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独身公寓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原赴感觉自己的腰痛好了一些,只是嘴唇到肠胃仍然有灼烧的痛感。
自从进入“517所”,原赴就养成了在加班后的深夜里暴饮暴食的习惯,虽然可以解压,但让他的每一个睡眠都在这种灼烧感中度过。高强度的脑力工作会让他的大脑在深夜里陷入到疲倦和兴奋交杂的状态,这时入眠成为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只有让肠胃超负荷运转起来,才能欺骗失控的大脑,让入睡来的更快一些。
仔细想想,自从接手“蒸发3.0”算法的更新任务以来,原赴暴饮暴食的频率越来越高,现在连他自己都能明显感觉到肠胃在快速萎缩,空腹的时候像是有一堆苔藓爬在上面,散发着腥气。
他看了一眼电子钟,决定在床上缩一会。
他能想象到自己的脸被钟上惨白的荧光包裹的样子,也能想象到昏暗的房间里脏乱的样子——脏兮兮的被单被随意丢在床上,正和他的脚缠在一起;松松垮垮的内裤吊挂在床头柜上,虽然不算太脏,但脱形严重,像一只斗篷;一团团纸巾则直接被丢在垃圾桶里,等待它们的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再被扔掉。
躺在这样的独身公寓里,原赴突然泛起一股人生虚无的忧伤。在“517所”工作的十年让他变成了一个疲倦呆滞的中年男人,但仔细一想,自己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而已。
为了避免自己继续沉浸在这种难捱的情绪里,他下了床,打开了窗户。
时值深秋,兑镇山中的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空气里带着一丝寒意。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独身公寓对面的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再远处就是兑镇山的主峰以及在夜色里依稀可见的通信塔,七八十米高,发射出的电磁波正将整个517所埋葬。
五十年前,煤城县突然来了一大批全副武装的工兵,他们深入到县城西面的兑镇山中,把200多米的主峰刨空,在里面装上了至今仍排名第一的超级计算机。
建成当日,正式名称为“煤城县通信算法研究院”的517所便顺利入驻,并在当天就启动了那台超级计算机。尽管有坚硬的外壳包裹,这台瞬间就能消耗掉一个县城数天用电的超级计算机仍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让山脚下煤城县里的人们惊奇不已。
“煤城县通信算法研究院”是这里的对外称号,科技局内部更多直接称呼其为“517所”。虽然名为“通信算法研究院”,但517所做的研究基本和无线通信理论无关。
数十年前,无线通信理论就被宣告走到了尽头,科技局自然也不会在一个已经发展到尽头的领域投资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所谓“通信算法研究院”,连同立在兑镇山中高的不太正常的通信塔,都只是517所的一个幌子,517所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应该是“517人类记忆算法研究院”。
主峰内部的超级计算机连接着世界上所有的蜂窝小区,一旦这台超级计算机开始运转,所有蜂窝小区的通信塔就会发射出混频电磁波。这种电磁波的物理频率、载波信息由超级计算机控制,能够追踪到人脑中关于某件事情的记忆信号,并在一天时间内将它们清除掉。
信息时代以来,通信塔传来的娱乐信息成为人们消磨自己空虚生命的大麻,虽然毫无意义,但几分钟不吸食便会让他们目光呆滞,思维停顿,进而浑身难受。为了避免毒瘾发作,他们都自觉地集中在通信塔的覆盖范围之内,像聚在食物残渣面前密密麻麻的蚂蚁。
这给517所追踪他们节省了相当的力气——只要能控制所有通信塔,让它们同时发射混频电磁波,便可以轻松找到所有人并完成记忆清除任务。
每当网络上曝出不可控的恶性事件时,科技局就会给517所下达清除命令,
在科技局和517所的努力下,人们一次又一次变得温顺驯良,毫无斗志。
所有人对此一无所知。从未有人相信载着信息的电磁波能抹去自己的记忆。然而事实上,这样的研究已经持续了整整一百年,比517所成立的时间都长。
