得清清楚楚。11月3日,我大早上挑了两筐萝卜到集市卖。得了十三块两毛,卖完天还早,回家还能去地里干点活。该着那天有事,我前几天委了铁匠老黄帮我打一把新的锄头,哪晓得他忘到脑后去了。我寻思来回再来一趟麻烦,干脆看着他打完拿走。结果就等到正午。饿得我两眼冒星子。街上吃东西贵。我挑了箩筐火急火燎往回赶。出了砀山拐往草坑马路旁,一棵大松树底下,三四个老婆婆围在一起看,对下面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过去抻脖子往里一看,树下草堆里放着一个襁褓,旁边放了一个包裹,孩子脸色憋得发青,哭了几声不哭了。几只大蚂蚁在身下爬来爬去。一个老婆婆砸嘴巴说,作孽啊作孽,现在还有人丢小孩,可能是个女的吧。现而今家里都是上年岁的人,光带孙子辈都带够了,谁还有精力去带别人的。

另一个说:可不是,回头你带大了,人家要回去,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站一边听了几句,心里可怜这个孩子,可我一个孤老头子,能做什么呢!既然被人看见了,总会有人管吧。我叹了口气,接着赶路。走了半里,满脑子都是婴儿可怜的样子。我仔细一琢磨,总觉得不对劲,乡下人家,老老小小的,谁也不愿多管闲事。总以为别人会去做。一会几个老婆婆回家吃饭了,蚂蚁爬进襁褓里咋办?野狗来了咋办?我是个信佛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是碰上了不去做,到死不能安心的。也是一份孽债。想到这些,就掉头回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婆婆们都散了,我赶到时,蚂蚁已经爬到婴儿脸上,又嫩又细的皮肤经得起它们咬?疼得孩子拧眉瞪眼,小脸紫青,动又动不了,哭又没有力气。我丢下箩筐蹲下来把蚂蚁捉住丢到一边,翻他旁边的包裹,里面有一桶奶粉和两个奶瓶,一个奶瓶里还有水。我隔壁的杨婆婆一直帮着儿女带小孩,还没满月就丢过来了,见多了也晓得怎么回事。我想小孩肯定是饿了渴了。我把他抱起来,把装水的奶瓶伸到他嘴巴里,他使劲地嘬着,过一会脸色好看了一些。我抱着孩子犹豫了一会儿,是不是有人告诉乡里了,没人管国家总得管吧,回头人家找过来没看到孩子怎么办?转念又一想,不能再等了,先抱回家去,我先救孩子一命,消息肯定很快散开了,国家也好,孩子亲戚也好,愿意收养的也好,谁来要,我都给。

我把襁褓放一个箩筐内,包袱放另一个,担在肩膀上,一路小跑往家赶,小家伙喝了水,有了点力气,哭起来响亮了一些。我路上都忘记了饥渴了,赶得满头满脑的汗。进了张坑,有人好奇地看我,来不及停下来解释,一口气跑到杨婆婆家央她赶紧给孩子调奶喂他。我自己好像瘫了一样,坐在门槛上,半天没歇过来。杨婆婆奶完孩子递给我,问明情况,说吃苦还在后面的,夜里还要调奶喂奶、还要换洗尿布、还要拍嗝、孩子发烧生病呢?奶粉一百块一罐,你种的那几分菜不够奶粉钱。我捡了一个小孩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几个老婆婆过来看了一回,好心劝我赶紧送回去,何必找这份罪受呢?你一个老光棍,背又驼着,管了他,就管不了田地,你有多少钱能把他养活?退一步说,就算养大了,人家父母来要,你留得住?老了老了你还指着继你的香火。我知道村里其他人都以为我疯了。

头天夜里看他,有点动静就爬起来,一宿没睡着。早上起床感觉脑袋快炸了,整个人蔫蔫的,像得了瘟病一般。上午给孩子喂着奶鸡啄米一样就睡着了。看人家带是一回事,自己带是另一回事。男人笨手笨脚,弄不来精细活,换块尿布半天没换上,就拉我裤子上了。找杨婆多了她也烦,少不得数落你,烦也得去找。有时候心里发凉,觉得孩子带不大,好几次感觉自己身体撑不住,要倒下。田里也不能不去,要学别人将孩子绑在背上驮着去田里,我这驼子办不了。只能用箩筐挑着,放地头,他在里面睡觉,我干点活。

