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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 博 】
“沈巍身为武林正道中人,勾结邪魔外道,诸位以为该杀不该杀!”
他叫阎仲达,江湖人称阎王判官,是我正道盟执法主事。一对判官铁笔定善恶,多少奸邪恶徒闻之丧胆。
今,九月初五,为沈巍五十大寿之喜,我贾英雄奉家父之命,以正气令号召正道盟各派齐聚江陵墨刀庄,名为祝寿,实为问罪。家父七年前曾与武林正道合力围剿域外天火教,一场浴血奋战后,双方皆死伤无数,天火教自此消声匿迹于中原。当年一战,沈巍与家父可是并肩杀敌的好兄弟,记忆中沈叔叔还经常带冰糖葫芦哄我。可叹啊,人到不惑之年却与邪魔外道为伍,更何况,那伙胡人据悉乃是天火教余孽,此番重入中土必是寻仇而来。
而今,阎仲达正气凛然一问,群雄顿时义愤填膺,有者怒而扬起手中兵刃指向沈巍。“杀!枉我等昔日如此敬重于你,真是瞎了狗眼!”
想我沈巍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倒是这班龟孙,平日里来我墨刀庄也没少吃少喝,临行前若是手头拮据的,我也不忘赠与盘缠。好哇!今日竟然专挑我生辰前来闹事。“在座诸位都是英雄,招子亮着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等又何必自贱为狗呢。”这群自诩英雄的混蛋又哪里能忍受我这般嘲讽,怒不可遏地叫骂声此起彼伏。嘿,嘴上功夫那是一点也不逊于拳脚兵刃。
“诸位前辈稍安勿躁,且听晚辈一言。”我自阎仲达身后缓步上前,沈巍就像一座巍然屹立的大山,面对群雄声讨波澜不惊,这份气概难怪就连我爹也自叹弗如。
“贤侄好哇,今日这般阵仗,你爹咋没来啊?”多年不见,这小子也这般大了,想当年我与他爹贾尚道快意江湖之时,年纪不过稍长他几岁呐。
我不卑不亢抱拳四下施礼,“侄儿见过沈叔叔,家父因自责未能及时劝阻沈叔叔误交独孤裘与楼大山此等邪教之流,故无颜前来主持大局。”
“贾盟主实乃重情重义之大英雄,沈巍既然自甘堕落,贾盟主又何须自责?”
我认得这家伙,自称青流帮帮主荘俊杰,除了满嘴阿谀奉承功夫便是厚颜四处白吃白喝。三个月前,在我庄上还大哥前大哥后,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呀。“尚道老哥向来知我就爱结交天下英豪,胡人又怎地?独孤兄弟与楼兄弟不过是来我中土贩卖皮草的寻常猎户,你们何以断定便是邪魔外道?他们又何曾祸害武林同道?沈某与他二人一见如故,从来只有肝胆相照又何来勾结一说?”
“自古正邪不两立!”我愤慨斥喝,“沈叔叔是明白人,自当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家父殚精竭虑办成正道盟为的正是团结武林正道,共同对抗域外邪魔外道。”
我听着这小子义正辞严忍不住大笑,“正道?何谓正道!当年我与你爹联合武林正道围剿天火教,多少胡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戮!我等与邪魔外道又有何异!”一幕幕鲜血淋漓,哀嚎四起的往事涌上心头,我心中真能无愧吗?不能啊,然,我与独孤裘、楼大山一见如故又有何愧于武林同道?“当年血洗天火教总坛,死在我等刀剑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难道这就是正义之师?这些年沈某常在想,那一战究竟是对,还是错啊。”
家父说得没错,沈巍非但不会悔改,反而借机动摇正道盟扫荡群魔的决心,他不再是我正道盟的朋友。“正道盟为匡扶正义,除奸务尽又何错之有?倒是沈叔叔可别一错再错才是。”
事有蹊跷啊,我淡出江湖已有数年,贾尚道今日劳师动众来我山庄挑事,莫非他真的想借机杀了我?不,我早已不问武林是非之事,他没理由怀疑我觊觎盟主之位啊。
今天是我爹的生辰,娘亲脸上原来一直堆满笑容,一大清早还亲自到膳房视察,生怕厨子出了差池。这些人不请自来,娘亲本就不甚开心,现在还凶神恶煞大呼小叫,娘亲牵着我的手也愈发冰凉颤抖。我知道娘亲除了害怕,更多的是愤怒。放眼望去,这里每一个人并不陌生,他们曾经都是我爹的朋友。虽然我还不是很明白如何方能称之为朋友,但是总不至于这般咄咄逼人吧?他们都说独孤叔叔和楼叔叔是坏人,可我知道爹和外面这些人饮酒并不开心,和那两位叔叔饮酒时却豪迈开怀大笑,交朋友不就是应该开开心心吗?