原赴打开电灯,用电水壶温了一壶水。桌子上正好有昨天喝剩的半杯凉开水,原赴兑了兑,一口气喝下,感觉焦渴感缓解了一些。
今晚他要去参加高中同学明琴的告别仪式,同学们与他约好十点钟在县城殡仪馆见面,时间已经有些紧张,他开始收拾自己。
受限于原始的能源获取方式、停滞的基础理论以及低迷的消费潜力,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技术都驻足不前。很久以前,大胆的科幻作家会在自己的小说里提到天马行空的汽车、温顺驯良的机器人,以及各种体积巨大,速度惊人的空天母舰——星际战争、逃离太阳系,都是那个时代的热门话题——保守一点的则并不关心这些宏大命题,他们的作品里会提到各种智能物联网家居设备,拥有它们便是拥有不劳而获的生活。
在他们的想象中,原赴一起床,电灯和窗户便会自动打开,热水壶便会猜测到他今天喜好的温度,自动热好纯净水。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属于前人的梦想一个都没有实现,甚至煤城县的大多数地方不论是建筑还是地貌都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人们已经习惯了驻足不前,作家们笔下无比光明辉煌的未来,早就无人问津。
在这种悲哀的氛围下,517所的记忆算法居然保持了数个版本更新,堪称奇迹。
“计算机简直是这个时代唯一的荣光”,就连科技局的普通干事都这样打趣。
简单洗漱了一下,原赴披上自己的外套,向办公大楼走去。办公区里的同事们还在加班,已经对这种生活习以为常,见他走进来也没人抬头。原赴皱皱眉,推开副所长张返的办公室门。
“张副所长,之前和你说的今晚想出所一趟,你看我现在......”
一进门,原赴就看到张返的脸色蜡黄,隔着老远都能看到眼眶里的血丝。
副所长张返五十多岁,再过几年就可以平安退休,安然地住进自己在煤城县的独身公寓,过自己想过的平淡生活。作为蒸发系列算法的奠基人和517所实际的技术指挥员,几十年前,张返以一己之力开发了蒸发1.0算法,让整个世界进入“蒸发时代”。蒸发2.0则是张返率领整个517所跨过了蒸发1.0的BUG开发的新算法。
作为两代算法的灵魂,张返甚至在科技局都有人给端茶送水,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张所长”,这时候张返就会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秃顶的头,说,“哎呀呀,副的,副的。”
张返见到原赴进门,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假条我已经给你批好了,记得明天回来销假。”张返看着原赴,想要努力维持笑容的持续时间,但可能这样做脸部的肌肉实在太累,于是他松下脸来,说,“休息的怎么样?腰好些了吗?”
原赴点点头,接过假条,发现这张假条被对折了三次,里面包着一个三四厘米见方的东西。
捏着假条里方方的硬块,原赴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接着泛起了一丝难捱的伤感。
他沉默了一会,坐在了张返对面。
张返这次笑的很真实。
“怎么,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张返说。
原赴忙说,“是啊,最近任务太紧张了。局里面催的太紧,写出来的算法代码BUG又太多,搞得人很焦虑,每天晚上都失眠,很操蛋。”
张返说,“没关系,慢慢来。解决BUG有时候是个很浪漫的事情,但是你要知道,”顿了顿,他接着说,“很多事情的BUG是没办法彻底解决的,我们只能跨过BUG,开始新的版本迭代。”
原赴点点头。
“比如蒸发1.0被执行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个算法可以很成功地擦去人脑中指定事件的记忆,但是1.0出现了一个巨大的BUG,这个BUG我们至今不知道原因何在,也没有办法解决,只得重新上马开发蒸发2.0。”
原赴说,“我听说蒸发1.0在擦除掉记忆以后,会莫名给人脑导入根本不存在的事件。当时很多人都发觉到自己产生了错误的群体记忆。”
“是这样。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南部非洲的领导人去世那一年。当时是有一个网民说,这个人在自己的记忆里早就去世了,结果一呼百应,弄得人心慌乱,还有人给这种事情起了个名字,叫‘南部非洲效应’。”
原赴点点头。“科技局有统计过产生这种错误记忆的人数吗?”