咬牙熬到孩子五六个月大,能睡得久一点,能吃米糊糊,好带一些,我整个人也轻了十斤,头发全白。不见有人来要孩子,干脆安心下来,当自己孙子养着吧。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寄根。寄存在我这里的意思,到时谁过来要想我还给。总而言之,要细细说里面的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不过让我欣慰的是,这孩子好像体谅我老人家不容易,做什么都早,十一个月就会走路,一岁多点就会自己吃饭。四岁就会帮我打个下手干点小活。教他什么一点就透,又不会耍滑偷懒,我没想到的事他都能悄悄做了。这两年都是他照顾我多一点。

这是驼子第一个完整地对别人讲述收养寄根的来历,说得比他任何时候跟人聊天都流利,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皱纹纵横的脸上带着特有的慈爱。他的听众几个老太婆一面听,一面咂嘴念佛。故事开始之前,他把寄根打发到集市上去了,看看有什么种子。而真正的主角,两个二十多岁的后生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不停地低头拨弄手机,一面吃着驼子带来的野毛栗,要不是家里老人们听得入神,他们早就打断驼子的话。耐着性子听完便问驼子:你是小岭的么? 山大吧?驼子听官话半懂不懂,脸转向其中一个老太太。她大声翻译了一句。 后生扭头问另一个:明天我们开车去看看,说不定能挖出点新鲜玩意引点流量过来。

5

小岭村村头是一个大草坪,长着七株巨大的樟树。四五个成人合抱不过,树皮沧桑斑驳,枝杈虬曲,一两枝枯萎的树枝如叉刺一般刺入空中。枝叶翠绿,婆娑如伞盖。一阵秋风扫过,树叶振动,飒飒作响。一条仅容一辆小汽车出入的水泥路从樟树下穿过,经田间蜿蜒到茂密的松林。水泥路大约年久失修,水泥早已剥落,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坑里积满浑浊的水。

顺着水泥路往村里看,最外头的都是两层三层的砖瓦小楼。村子坐落在一个峡谷里,两侧的山岭连绵往里延伸,林木繁茂,两边的山脚开垦出高低错落田地。往村后望去,层层叠叠的山岭一眼望不到头,极目所见的最远处的山峰云雾弥漫,山顶覆盖着一层积雪,蔚为壮观!

当初不知谁给村子取了小岭这么个名字,不知是否在这么大的山岭面前有谦卑之意。在外面看来,实在是大山大岭。

次日天刚放晓,驼子就差寄根到樟树底下候着,嘱咐道:别看他们是两个后生,本事大着呢,你能不能去学校全靠人家呢,别像姑娘家一样害羞,嘴巴甜一点,将来跟他们一样有本事。

寄根踌躇着,欲言又止,慢慢去了。驼子看出来,孩子有心事,他叹了口气,站在厨房门口盘算着用什么来招待客人。

等到早饭做好,还没有消息,驼子自己过去,见寄根坐在树根上,托着腮望着往外去的那里发呆。

孩呀,我们吃完饭再来吧。

爷孙俩草草吃罢早饭,回到樟树底下,并排着在树根上坐下,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望着出村的公路,层层松林如堵。

公公!昨天我都听见了,我没去逛街!寄根轻轻地说道。

孩呀,你到外面了才能学本事呀。驼子心里一沉,他知道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开,但他自己却迟迟不愿面对。

我亲爷娘为什么丢掉我?寄根语气还是平静的,大约在他心里问了无数遍。

当初驼子抱寄根来的时候,他也曾听到一个传闻。说有个念中学的女娃子不晓得被谁搞大肚子,生下孩子,父母把她接到外面,家里剩一个老人带不了,就丢在路边了。

驼子看了一眼寄根,眼中充满怜爱:他们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吧。

那他们到现在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小岭太偏了,大山消息不便,他们不晓得你在这里吧。

公公,我要出去上学了,你怎么办?