我本不愿亲自出面对付沈巍,又恐英雄年少难以应付,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来了。“沈老弟,老哥哥我来给你祝寿了!”我双手各提一木匣子踏入大堂,在场群雄纷纷抱拳作揖退让在两侧。沈巍还是老样子,骨头像是硬得不能向我弯腰似的。
他终归还是来了,看来今日不必再虚与委蛇,我倒想看看他又能把我怎地。“尚道老哥啊,你这正道盟都没正事可干?我与何人结交这闲事也管上了?”
沈巍这话外之意是与正道盟划清界限了,既然如此,我也就把话挑明了,“你与魔教中人交往即是与武林正道为敌,正道盟自然管得!”
我沈巍何等人物,是正是邪又岂容他们说了算?在场这许多人当中,阎仲达虽然固执甚至扬言我该杀,但是我对他还是比较认可的。“阎兄弟,你这对铁笔就不怕判错正邪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盟主精明谨慎,沈巍或许一时不察误交奸人也未可知。“我与此二人曾交过手,他们武艺虽一般,但是招数诡谲多变且狠毒,绝非我正道中人。沈兄若信得过阎某,只需表明势与魔教不两立,盟主必定不予追究。”
“仲达所言正是贾某意思,你我可是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啊,这人不怕一时犯糊涂,就怕你执迷不悟。”
我爹莫非也犯糊涂了?万一沈巍识时务而立誓与魔教不两立,我们岂不枉费心机?
英雄这傻小子,爹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我比谁都了解沈巍。来此之前,我早已办成一件事,此事对于沈巍而言是决计无法忍受的。“沈巍,我知你对朋友重义,那二人也正是以假义蒙蔽你双眼,老哥哥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啊。”我话一说完,剑已出鞘,木匣随剑气掀翻落地,独孤裘与楼大山的头颅亦滚至他沈巍脚下。
一股寒意自背脊涌上脑门,我万万没料到贾尚道竟然杀了老爷的朋友,他也曾经是老爷的生死之交啊,难道他今日连老爷也不放过?放儿又怎么办?
他二人不过是寻常猎户,就因为是胡人而该死?抑或是结识我沈某而该死?他二人又岂能死得瞑目?往昔种种浮现在我眼前,那时豪迈痛饮笑谈江湖,怎料江湖却容不下我等啊。独孤兄弟,楼兄弟,是我害了你们。我浑然无视在场所谓武林同道的目光跪倒并解下长袍将两颗头颅包裹起来。
沈巍确实是重情义之人,我暗自叹了一囗气,事已至此,希望沈兄想得明白,盟主此举也是为了省得他纠结而痛下杀手。“沈巍,魔教余孽既已伏诛,你只需表明态度,我们往后仍然是一个道上的兄弟,你以为如何?”
阎仲达啊阎仲达,你以为贾尚道真是为了除奸卫道?我惨然一笑直起身子环顾四周,今日倘若真动起手来,杀出山庄自是无人拦得住我,可秋娘与放儿又如何能护得周全?
沈巍老来得子,他又怎敢轻举妄动,我叹息一声,“沈老弟,念及你也曾为我武林正道斩杀妖邪之徒,今日老哥我为你做保,只要交出墨刀以示从此退出江湖,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贾盟主果真是大仁大义,沈巍你就交出墨刀以示悔过吧!”
“对呀!人在江湖谁能无过,难得贾盟主处处为你设想,你就别婆妈了。”
我冷眼看着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想的却是贾尚道原来并非惧我觊觎盟主之位,反倒是觊觎我那把普通不过的墨刀。莫非三年前一次酒后戏言竟让他惦记至今?若真如此,他取了墨刀又岂能容我活命,怕是秋娘与放儿也难逃毒手。
我一介女流哪懂江湖事,只想一家人好好过完这辈子,可老爷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朋友和一把破刀比我娘俩的性命还重要不成?我牵着放儿从屏风后慌乱步出大堂,泪水早已簌簌滴落。“老爷,为了放儿,你都答应了吧。”
我提剑近前压低嗓门,“我正道盟向来除奸务尽,这点不必我提醒吧?”