张返揉了揉太阳穴,“数据我记不清了,应该不下百万。”
尽管之前已经耳闻过蒸发1.0令人费解的BUG,但BUG影响的人数如此之大还是让原赴很惊讶。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次相似事件,比如那个香港老演员什么时候去世啦,这种。后来我们发现,蒸发1.0不仅会产生事件的错乱记忆,甚至会直接修改某些事物的具体映像,动静最大的那一次是有人突然发现欧洲那个雕塑的姿势和自己的记忆里面的姿势不一样。”
“这次也是百万级别?”
“这次更多,可能修改事物印象比导入事件更容易出现?所以有些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可能被篡改了,真的有人开始认真研究‘南部非洲效应’,还搜集了很多证据试图说服大众。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给袁院士找麻烦,但依然给科技局造成了很大压力。”
“一旦人们知道自己的记忆被人为篡改过,那后果......”
“至于蒸发2.0,”张返打断了原赴,“就是为了解决这个BUG而升级的。目前来看,蒸发2.0还没有出现过记忆错乱的问题。但蒸发2.0似乎天生就和算法原理排斥,这个BUG仍然令人费解,至今我们也不知道产生它的原因。”
原赴当然知道这件事儿。
蒸发2.0开发成功以后,517所就发现蒸发2.0“天然排斥”知晓算法原理的人脑。一旦清除目标变成517所的研究员,蒸发2.0就会失控地清除掉研究员的所有记忆,让他们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发呆的傻子。直到把数十个参与实验的研究员变成傻子以后,科技局才紧急叫停。从此以后,蒸发2.0仅针对517所外的人使用,并一直表现得十分稳定。
换言之,517所幸存研究员的记忆是完整的,他们知晓从蒸发2.0时代开始的所有恶性事件。
张返看了看手表,“快去吧,再晚了去县城的车就停了。”
原赴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原赴回头来对张返说,“那明天见,老张。”
张返低头揉着太阳穴,摆了摆手。
原赴走出门来,摸着兜里那个方方的东西,心里再次泛起了一丝孤独和酸楚。
2.
原赴赶上了最后一趟班车。时值深秋,山里已经相当寒冷,班车的玻璃上结起了薄薄的水雾。
他将手机开机,程铃和吴寒果然已经给他发了消息,催他赶紧赶到殡仪馆。程铃和吴寒,以及躺在殡仪馆里等待火化的明琴都是原赴的高中同学,“男兵女孕”之后,四个人很幸运地都被分配到老家煤城县工作。
回复程铃以后,原赴打开手机上的短视频APP,毫无疑问,不管原赴怎么设置自己的喜好,推送来的仍然是扭来扭去的小姐姐,虽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舞姿和表情依然千篇一律,花里胡哨且乏味单调。
刷了一阵小视频,原赴打开了问答APP。这个问答APP的用户攻击性很强,总在不停地争吵,但争吵的话题永远是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屁事儿。
他们会为了穿什么衣服更好看而互相拆台,也会为了一句带着性别偏见的嘴炮把对方的私人信息曝光,然后群嘲、网暴,乐此不疲。更有各种脑子天生比别人多长一块的人才,把对方的照片P成表情包、动图,学着德运社的演员,反复“玩梗”。
原赴热爱看这些人们互相吵架,他会关注那些金句频出、观点激进的用户,偶尔自己也写点满口嘴炮的答案,加入到狂欢的人流当中,这给他孤独的代码生涯带来了很多乐趣。虽然这些乐趣对于生活毫无用处,沉醉其中还会有些懊恼,但大多人都是这样,平日里义正言辞的嘴炮打得震天响,一到出现个屁事儿的时候又去疯狂转发那些高糊的表情包,相比于当年提着板凳坐在村口吃西瓜的老头老太毫不逊色。
翻了一阵,原赴看到了一个名为“CengH”的用户发布的一篇文章得到了数万赞同。那是一篇关于“孕役”的长篇大作,约摸着有一万字长。
原赴扫了几眼就失去了阅读长文的兴趣,于是点开评论区看里面的用户如何花式嘴炮,果不其然,评论区里聚集了无数讲话好听,为人有趣的段子手,正给大家制造各种欢乐。
这个时代里,婚姻制度已经解体多年。
很早以前,女性就意识到婚姻和生育是自己人生的拖累,一旦沾染就会让自己的生活彻底堕落,因此她们拒绝结婚,拒绝生育,在消灭掉婚姻制度的同时,让整个世界的生育水平断崖下跌。