公公要赚钱供你呀。驼子说着,指了指外面:把你送出去了,公公最后的心愿了了。

从山岭上刮过的秋风呜呜咽咽,如盲人歌者喃呢低吟。一老一少不说话,抬头望着村外,翘首以盼。等了许久,日头爬到半空,阳光茫茫地刺眼,也不见有人来。寄根有些失望,扭头望着老人:公公,他们会来吗?驼子心里也没底,后生们说话办事靠不住。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兴许是路上耽误了。我们先回家吃了中饭再说吧。两个起身,拍了拍屁股,正准备家去,忽见前方林中雀群惊起。汽车的发动机轰隆隆响起来,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树丛后抹出来,飞驰而来。爷孙俩正错愕间,汽车已经到跟前,嘎地一个急停,两个衣着光鲜的后生从车上跳下来。不停地打量着树、村子、眺望山岭,个头高一点的冲染着黄毛的激动地喊道:老黄,太壮观了,这才是真正的田园风光,比镇子边上拍拍强太多了。另一个也激动起来,是呀,阿东,连演员都是现成的,原生态,这期短视频一定火。爷孙俩对他们谈话恍如听天书一般,迷茫地望着他。驼子觉得自己有点眼神不济,不敢确定就是昨天见到的两个后生。他冲寄根摆摆手:快领两个哥哥家去,两个哥哥是来帮你的呀!寄根上来低低地喊了声。叫阿东的后生操着普通话对驼子说:老人家,你的要求我们清楚了,希望外面更多人看到你们的处境,让孩子上学。我们呢,是做生意的,没那么伟大,投入是要有回报的。说得直白点,你们看中了我们的话语权,我们看中你们的原生态。黄毛打断阿东对陀子说:你们两个配合我们用手机拍视频,指了指寄根,他上学的事在网上会有很多人知道,就会有人愿意帮你们。驼子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他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呢?只要能帮到孩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他使劲点头,冲他们笑:到我家喝口水,吃顿粗茶淡饭。阿东摆摆手,用一个杆子夹着手机这里照照,那里照照,一面用夸张的语气说:老铁们,今天阿东和黄毛要带你们来真正的深山古村,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原生态生活,什么是桃源世界。你们看看,这古樟树有几百年历史了,七八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你们再看看山脚的梯田,种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么?再看看远处大山的最高峰,积雪还没有融化呢。又把手机对着驼子和寄根,说道:整个村子现在就留下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这么多房,这么多田,大山都属于他们的,比任何富豪都牛吧……

驼子坐在灶头往灶膛添火,寄根围着灶台做饭。灶台对他有点高,踩了一个小木凳子,切腊肉、蒜头、干辣椒、豆腐干、大白菜,分装在碗盘内,手法颇为利索。待锅烧红了,下油,油烟起,倒入食材翻炒,一气呵成。阿东、黄毛两个拿着手机一面对着他们拍,一面讲解,别看农村的厨房简陋,真正的铁锅烧菜,亲们,看见腊肉了么?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香味。不久,巷子里摆下一桌黑旧的粗木方桌,三大碗菜,一碗腊肉炒豆腐干、一碗腊肉炒萝卜干、一碗呛炒橄榄菜、一大盘炒现饭。在外人看来待客颇显寒酸,而对这对老小是最大的诚意了。只有年节他们才可能吃上这样丰盛的饭菜。在外面摆开桌子也是应两个后生的要求,拍摄的光线更好。手机先拍灰旧斑驳的墙壁,掠过放在屋檐下的农具,锄头、粪箕、扁担、灯笼等等。手机转到桌上的饭菜。阿东讲解道:看看这简单的农家饮食,原汁原味,别看它简单,外面大饭店买不着。好了,开饭了。寄根给他们一一盛饭。驼子殷勤让菜:吃菜吃菜!小孩子手艺不好,别介意。爷孙俩并没随客人举筷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客人。他们两个倒也是不客气,大约也是饿了,夹了菜丢嘴里大嚼:嗯嗯,好吃好吃!主人才放心下来,露出真诚的笑容。阿东反客为主:一起吃饭吧。停掉拍摄之后,阿东问驼子:叔叔,村子闲着的房子这么多,为什么你们不挑一个好点的住?黄毛笑道:可以一家一家住过去呀。驼子摇摇头,道:自己家虽破旧,住着踏实,住别人的,丢了东西,坏了东西,算谁的?况且人家来了,你还得让。终究是亏欠人家的,心里不踏实。吃罢中饭,收拾好碗筷。阿东兴奋地告诉他们:这几条视频点击过十万了。要火要火。问寄根:小弟弟,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带我们去。黄毛给驼子解释:网上已经有十几万人看到爷俩了。很快就会有人愿意帮助你们。爷孙俩虽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也跟着高兴起来。寄根两眼放光,往山里一指,山脚下有瀑布。我带你们去,兴冲冲头前引路。驼子嘱托他:路上慢点,两个哥哥怕走不惯山路。