罢了,我多杀一人则为放儿多添一个敌人啊,当年我何尝不也参与了血洗天火教总坛?今日就当是老天让我还此血债吧。“放儿,你过来。”
爹温热的大手紧紧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说一定要好好活着。爹的语气很祥和,但是我知道今天是个不祥的日子,汇聚在眼眶的泪水开始不听话往下滑落。
“放儿,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懂吗!”我松开放儿提高声调,“记住爹说过的每一句话!”说罢我双足一蹬跃起,凌空旋身扑向大堂横匾取下墨刀轻巧落在贾尚道面前。他脸色竟有些慌乱往后退了一步,我冷笑一声抽出墨刀,“你等皆不配我出刀,今日,沈某只为昔日之过以一死谢罪。”
沈巍此举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省却一番恶斗又不免有几分窃喜,可墨刀的秘密呢?对了,他刚才定是将秘密告诉了那小崽子,沈巍一死,这来日方长啊。
老爷不要啊!我从老爷双眼看出了从容的绝望,可我的声音堵在喉咙发不出来,老爷手中的刀锋已自颈项划了过去,我发疯一般向老爷扑去,这一刻我竟然忘了还有放儿。
留这婆娘在世上也是碍事,我转过身的瞬间她自己倒是迎上了利剑,“嫂子!你这又是何苦?”我悲恸哀嚎抽出剑刃,倒在沈巍身边的她仍抽搐着摸索,我黯然跪下将沈巍的手放在她手上,“你们安息吧。”
沈巍既然已死,墨刀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诸位,此处早已沦为邪魔外道之所,今日唯有烈火一把方能一洗武林正道之耻!”
“今日贾某破例为沈老弟留一血脉,也不枉昔日一场相识,在座诸位以为如何?”
看着沈巍夫妻二人同日横死,我心里亦是不忍,“仲达赞同盟主决定,小儿毕竟无辜呐。”
我没有号啕大哭,只是眼神涣散任由这些人摆布,庄内上下人何时被屠戮殆尽也没有知觉,甚至一场大火吞噬了墨刀庄,我依然无动于衷。因为,我心里的怒火比焚庄的烈焰更为猛烈。
“沈放,哪有做乞丐做得像你这般骄傲的?”我抓挠着痕痒得瘆人的胯下,忍不住又数落他几句。
他们经常提醒我即使不跪着起码也该哈着腰才是,哪有挺直身板也不说句好话的道理。嘿,他们懂个屁,我沈放能当一个骄傲的乞丐自然有值得骄傲的本饯。
看他这一身硬骨头就不该当个乞丐,我说“沈放啊,你以为这要饭是该站着要还是该跪着讨呐?”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从前没想是因为不必去想,现在没想是因为我早已有了答案。愿意施舍的人不会在乎我是站着或跪着,遇上没有一丝怜悯之心的人,跪着不过是方便让人踹上一脚而已。很久以前我便懂了这个道理,所以我从不跪着要饭。但是他又怎会明白,所以我只是朝他笑了笑。
没趣的家伙,我拾起缺了一角的破碗朝人多的地方走去,沈放还似笑非笑地斜靠在墙边不知想什么。说也奇怪,他这行乞态度也能把自己养得像头牛般健壮。
街头那个长相猥琐的包子铺老板叫赵荣,街尾不时盯着我的那乞丐是姚二虎。他们既不是老板也不是乞丐,不过是有人安置在我身边的眼睛,难为他们就这么陪着我过了八年。我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正因如此,嘿,我若是饿死街头,他们恐怕也得陪葬啊。
他娘的,贾盟主竟然给了我这么一个差事,天天卖包子就为了防着沈巍这不肖子饿着。瞧这小子倒是挺自在,若不是贾英雄不时盯着,我还不得下药毒死他。
赵荣倒好,怎么说也是一个老板,我姚二虎是倒了八辈子霉,让我当乞丐接近这家伙。八年了,屁也没问出半句,我看他根本就没有盟主想知道的答案。
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是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能活着也全凭这句话,贾尚道这对贼父子若是知道了我爹临死前只说了这句怕是早将我剁了。“二虎兄啊,今日你自个要饭去吧,我那睡觉功夫还得多练练。”
呸!沈放这小子天生就是当乞丐的料,沈巍一世威名真让他丢尽了,根本无需盟主再费心羞辱。希望盟主知道后一高兴就忘了那把破墨刀,嘿,我自然也不必再陪着他要饭了。
贾尚道这老贼也亏他想得出以消殆魔性为由让我当成乞丐,天下所谓英雄豪杰竟然赞誉他心怀仁义,这些人从前在我沈家墨刀庄何尝不也光明正大在要饭?爹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的屈辱算不得什么,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想活着就必须忍受一切。我告诉姚二虎还得多练练睡觉功夫,其实说的也是实话。自五岁起,爹已经开始将沈家刀法口诀招式传授于我并喜形于色对娘说我是练武神童,教了三遍便烂熟于心。自爹娘死后,在贾尚道眼皮底下,我也只能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演练沈家刀法。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这般演练究竟有没有用处,不过,我有时会有一种错觉自己就是一把刀。
“英雄,沈放那小子近来可有异常举止?”