世界失去了大量的新生人口,陷入到了老年化的泥沼中,大量的基础设施因为劳动力的缺乏而荒废,无数商业中心因为购买力的低迷而倒闭,那一代人的生活水深火热。
出于自救本能,有人颇有魄力的推动了“孕役”制度,解决了生育危机。
简单来讲,在这个时代,每个男青年要服兵役,每个女青年则要服“孕役”。成年以后,每个女青年都会被送到孕役管理所接受人工授精,并在那里十月怀胎,产下婴儿,方才“孕役”结束,继续自己的自由生活。
没有父母的婴儿会被社会化抚养机构送进幼儿所、小学、中学完成学业,接着再次“男兵女孕”,完成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的历史使命,然后和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住进独身公寓,过一辈子单身生活,直到死亡。
蒸发2.0时代,已经出现了多次反对孕役的网络集体抗议活动。数千万女性在网络上抗议“不人道”的孕役制度,指责孕役制度违背了她们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但毫无例外,每一次集体抗议都在即将失控之前被科技局追踪,再由571所清除。
原赴已经执行过好几次这样的任务。类似“CengH”这样的刺头用户,他见了很多。尽管每次他们的记忆也会被清除,但是“CengH”们的斗志相当旺盛,每隔几年便会换个名号卷土重来,声势依然浩大,让每次都需要临时加班的517所研究员痛苦不堪。
原赴对于这种对“孕役”制度有莫名执念的人天生没有好感,甚至觉得这种人就应该被洗掉记忆,变成像那些研究员一样变成流口水傻笑的傻X。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男人不应该服兵役?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女人身上总是会有人叽叽歪歪个不行,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像蚊子一样,吵得很,但一时半会又拍不死,就算拍死了也要沾一手血。”原赴在问答APP上曾经这样说过,得到了数千个赞同,支持者都是清一色的男性用户,一度让他有些得意。
但随后,原赴的私人信箱投递来了无数恐吓谩骂邮件,还有人宣称已经通过IP地址找到了原赴的住址,要把他曝光在网络上,让他身败名裂。这件事在短时间里对原赴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信息被扒出来还是其次,毕竟517所是保密单位,不会有人能轻易得到原赴的真实信息,但男女双方在这件事情上出乎意料的对立和疯狂依然超出了原赴的想象。
“就为了这么一点破事儿,搞得你死我活的,有意思吗?”原赴这么想。
随后他注销了账号,再也没有在网络上发表过袒露自己立场的言论。后来再次执行记忆清除任务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丝丝复仇的快感,有点爽。
但实事求是地讲,517所里的研究员,包括原赴自己,对于记忆清除算法的态度是很复杂的。
信息时代以来,追求个人思想和精神的独立就是这个世界的共识。使用外力清除他人记忆,不仅漠视这个共识,反而与之背道而驰。把人类的记忆当成可以随意涂抹的磁盘,这让一众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研究员们有些难堪。
但话说回来,所有研究员其实也认同,所谓“追求个人思想和精神的独立”实质上就是一句屁话。人都是社会性的感情生物,怎么可能绝对自由、理智地“追求个人思想和精神的独立”?记忆没有被清除过的研究员们其实更清楚,每一次恶性事件里都有不理智的群体行为和妄图借着愤怒摧毁秩序的野心家,无关“无辜”二字。
“蒸发算法和孕役制度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维持‘秩序’的产物。这东西说不上好,但至少不坏,人类社会想要继续保持秩序地繁衍下去,就得靠这些东西。”这是他们达成的共识,也是让他们能在每一次执行记忆清除任务时心安理得的原因。
出山的路并不长,没过一会,原赴就看到车窗玻璃上的水雾凝结成了无数的小水滴,正缓缓的流下来。
煤城县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外面灯火通明,失去固定伴侣的男人和女人们很有默契地选择这个暧昧的时间慰藉彼此,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