在高过人头的草木纠缠的小径穿行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位年轻博主颇为狼狈,寄根不停地压下速度等他们,有时帮他们掰住拦路的枝条。正待他们欲放弃之时,忽听丛林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寄根往前一指,不远了,翻过这座山就能到了,两个听了,不觉精神一振,加紧了脚步,爬到山上,他们顿时惊呆了,前方百十步,伫立着一座陡峭的悬崖,岩壁如刀砍斧劈一般险峻,一道瀑布白练一般挂下来,高十几丈,激水击石,发出轰鸣巨响,隐然有龙吟虎啸之声。下方是一泓清潭,水花飞溅,水流随着山势在岩石之间蜿蜒而下。两个拿着手机不停地拍。太壮观了。寄根说,现在溪水少,到夏天的时候,瀑布更大,有两丈多宽,水声更大,在山坡上说话都听不见。一面问他们要不要过去,阿东黄毛都皱着眉头,有点犯难了,下山这段路颇为陡峭,且还要沿着滑溜溜的岩石逆流而上。还是算了,远景更佳。

太阳西沉时,他们满载而归。驼子跟他们准备了磨芝麻水,一把炒花生。阿东吃着水,意犹不足,又问:小弟弟,还有什么好玩的?

寄根脆脆答道:我公公会拉胡琴,很好听。

黄毛一拍大腿,太妙了,我们去樟树那儿拍一条。就是老农拉胡琴。没等驼子说话,寄根飞快地跑到屋里把胡琴拿出来,塞到驼子手里:公公,就拉平常那段。

驼子慌忙摇头:胡拉一通的,怎么见人的?

黄毛板起面孔来:叔叔,你不配合我们,我们可没法帮到你。

驼子惴惴不安道:实在拿不出手。只得随着他们摆布。

樟树下坐在竹椅上,望着手机,驼子慌得手足无措,几次不成,弄得两人兴意阑珊的。驼子如同犯错的学生一般诚惶诚恐。寄根替公公着急,突然提醒道:公公,你以前不是闭着眼睛拉吗,就什么都没有。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驼子眼睛一闭,将胡琴在腿上架好,缓缓一拉,低沉悦耳,他于是投入地拉起来,渐渐忘我。胡琴声如泣如诉,如同秋风在大山低吟。

太阳将落山时,客人告辞,登车前,驼子将十几个鸡子送与他们。爷孙俩望着汽车飞驰而去,直到隐没在树丛中。

爷孙俩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不过他们看到了几许希望。寄根想,自己就是救母的孩子,外面的神仙会来教他本领。

6

贵人走后,村子复归于沉寂,马上入冬了,地里也没什么活。爷孙俩心里都憋着心事,焦虑地盼着外面的救星来。一日三餐之后,无所事事,驼子为了打发时间,喂了几次鸡,谷子撒了一地。寄根问他:公公,你今天怎么啦?驼子叹道,要是阿花还在就好了。阿花是他们养的狗,几年前草坑有户人家的母狗下了一窝小崽,养不了,问有没有愿意养的,驼子恰在他表哥家闲聊,听了,心想养条狗自己下地时孩子有个伴,就去要来一条带回家养。孩子喜欢,走哪儿都带着。养了四年,狗也大了,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一个月前忽然消失不见了。爷孙俩村里、山上各处找遍了,不见踪迹。寄根哭得不行,一天没吃饭。驼子寻思狗要么发情跟其他母狗走了,要么走到其它村子被人敲掉了。这一段不停在外奔波,狗的事就滑过去了,闲下来,好像家里少了一个似的。寄根晓得公公的心思,如果自己去出去念书了,公公只有孤孤单单一人。便拉着驼子的袖子说:公公,我不出去了,陪着你。驼子沉下脸来:又胡说。过了两天,没什么音讯,驼子沉不住气了,要去镇里问两个后生。这天吃罢早饭,村长武生出人意料出现在眼前。