“他?除了吃就是睡。据姚二虎所说,这小子很享受当乞丐。”我始终不明白,那把破墨刀能有什么秘密,爹琢磨这许多年仍然一无所得,说不定沈巍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爹,不如把那小子做了也省得养虎为患。”
“哈哈哈!不是所有人都能成虎啊。”嘿,江湖人称沈巍刀法天下一绝,仗义疏财无人能出其右,想来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如今好啊,他儿子沈放就是一个废物,留着丢人现眼吧。“英雄,爹老了,这盟主之位若要名正言顺传于你而不让人诟病,你必须得干一件让各门派信服之事才行。”
“英雄明白,可当今武林风平浪静,我又能干什么?”
“你也明白正道盟是因天火教一役而扬名江湖,正是时势造英雄啊,而英雄又何尝不可造时势?”我忽然又想起了沈巍那次酒后说了墨刀开囗,江湖色变。我一直怀疑他知道了些什么,那八个字莫不是在威胁我吗?可那把墨刀里外都亳无可疑,沈放这小子莫非真的不知情?抑或是沈巍临死还耍了我一把?
“爹,关于天火教我有一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说起这事还是因为数月前阎仲达不知何故与爹起了冲突,记得爹当时也对他说了英雄造时势,不过,那天之后阎仲达便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信。
“有些事你不必知道,你只需将非天剑法练至无比纯熟,时机一到方可诛魔立威,届时接掌盟主之位又有谁敢不服!”正道盟可是我毕生心血,除了英雄谁也别想染指。五个月后是我贾某六十大寿,天火教余孽也该重现江湖了。可惜,阎仲达至今生死未卜,最可恨的是那把墨刀也让他盗去,这也是我最放不下的隐患啊。
“小子,瞧你四肢安好却以乞讨为生,不觉有愧吗?”昔日墨刀庄少庄主却沦为乞丐,说来也是我的过失,当年若是及早查明真相又何以至此?
我打量着眼前的老者,看他衣衫褴褛,那张像是被砸烂的脸更是狰狞可怕,不过眼神之中倒是全无恶意且似曾相识。“老人家你有所不知啊,我可不是真乞丐,看见那卖包子长相猥琐的汉子吗?还有那个蹲在墙角鬼鬼祟祟的家伙,我的任务就是盯着他俩。”
“看不出小哥年纪轻轻却是捕快?他俩又犯了何事啊?”想不到这小子张嘴就信口雌黄,与他父亲的性子真是大相径庭。不过,在狐狸窝打滚又怎能不变成小狐狸?贾尚道这是杀人诛心啊,逼死沈巍又巧立名目让其子当乞丐,我是真糊涂,那些年竟然丝毫不觉此事可疑。
“嘿,老人家就别问了,你还是离我远些别被牵连。”那老者盯着我好一会,临走前说三更后到城郊的城隍庙一趟。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起了一个人,其实八年前墨刀庄上的每一个人我都记着,只不过这老者那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依稀可辨识。
“那老东西都跟你嘀咕些啥呢?”沈放东拉西扯没句实在话,说完又似睡非睡不再搭理我。妈的,我姚二虎天天陪着这废物早晚还不得变成废物?“沈放,听说你老子从前是武林高手,你就没学过一招半式?”