小水滴折射着外面的灯火,像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儿,所有的吵吵闹闹,都倒映在了这五彩斑斓的光里面,平静而真实。
这样的光就随着路灯忽明忽暗地打在原赴脸上,让他的心底泛起一丝潮意。他突然想到一个成语叫“倦鸟归巢”,实际上他确实是一只疲倦的公鸟,但脏兮兮的独身公寓并不是他的小巢,巢里也没有羽毛漂亮的小母鸟对他驱寒温暖。
殡仪馆就建在县城西面,班车出山走五六分钟就到。
原赴下了车,老远看到程铃穿着一身黑大衣,缩着手在门口等他。
原赴招了招手,看着程铃在夜色中向他走来。还没反应过来,原赴的胸前就已经被别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程铃发梢上有泡沫的香气,一时让他有些恍惚。
“走吧,吴寒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程铃说着挽起原赴的胳膊,朝殡仪馆走去。
停尸房的体积是固定的,但晚上总是会显得空旷一些。吴寒就坐在椅子上,对面是躺在冰床上的一具尸体,盖着白布,冒着冷气,像是在吴寒的目光里睡了,很沉。
两人走进来的时候,吴寒还在发呆。
“好久不见,吴警官。”原赴说。
吴寒抬起头说,“你迟到了。”
原赴哆嗦了一下,感觉停尸房确实有些冷,于是只得说最近加班太严重,根本没办法脱身。
吴寒摇摇头说,“算了。”
原赴看了看冰床上盖着白布的一团隆起,轻声对程铃说,“就我们三个人吗?”
程铃点点头,“明琴单位上的人都推说自己有事,没办法来了。”
“高中其他同学联系了吗?”原赴问。
“联系了”,程铃想了想说,“算了,这事儿不提也罢。”
原赴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毕竟他们这代人生来就没有父母,不管是对同学还是同事,感情寡淡的和白水一样。再加上明琴从小性格冷艳,甚至有些心高气傲,没有人来送别也算是情理之中。
吴寒说:“可以火化了么?”
“殡仪馆说,只要我们到齐了以后,就可以开始了。”
吴寒点点头。
原赴走上前去,慢慢扯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明琴的脸来。
“和睡着了一模一样吧?”吴寒说。
原赴想起了很多事儿,但又说不上来是哪些事儿。
冰床上的明琴眼睛微闭,明显在死去以后被精心地化了淡妆,就连垂在额头上刘海儿的发梢也整整齐齐,在停尸房寒冷的灯光里显得楚楚动人。
“这妆是你化的吧?”原赴回过头来问程铃。
程铃捋了捋头发,“我和吴寒本想着找个入殓师帮忙打理一下,结果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吴寒手踹兜,沉默着。
程铃苦涩地笑了笑,“大家都没有血缘上的亲人,大多数人死了就死了,等个十天半个月被人发现,然后直接拖到这里烧掉,哪还有活人给你操心脸好不好看这种事情......所以明琴还是很幸运的,起码还有我们三个人来送送她。”
“可不是,等我们死得时候,哪里还有人来送我们,怕不是鼻子都被老鼠咬了才被人发现。”原赴说。
“火化吧,别看了”,吴寒把白布重新盖好。
三人便跟随殡仪馆的值班大爷把明琴推到了焚烧炉里面。焚烧炉外面有个玻璃小孔,可以在火化的时候观察里面的情景。
吴寒和程铃都不想去看,原赴便凑在玻璃小孔上,看见里面的火苗瞬间就膨胀起来。
明琴的尸体因为快速脱水慢慢坐了起来,很努力地弓着背,卷曲在赤红色的焚烧炉里面。
一开始,原赴还能看清她身体清晰的轮廓,修长的脖颈,饱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天生的舞蹈演员。但没过一会,这具美丽的身体就变成黑色,接着干枯、坍缩,化为灰烬。
原赴突然想起,上中学的时候,明琴很喜欢吃各种各种的小零食,但每次吃完以后就会和他们三个抱怨自己的体重开始失控——尽管她的身材从那时起就很好。一想到这具尸体的主人曾经气呼呼的和自己说再买零食就剁手这种话,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手掌去砍另一只手的手腕,原赴就忍不住滴下了几行眼泪,流到嘴角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咸涩。
原赴擦干净眼泪,回过头来,发现程铃已经背过身去抽泣,吴寒则看着焚化炉里赤色的火焰发呆。