武生是骑着摩托车来的。巷子口停了车,跨下车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脸色如猪肝,大约是经常喝酒的缘故。肥头大耳,肚皮溜圆,披着一身皱巴巴不合身的灰色西服,皮鞋沾满灰尘,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灰老长,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气急败坏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瞥了一眼小的还在驼子身边,尽力地把火气压了压。他低头俯视着驼子,语带责备:叔,你做得这叫啥事,让大家都不得安生。驼子抬头望着武生,吃了一惊,心里茫然,自己做了什么,怒气冲冲的。

他怕武生说出难听的话来伤及孩子,孩子什么很多事都懂了,便对寄根说:孩呀你叔来了,去菜地砍几颗大白菜带回去吧。寄根厨房拿了菜刀走出来疑惑地望着武生,武生乐呵呵摸了摸他脑袋,笑到:寄根,长这么高了,想不想上学堂?寄根点点头:想。掉头往田里去。驼子望着孩子背影远了,抬头望着着武生,眼神也变得严厉而坚毅。他想起上次武生允诺带他们去民政局,让他们十点来钟出来汽车站等他,他会骑摩托车来接他们。他生怕错过时间,天不亮就起床,用猪油炒了点昨夜的剩饭,潦草吃了,匆匆赶到镇上坐早班车,上车跟买票的女人讲了半天价,一毛不让,这些人恶得很,一人五块,连小孩也不让。讲急了,让司机停下来要赶他们下车。驼子无可奈何,只好实打实买票,一路心疼不已,他大老远挑一担菜到集市卖不过二十几块。到车站问了挨着的一个看手机的人钟点,说是八点五十,驼子放心下来,还早着,带着孩子走出车站,到大街上,街面上店铺都开了,早点餐桌椅就摆在街上。

黄澄澄的油条、热腾腾的包子、香喷喷的米粉。食客们的吞咽之声格外响亮,寄根看得直吞咽口水。驼子见了,心里难受,孩子跟着自己吃糠咽菜的,带他赶这么多次集,连碗米粉也没给他吃。孩呀!公公给你买个肉包吧。驼子捏着裤兜里的钱币,手心出汗。不要不要,我还不饿。寄根明白公公赚钱难,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过眼睛被牢牢地胶住了。等了许久,街道上匆忙上班的人流退去,渐渐显得很清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晒着有点燥热,驼子站得脚酸,寻了一个台阶,两个坐下来。过往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个打伞的中年妇人走过来,丢了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在寄根脚下,一面训斥驼子道:你应该让小孩上学,而不是让带他来要饭。驼子一愣,欲待说些什么,妇人高跟鞋吧嗒吧嗒敲着地面一径去了。驼子把钱捏手里,喊了声阿弥陀佛,咱爷孙碰到善人了,等办完事,公公给你买肉包子。

左等右等不见武生,又没有手机,他不现身,哪里寻他人去。驼子喃喃道:得找个人问问时辰。站起来逡巡要拦住人打听,都躲花子一般闪开了。驼子擦了擦老脸上的汗珠,看来眼孩子,躲在自己身后,孩子心里敏感,害怕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喃喃自语道:我们去找了老婆婆问问吧,老人心善,有耐心。于是拉了寄根沿街慢慢走着,走了几步,见左手边一个肥胖油腻的店老板,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正斜靠着墙壁上看手机。驼子上去刚要张嘴,胖子厌恶地冲他们挥挥手,没有没有,走走走,别处要去。爷孙只得退回来,再往前走,路过店铺,畏畏缩缩欲进不进,终于见一个老婆婆过来,拦住打听,我出门就十点钟了。驼子回头往车站方向看,街上稀稀落落的人和车,哪有武生的人影。忙又打听民政局怎么去。我不晓得搬没搬家,要没搬,沿着这条街走到底,往右手拐进去就能看到了。驼子千恩万谢,带着孩子找下去。两人都不识字,拐到那边只能现找人打听。日将正午,有人终于告诉他,搬家了。此时两人饥肠辘辘,口渴生烟。驼子看孩子走不动了,寻了一个包子店,花三块钱买了一个大包子,问店主讨了碗水,寄根喝了半碗,他喝了半碗。孩子要掰一半包子分给他吃。他拦着了。公公老了,肚里食物化得慢。等孩子吃完,头顶着正午的日头沿街打听民政局的新楼。日头偏西的时候,顺着人手指的方向来到一处院子外,里面一幢气派的办公楼。门口一个岗亭,一个看门老头坐在里面,见他们要往里闯,大喝一声:找谁?有预约吗?先打电话联系好再登记。驼子千辛万苦找到这里,又碰到小鬼拦路,两眼喷火,我要找这里的领导,我要给孩子开证明上学。老头听得半懂不懂,领导两个字是听清楚了,更不能让他们进了。从岗亭转出来,拧眉瞪眼,用手指点着驼子的脸,破口大骂:哪儿乡下驼子,跑这里来撒野,把你抓起来丢牢里!老头高出驼子一头半,气势完全压住他。驼子还想跟他争辩,寄根吓得浑身哆嗦,扯着驼子的衣袖:公公,我们还是转去吧。回来到草坑,天色已黑,驼子用表哥的手机给武生打电话,武生骂了句操,昨天喝多了,忘到脑后了。