我用鼾声回答了姚二虎,因为怕自己和他多说几句会忍不住拿他练手。姚二虎见我蜷缩起身子说睡便睡又嘟囔几句,临走时还踹了我一脚。这一踹倒是让我猛然想起一个人——阎王判官阎仲达。对,就是那个自诩一对判官铁笔定善恶,事实上却是忠奸不辨的蠢货。数月前自酒坊听得人说起他失踪了,那老者若真是他,贾尚道多半与此事脱不了关系,也许这也是我苦候多年的契机。
三更,不早不晚,沈放像是漫无目的而来。“你可知老夫是何人?”我拨开一头杂乱的长发瞪着他,“你爹沈巍刀法冠绝天下,你呢?可会用刀?”
果然是阎仲达,八年前灭庄之恨自然少不了他,然而今日再见他不过是个让人无从恨起的可怜蠢货。我说“你不就是一个老乞丐吗?你怎会识得我爹?至于我沈家刀法,我爹死得早,刀法早随他一块死了。”
“心不死,刀法又怎会死?”我一扬手,墨刀在月色下泛着异光笔直插在他面前。“小子,我便是阎仲达。你心中应该还有恨吧,那就拿起你爹的刀把我杀了。”
八年前我得双手才能挥动的墨刀,如今变小了,变得看似更称手。我忍着抽出墨刀的冲动,阎仲达这是在试探我又或者真心觉得愧对我爹,一时间实在无从揣测。“老人家,你这是有病吧?大半夜的叫我来杀你?想死想活是自己的事,你怎么好意思麻烦别人动手呢?”
这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身形一动以指代笔刺向他咽喉。他终于还是本能反应抄起墨刀即挽个刀花护住面门。“好!可惜有形无神。”我蹲身一腿横扫踢翻沈放,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你这刀莫说杀人,恐怕连杀猪也不行。”
阎仲达这是故意激我,混迹市井多年最不缺的就是受气,我干脆躺着笑说“你眼光果然不行才找我杀你,除非你连猪都不如啊。”
沈放这话倒不假,我阎仲达确实猪狗不如才信了贾尚道,既然亏欠了沈巍总得还。“你真想当一辈子乞丐吗?不想就站起来再战!”
我自是不愿,直起身子虚劈一刀正想说些什么来着,披头散发犹如鬼魅的阎仲达已冲到我身前将我撂倒。妈的,我竟然连出刀的机会都没有。
“呵呵,今日之沈放已死。”我一个纵身头下脚上以右掌抵在沈放顶门百会穴。“小子你听仔细了,眼观鼻,鼻观口,心观丹田。”
一股暖流自顶门缓缓注入我体内,四肢百骸顿时无比舒畅,我心里更是一片温暖。好吧,就当作了了阎仲达赎罪的心愿。
我阎仲达毕生内功修为虽然与绝顶高手相距甚远,但是为沈放这把刀开刃却也绰绰有余。
阎仲达终于松开手掌萎顿落地盘腿调息,我则与之相反,体内真气汹涌澎湃,仿佛有一股无穷力量急欲挣扎而出。看着大汗淋漓又似苍老许多的阎仲达,我一时间竟说不出片言只语。
“哈哈哈!二虎兄弟这回该相信我赵荣的眼力了吧。”瞧阎仲达半死不活的模样似乎过度消耗内力,那小子又是废物,真是天助我也。
“嘿,兄弟眼力果然厉害,原来这老家伙一直躲在我们眼皮底下,咱们这可是立下天大的功劳了。”只要提着阎仲达的人头,即使杀了沈放这小子也不怕盟主怪罪下来啊。
“小子,你若是不想死就拿起刀杀了他们。”
杀人?妈的,这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可真要杀人竟然害怕了,再说也不晓得是我杀他们还是他们杀我。
“二虎,沈放那怂包留给你了,老东西归我。”
赵荣果然是老狐狸,杀阎仲达铁定是大功一件,杀沈放的后果还得看盟主心情而定。“兄弟,我不能占你便宜啊,那老家伙怎么着也是高手,这硬骨头还是让我啃吧。”趁着赵荣一愣,我亮出匕首连奔带跳朝阎仲达冲去,“阎老头!受死吧!”