原赴说:“要不咱烧点纸?这几十年没人给死人烧纸,地底下的小鬼们估计要饿死了吧?我们烧一沓子钱,让明琴当地府里的百万富婆,想吃多少零食就吃多少零食,顺便再盘个大剧院,没事儿就在里头蹦迪。”
吴寒回过神来说,“就你骚话多。”
三人便不再说话。
焚烧完毕,值班大爷递给三人一只黑色的小盒子。这就是明琴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了。
原赴掂了掂盒子,并没有觉得很沉,顿觉人生在世,到最后不过就是这么一小坨灰,毫无意义。
吴寒接过盒子,用自己的袖子很认真地擦拭着盖子上的灰尘,然后用黑色的麻布认真的包裹好。
程铃说:“走吧,我们去把这个盒子埋掉。”
“往哪里埋?”原赴问。
吴寒说,“明琴之前说过,自己很想念煤城高中,你来之前我和程铃已经计划好了,一会我们就把她埋在煤城高中后面的小树林里。”
原赴说,“是烈士墓园跟前那个小树林吗?以后我也要埋在那里。”
三人坐在去往煤城高中的计程车上,都不说话。
最近这两年加班严重,原赴已经有些日子没和他们见过面了。这次明琴意外去世,程铃颇有微词,“你自己想想,有多少时间没有来见过我们了?”
原赴表示很惭愧,上次见到明琴还是两年前。当时的任务也很忙,所以见得也很匆忙。
婚姻制度瓦解以后,男性和女性之间互相仇视,不约而同地将爱情视作世界上最应该被鄙视的东西。这套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即便是高中里不明世事的男孩女孩互生情愫,也绝不会有人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更不会有人确认男女朋友关系。
但实话实说,明琴和吴寒之间应该是有类似爱情之类的东西吧?原赴这么想过,但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这是对当事人严重的冒犯。一想到明琴在意外死亡之前,其实都有吴寒这个更亲密的朋友关心自己的生活,原赴心中的愧疚感大大减轻。
“那程铃为什么要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会面呢?”坐在车上,原赴不禁又这么想。
他侧头看了看程铃。程铃倚在车窗上,眼睛微闭,像是已经睡着了。她个子不高但很漂亮,坐在车厢里立马显得弱小无助,难以相信她居然是这个城市最年轻的女法医。
想到这里,原赴问吴寒,“吴警官,你和程铃都在警署系统,工作的时候见面的机会多吗?”
坐在副驾驶的吴寒摆摆手,“并不多。虽然县城里意外死亡的案子时有发生,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和明琴一样,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人在意,因此并没有人来追责我们刑事科破案,所以有人意外死亡的时候,我们就出警把尸体接回来而已。程铃她们也一样,别看她们顶着法医名号,实际上送到他们法医科的尸体大都是走个过场,然后直接送到殡仪馆火化了。”
程铃睁开眼睛说,“可不,我们的任务就是等着刑事科把尸体送来,然后签个字,再送到殡仪馆去。每次去殡仪馆,我都能看到那里的人正把一大袋一大袋散装骨灰往垃圾桶里倒,倒进去以后还要拍平压实,为的是能多装一点。”
三个人唏嘘了一阵。一想到自己死后,骨灰就会被殡仪馆随便倒在一个袋子里,和其他陌生人的骨灰均匀混合,然后丢弃在垃圾桶里,气氛就再次难捱起来。
还好煤城高中不远,说话间就到了。三人抱着骨灰盒子,轻车熟路地找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
随便挑了一棵树后,原赴和吴寒便开始在树下挖洞,接着把明琴的骨灰放到里头,再盖上土。
“要不要堆个坟包?或者在前面插个木头板板?就和历史书里头那样?”原赴打趣道。
吴寒白了一眼原赴,没有说话。
三人站在树下沉默了一会,吴寒说:“我一个人去学校里面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原赴说,“得翻墙进去吧?”
吴寒说,“当然,我翻进去没问题,你就不行了。”说完就看原赴鼓起来的肚子。
原赴说,“去你妈的。”
吴寒难得笑了笑,他说,“算了,有时间再见面吧,再见面我请你们吃饭。”便扭头走了。
原赴还想说些什么,程铃说,“让他一个人去吧。他肯定比咱俩更想她。”
原赴问,“那咱俩呢?我这次请假出来,还没找到地方住呢。”
程铃白了一眼原赴,拢了拢头发,朝着树林外面走去。
3.