想起这事,驼子心里有了几分气,他一向温和忠厚,很少对人恶语相向,这时他拿出长辈的做派来。语气生硬地回击:我们老小碍着你事了。武生心里毕竟有愧。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语气缓和下来:叔呀,说你什么好呢,当初都劝你把孩子送回去,你就是不听,你养活自己都困难,还养孩子!现在还要供他上学!你七老八十的,拿什么给他赚学费生活费!好么,找人在网上乱拍乱说,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县里领导都知道了。驼子道:领导知道了好,帮我解决孩的上学问题。武生一跺脚:你以为网上说的是什么好话,骂你虐待小孩,让他照顾你,不让上学,又骂政府不管。你以为那两个狗日的为你们好么?他们就是为了赚钱。外面的人哪晓得山里的日子,先跟着起哄说这里生活好,世外桃源,后来有人看到都是小孩干活,就开始乱骂了。有人起头,骂的人越来越多,把记者招来就麻烦。镇里领导让我下来告诉你,真有人找过来,可别乱说。

驼子问:寄根上学怎么弄? 武生没好气:我晓得咋弄?我一天忙得要死,还被连累得跑来跑去。当初你抱孩子时就该想到这一层,附近人家不抱,偏你大老远抱,你能管就管到底呀!你觉得你在救孩子,其实反而在害他。你不管,政府自然就管了,不然要国家做什么?对不对,这是政府的事,国家的事,你管了,办事的就省事了。驼子听了一呆,又问:现在呢,我要是老死了,有人管孩子吗?武生想也不想,说:那总不能把他一人丢在山里。

驼子听到心里,点了点头:放心吧,有人寻来我不会说什么。

武生叹了口气:叔呀,看看外面都什么时代了,都是无利不起早。你还活在过去出不来。

驼子忽然向他作了个揖,郑重其事地说:武生,论辈分我也是你叔,我一辈子没求过你,寄根虽然是我抱过来的,说是我孙,实际上我儿,我这世最大的心愿都是让他走出去。就算叔求求你,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武生吃了一惊,行行行。我还要到处去看看。转身去了,嘴里咕噜一句,现在想送出去,当初为甚抱回来。

驼子立在墙边想了想,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从前孩子在树下没人能看到,死鬼挂树上总会有人看到。

进屋换了身干净衣服,梁柱钉子上挂着一根草绳,他摘了放在一个布袋里。过了一会,寄根抱着几颗橄榄菜已经回来了,疑惑地看着他。

驼子冲他一笑:孩呀,我跟你武生叔叔去镇里办手续,办完你就能去上学了。你在家等我。走出巷子,见寄根在后面跟着,冲他挥挥手,回吧,别等我吃饭,切一块腊肉炒了下饭。听见么?

寄根一直跟到樟树那边,忽而,阿花从一侧的田埂路一溜小跑过来了,看见主人尾巴摇得欢实。寄根不去想公公为什么不坐武生的摩托车而要自己走路去的事了,阿花去而复归让他大喜过望:阿花阿花,你跑哪里去了,公公说你去找媳妇去了,是不是? 有没有挨饿?人家有没有打你?回家我给你吃的。

三天后的黄昏,寄根孤零零蜷缩在墙角,双目失去往日的光泽,如大病一场萎靡。一轮浑浊的月亮挂在树梢,稀疏的几颗寒星在空中闪烁。

屋里,武生和其他男人们吃酒猜拳,桌上一个大的电磁锅里飘出狗肉的香味。

夜风从山岭上吹下来,呜呜咽咽,如盲者伴着低沉的胡琴声喃呢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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