我不及细想即抄起墨刀护在阎仲达身前,生死攸关,我的刀不再沉默,它终于说了一个字——杀!
沈放这废物竟然向我挥刀?找死!我正想刺出匕首才惊见手臂没了,随之而来的痛彻心扉和迎面劈来的刀锋,真是见鬼了。
姚二虎倒下了,我瞬间明白了沈家刀法口诀中何谓形藏刀背,以刀带人,刀身合一,意随刀势。爹说刀法口诀其实就在于一个活字,原来招式演练旨在与刀相通,如此才能人刀合一,以刀护身杀敌。
沈放不可能会用刀,而且一招就杀了姚二虎!这小子定是侥幸得手。我抽出腰间的剔骨刀大吼一声,三步两蹿一刀回旋划向他小腹,我自信杀他就如同宰一头猪没差。
我与他们无仇无恨,杀他们的唯一理由就是我还不想死。赵荣的刀无疑很快,可我更快旋身错开刀锋,墨刀亦随身形掠过他脖颈。
我脖子一凉已知不妙,不可能!然而喷溅而出的鲜血却无情驳回了我的质疑,这怂包原来真的会用刀,只是藏得太深了。
好!沈放果然是一把好刀,只要稍加打磨绝对是一把足以杀了贾尚道的好刀。
我掂了掂手中的墨刀,刀若是沉默了就和死人一样,如今这把刀既然活了,往后还能沉默吗?我一念及此忍不住仰天大笑,原来贾尚道处心积虑想得知墨刀的秘密不过是我爹酒后戏言。
一把不再沉默的刀,开囗除了杀还能说什么?若持刀之人刀法绝伦又岂能不令江湖变色?
五个月过去了,我又回到贾家堡。这次我不是为了要饭而是来讨债,贾氏父子欠的债也该连本带利一块清算了。
近日江湖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莫过于贾英雄洞悉天火教死灰复燃,及时率各门派趁其羽翼未丰加以剿灭。我告诉沈放这不过是一场英雄造时势的布局,可笑至极啊,十五年了,没想到贾尚道又故伎重施,只为将盟主之位留在他贾家。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他若不是心中有诡又怎会将我爹的戏言妄加揣测。六十大寿,嘿,他实在也是活够了。贾家堡今日就如市集一般熙攘热闹,耳边传来尽是久仰大侠少侠的相互吹捧恭维,在我听来无异于市集上各取所需的买卖。
“呵呵呵,多谢各路英雄赏脸光临,贾某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诸位见谅。”今日既是我六十大寿之喜,亦是英雄露脸之时,大厅上摆满各门派所送之贺礼更显相得益彰。
“盟主,祝您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盟主,您是老当益壮啊,再当他十年盟主又有何不可,诸位说是也不是?”
“沙帮主所言极是,您卸下盟主之位可是我武林正道天大的损失呀!”
“老夫老矣,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呐。”沙帮主说话让人听着就是受用,幸而英雄也没让老夫失望。“两个月前,妄图称霸江湖的天火魔教死灰复燃,所幸犬子及时率领各派将其歼灭。此役,足以证明英雄绝对有能力继续代替老夫匡扶正道啊。”
我端起酒碗敬天敬地又四下一敬,“英雄不才,承蒙各位前辈厚爱,今后为武林同道福祉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贾盟主这是虎父无犬子啊,可喜可贺,我等敬酒一碗,往后必以少盟主马首是瞻,为我武林正道奉献绵薄之力。”
我连饮两碗酒后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大笑着来到他面前,“沙帮主,你确定能辨识马首与马屁?”
“你!小子,敢问你何门何派?”沙海帮虽非大帮派,可我沙通天怎么说也是一帮之主,这小子竟然当众羞辱于我,士可忍孰不可忍,你若有名门大派撑腰也就罢了,不然定要你好看。
沈放?我欣然上前抓着他双手,“你这些日子去哪了?你贾伯伯一直担心你安危,怪我没把你看好呢。”
“贾伯伯就别怪他了,我好着呢。”我抽出双手向沙通天抱拳一笑,“我沈放无门无派,不过是一乞丐。”
难道是丐帮中人?那可是天下第一大帮呀,我忙回礼说“原来是丐帮沈少侠,久仰久仰,却不知兄弟适才话中又是何意?”
