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丁香结

晨风晓露,梦中的丁香,盈盈轻绽,风姿飘逸。清雅的朵,凝翠的叶,苍虬的骨,幽郁的香,溢出黛瓦白墙,弥漫了一段年少的时光。

犹记得,小学在大姑家借读,大姑家所在的村,与别处叫做张村、李庄的乡野不同,曰子路村。相传春秋时期,孔子周游列国,由卫国东趋齐国,弟子子路随行。途经黄河岸边的滋露村,师徒二人坐在村边柳荫下休息,子路取出随身携带的书籍展卷阅读。人们为纪念子路勤学精神,村名就改为子路村。

“仲子读书处”是子路村的形象标志,座落于子路山东麓,坐西朝东,山门楣额横书“仲子读书处”。院内座西为仲子阁,建筑古朴大方,厅式大脊收山顶,青瓦鳞覆,滴水钩檐,精致玲珑。阁顶四角龙头仰天,气吞斗牛。阁前月台两侧植有两颗丁香树,不甚高大,但虬枝曲茎,古朴有致,与古阁相映成趣。春来丁香花开,左白右紫,清馨幽远,我们五年级的教室就在北大殿,花香伴着青青少年的朗朗书声,在山间飘荡……

对于子路村,我从小不陌生,姥姥家和大姑家两个至亲都在这个村,然而走亲戚和借读毕竟两码事。十几岁的少年,离家上学,第一次走进古朴庄严的校园,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子路村不愧有几百年耕读儒风的传承,虽是小学,老师们教学有方。当时,大表姐是我们的数学老师,记得在教圆柱体表面积计算方法时,用木质圆柱体分成多个扇形模型,变成一个近似长方体;在学习圆锥体体积时,用了一堆沙子,实践了它的容量是同底同高圆柱体的三分之一,小孩认为抽象的问题,一下就变得直观简单。教语文的是刘加法老师,教学严厉认真,小学语文最怵头的就是写作文,他的办法就是全班订阅《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选》,进行背诵、分析、仿写。如此正规的写作训练,在小学教育中不多见。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家里兄弟姐妹多,和同龄人相处没有隔阂,来班上没几天,就和同学们熟悉起来。他们都很热心,借给我作文选,什么作业本、铅笔、橡皮都像同村的一样相互借用。时间一长,我们就互相说悄悄话,哪个同学有什么脾气爱好都摸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同学唱歌很好,教我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那架势像极了现在当红的“大衣哥”。

初识丁香,源自我转学后一篇作文《校园的春天》,这应该是小学生最常见的写景习作。对于我这个从黄河边走出来的“土”孩子,住的是土坯房,见的是杨柳榆槐,哪里去认得这些参天古树,幸好这也是母亲上过的学校。她给我说第一层院子里的两棵大柏树,二层院子里的两棵大楸树,特别提到这两棵丁香,原来她并不高大的身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她幽远的香味曾芬芳过我们家两代人。有了准确的景物描写,加上我转学后的感受,我把校园的春天写得暖意融融,刘老师给我的作文以高度评价,这是我小学仅能记住的一片习作。

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几乎天天与丁香为伴,在幼小的心灵里,隐约觉得她像我生命里的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大姑父——这个大姑家唯一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那个年代,他是我最羡慕的文化人之一,高中毕业后,就当了村书记。他微驼的背像丁香虬劲的枝干,长长的眉毛有丁香叶子随风舞动的精气神,永远挺括的衣领如丁香花般优雅。

每年正月初二或者祖父过寿去我家,他总是拿最大的肉,最长的鱼。在饭前他总会走到厨房里说,没外人,不要做太多的菜,吃不了,你们光吃剩菜。吃饭时,祖父坐主座,姑父坐次席,他总是照顾老人和全桌的人吃好喝好,他应该是所有的亲戚中唯一的“官”,可是酒席间从不大声小气,胡吹海谤,酒量虽好,从不贪杯,适可而止。而后院邻居的几个闺女婿,每每碰到一块喝酒,总是有喝多打滚的,撒泼骂娘的,有姑父这样的女婿压阵,我家从未闹过乱子,让我家在街坊邻居中颇有面子。

在那个吃喝还是负担的年代,我来姑姑家借读,姑父居然没有反对,我觉得就是最大的恩情了。姑父看上去很是严肃认真,我小的时候又极其腼腆内向,生怕他凶我。其实这个担心有点多余,他掌管着五千人的村庄事务,每天骑着个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人造革的黑书包,进进出出,开会办事。我们的交集并不多,只有吃饭时坐在一起,他很重视教育,教导表哥表弟时,我也是支棱着耳朵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从很年轻就当村支书,难免和村民打交道,做事公道,从来没有人吵到家里来。他也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了解群众疾苦,为村民做了许多好事,难免有人拿些烟酒糖茶、瓜果李桃来感谢,他总是让姑姑回赠一些更贵重的东西给人家。“乡里乡亲的,白拿人家的东西,以后咋见面!”这可能是我听到关于廉政最朴实的话语,也是从小不沾别人便宜最初的启蒙。后来听说,直到姑父退下来,他在村里都有很好的口碑。

后来的后来,就是不断听到表哥表姐一个个成家立业,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也是风声水起。姑父也该享清福了,每年见他,渐渐苍老,比起年轻时的严肃,多了几分慈祥。

三年前,姑父突然查出得了结肠癌。我从医二十多年,看惯了生老病死,却第一次为了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揪心挂肚,我担心爱干净的他不能接受肠外造瘘,随身带着粪袋子,我担心肿瘤有转移,他会不久于人世……

去年,我最后一次去看他,虽然家人照顾得很好,但因为疾病的消耗,已然是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全然没有年轻时的风华,我不忍看,默默地含泪离去。

不久,就参加了他的葬礼,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我失声痛哭,悲恸不已……

今年,由于疫情,他去世后的第一个周年,也未能成行……

这个清明,我独自来到丁香树下,这个院子已经多年不是小学了,依然庄严肃穆,却毫无生气。丁香树枝干枯漆黑,南面那棵丁香已经不堪重负,下面用一根木棍支起来了,像老人的拐杖。物是人非,曾经的教室里,矗立着清朝同治年间的碑记,曾是这个村当家人的老姑父已经走了;在课堂上多次宣讲我作文的语文老师刘加法,已经仙逝好多年了;当年教我数学还没结婚的表姐,前年已经退休了;当年给予我这个外乡人温暖的同学,连名字都忘却了,他们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光阴不逮,世事悲凉。恍惚中,突然嗅到一丝确切的幽香,近了,瞳孔中闪过一粒粒鲜嫩,那是丁香努力绽放的花苞,积聚过往的美好,冲破时空的悲悯,飘散而来。曾经的爱与温情,如这悠远的丁香,枯树老皮却香清益远,凝结千转,缠绵不绝,在岁月流年中,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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