“哈哈哈!沙帮主莫气,我这是笑话你拍马屁的意思,再者,我实在配不上少侠二字,不过是上门蹭吃蹭喝的真乞丐。”
我本该好好教训他一顿,可少盟主对他这般客气怕是有些渊源,看在贾盟主的份上还是别计较为好,“呵呵,少侠说笑了,请。”江湖最多坑洞,我还是咽下这口气才是明智之举呀。
“贤侄回来得巧,正好赶上你贾伯伯我的大寿。这八年历练相信贤侄已深有感悟,应当也不齿你爹与魔教中人勾结并引以为戒,从今往后就留下吧。” 沈放竟敢自动送上门怕是有人从中教唆,一刀杀了赵荣与姚二虎的多半也是此人,今日怕是要滋生事端了。
“留下乞食吗?你当真将我沈放看作乞丐了吧。”我慢条斯理解下身背的包袱,视线始终牢牢钉在贾尚道脸上,他的视线则牢牢钉在我手中的包袱上。我抖开包袱后,墨刀二字也从他囗中吐出。
墨刀既然在沈放手中,阎仲达想必也在此间,“此刀是你父亲以死谢罪前交由我保管,岂料半年前为魔教奸细阎仲达所盗,而今刀在你手中,足见你也是魔教中人!”
“沈放!枉我父亲当年保你一命,想不到你和你爹都是自甘堕落之辈!”铲除魔教又岂能心慈手软,正好以这小子的血震慑群雄,“来人,取我剑来!”
我没阻止英雄,沈放即使在失踪的数月狂练刀法也不可能超越英雄,我更不介意大寿之日见血,人在江湖那是百无禁忌啊。
“贾老头,这把刀不过是我爹以八两银子让打铁铺所铸,你以为能藏下秘密么,能藏住秘密的是人心。”我高举墨刀睨视贾尚道嗤笑,“你呢?又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丈夫为人坦荡,我贾某向来光明磊落,你若想造谣惑众不过枉费心机。”瞧沈放的神情像是胸有成竹,莫非阎仲达已有确凿证据?
“沈放,废话少说,让我来领教你的妖邪刀法!”我手中长剑伴随一声嗡鸣斜刺沈放心囗,这一剑要比平常慢了些,否则一招结果了他倒显得是他脓包而非我剑术精湛。
我运劲于手腕甩出刀鞘旋即连拨带削,人随刀势又连劈三刀将贾英雄逼退数步,“妈的,我沈家刀法就是妖邪刀法,你贾家非天剑法就正派了?”
好快的刀!不可小觑啊,我收敛心神不应答全力施展剑招或攻或守,一时间竟然丝毫占不了便宜。“非天剑法不过如此,看来你老子还没将隐藏的修罗必杀传给你这不肖子。”我连挡数剑又故作轻松开口嘲讽贾英雄,与人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他显然经不住刺激而频频露出破绽。沈放似乎很了解我的剑招走向,难道真如他所说还有我不懂的隐藏剑式?偷眼望向父亲只见一脸铁青,还有一丝失望神色,这让我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剑意已随心慌而散涣,“撤!”长剑脱手,贾英雄同时让我一脚踹飞。
沈放的刀法大出我意料之外,原来当年不杀他还真是养虎为患。“贾老头,该你出手了。”我态度轻蔑地将落地长剑踢至贾尚道跟前,“听说非天剑法藏着那一式修罗必杀诡谲阴毒无比,练者也会变成非神非鬼,今日何不让在座的正道群雄大开眼界?”他究竟如何得知非天隐藏着必杀一式?然这一式若是施展开来,我又如何还能立足于武林正道?“贾某不知何谓修罗必杀,只知当年一念之仁却是大错特错。”想我半生纵横江湖,今日岂能栽在他手里,杀他又何须使出修罗必杀。我右手一扬,长剑已在手,这一内力修为自是引来满堂喝彩。
贾尚道毕竟是高手,剑招未出,剑气已先至。他刀法虽快,所幸内力修为尚浅,我足尖一点,剑出!傻子才和他比拼内力,我只能以快刀破他的剑势。沈放简直是疯子是流氓,一刀比一刀快速追斩而来竟全无防守之招。爹说得没错,只要自己的刀比对方快又何必防守,进攻果然才是最好的防守。我不敢相信,非天剑法一式三招,眼看十式将使尽仍然无法取他性命。他就像一把刀,一把有生命的刀,刀风怒嚎,听着莫名让人胆颤。
“诸位,我阎仲达并非什么魔教奸细,江湖上也从来不曾有过天火教!”我趁着贾尚道与沈放缠斗大声疾呼,“十五年前,贾尚道乔装各门派中人在域外留名劫掠残杀胡人在先,挑唆胡人纠众前来中原武林寻各门派复仇在后,续而编了天火魔教的谎言促成了正道结盟反杀胡人,我们在贾尚道的蒙蔽之下确实滥杀无辜,可恨呀!”
“你就是半年前失踪的阎王判官?”
“我当初也不信阎判官是魔教奸细啊。”
“贾盟主!阎判官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无意中得知此事,与贾尚道对质时反遭暗算落下山崖,也是我侥幸不死只落得容貌尽毁,这才苟活至今。贾贼!今日就是你还债之时!”
“阎仲达,你这是诬蔑!”我抄剑一个起落扑向阎仲达,想堵住一个人的囗,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让他变成死人。
英雄不是阎仲达的对手,情急之下已不容我犹豫不决。他急了,剑招陡然一转随身形飘忽宛如毒蛇滑行难以捉摸。他的刀快,我的剑就随刀寻隙顺势而入。妈的!我的刀竟然牵引他的剑穿过防护,修罗必杀果然非同凡响。是血,无数飞溅的血花打在我脸上,我的剑更为疯狂噬血了。
他的剑停在半空,我的判官笔也停在半空,他们拼尽全力的激战让我和贾英雄一致停下动作观望。沈放与贾尚道像两道碰撞揉合成一股的旋风,一阳刚一阴柔,殷红的血花不断在旋转的光影中四下飞散。
父亲果真藏有必杀一式,可他为何不传授于我?再看父亲头冠脱开以至披头散发形同魈魅,剑招又如此诡异毒辣,我瞬间又明白了,这修罗必杀无疑是自曝身份啊。
“哈哈哈!贾老头的邪魔外道剑法果然厉害!”我浑身火辣疼痛,拼尽全力逼开攻势翻身跃开喘息。趁着他退开我忙调息元气,此刻已顾不上大堂之上那无数惊疑不定的眼神,人在江湖,实力说话,我就带着英雄以魔道一统武林又有何不可。
我五岁修习刀法囗诀,十岁之后仅能在梦里练刀,十八年了,我无时无刻不与刀同在,缓缓闭上双目,我是刀,刀是我的感觉也愈来愈强烈。
该是结果沈放的时候了,我长啸一声跃起,凌空催谷全身劲道于剑尖如灵蛇走位杀向沈放。我闭着双目更清晰感应到了,爹娘,孩儿今日就手刃贾贼为你们报仇雪恨。眼看剑尖仅差三分就刺入心囗竟然一动不动,这小子是累得睡着了?时机到了!我左肩一偏迎向剑气,剑尖从肩胛直透而入。他疯了!这无疑是想与我同归于尽的打法。我猛地睁眼大笑,在他松手往后退的同时一刀拦腰横劈。我不甘心!可这一刀实在太快,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不过眼前的景象霎时变得很遥远,一种从未有过的抽离袭来,我累了,是该好好睡一觉。
沈放杀了我爹?这怎么可能?剑从我手中落下,我也从正道坠落邪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我爹才是大魔头?那我又是谁?我莫名其妙忍不住开始大笑起来。
“除奸务尽!杀了他!”
我横刀拦在贾英雄身前,妈的武林群雄就懂得起哄,“得了!你们没瞧见他疯了吗!”
“你伤得如何?”我大步上前封住沈放周身几处穴位,所幸这一剑并没伤及要害,“你疯了,他若变招及时你就死定了!”
我拔出长剑笑了,“我总得赌一把,邪不胜正不是?”贾英雄依然止不住大笑往前直走,他是真疯假疯又如何?我的刀已沉默不语。
一个月后,我决定回江陵。临走前,我又去了一趟从前行乞的大街。贾英雄似乎一直留在那里,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眼里没有仇恨,甚至看不见自己,也许疯了也好,那就好好活着吧。
回到江陵后,听说阎仲达已退隐江湖,正道盟也瓦解了。江湖依然不时小吵大闹,可这又与我何干?我只想耕开几亩田,然后讨个媳妇过上安稳日子。
墨刀依然沉默,相信爹娘也同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