程铃新换的独身公寓里有些冷,进门的时候程铃抱歉地说,“这间房子背阳,秋天还没送暖的时候就会很冷。”
原赴点点头,径直坐在床边。
煤城县的独身公寓户型基本一致,都是一个一进深的房间,二十来平。摆一只小沙发,一只双人床,厨房则安排在一进门的过道上,一人居住应该很有安全感,但两人同时在便立马显得有些拥挤。
程铃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原赴,随后换了一双拖鞋。
程铃穿了一双白色的袜子,上面有粉色的小花,原赴觉得很可爱,便一直盯着瞅。
“明琴不是车祸死的。”程铃突然说。
原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程铃,“什么?不是你们给我通知说明琴车祸意外去世吗?”
“那不是我给你的通知,是明琴被送到我们法医科时候我接到的通知。”
原赴摸着下巴,“被送到法医科的时候你接到的通知?”
“对。尸体被送到法医科的时候,我们接到通知,说要把她的死亡定性为车祸意外。”
“所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尸体被送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明琴,因为送检的报告单上写的名字是‘明玉’。法医科每个月都会碰到这种非自然死亡的事情,我们又没办法决定要不要真的去进行尸检。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
程铃想了一会继续说,“送尸体到殡仪馆的前几天,我正好值班,例行确认尸体情况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就是明琴。”
“然后呢?”
“我想了想,没有惊动法医科,先联系了吴寒,吴寒说他最后一次见到明琴也是半年之前了。”
“怎么?是突然失联了吗?”
“对,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失联了。吴寒就去了明琴的单位。”
“县文工团?”
明琴从小就喜欢跳舞,所以相当在乎自己的体重身材。服完“孕役”以后,她如愿以偿被分配到了县文工团当了舞蹈演员,在煤城县小有名气。
“对,县文工团说,明琴去外地进修了,但自从去了外地进修,县文工团也失去了她的消息。”
“外地进修?具体在哪里?”
“没搞清楚,吴寒说文工团团长态度很差,拒绝说明琴进修的事儿。”
“所以说,半年前明琴从文工团去外地进修,半年以后换了个名字,变成一具尸体被送到了你们法医科?”
“是这样。吴寒找了县里所有的案件记录,并没有发现从刑事科有送‘明玉’这个名字的尸体过去。”
“这就怪了,按理来说你们法医科不应该只从刑事科接受尸体吗?”
程铃摇摇头,“不全是。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说,确实应该是先由刑事科经手,把尸体送到我们法医科尸检。但是你知道的,死亡的尸体并没有人追责,流程也就很松散,常常有被人故意害死的尸体走关系直接送到法医科,法医科再直接送到殡仪馆,然后被害者就人间蒸发掉了。”
听到“蒸发”二字,原赴的腰突然开始疼起来。
“后来我趁着值班的时候没人在,就擅自给明琴做了尸检......”
原赴嘴角抽搐了一下,胆子真大,这小姑娘,他想。
“查体的时候我发现,明琴的手腕、脖子上有勒伤的痕迹......”程铃有些犹豫。
“然后呢?”
程铃看了看原赴说,“身体的其他部位......胸部和外阴都有伤。”
原赴瞪大了眼睛。
“乳头那个位置受损严重,已经残破了......至于外阴......有严重的撕裂伤。”
“所以明琴意外死亡之前,其实被人强奸了?”
“说法不准确”,程铃摇摇头,“外阴和乳头上的都是新伤,在人死亡的时候还没有愈合。但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勒痕,新伤和旧伤都有。所以应该是明琴在死亡之前很长时间里都遭到了性虐待,只不过最后一次性虐待最严重而已。”
“那致命伤是什么?”原赴问。
“没有找到致命伤。”程铃叹了口气。“外阴的撕裂和乳头的破损都不构成致命伤,所以我怀疑她是被人下毒而死。但后来仔细观察又觉得不是,尸体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原赴说,“那怎么回事儿?”
“我给明琴入殓化妆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明琴不是死于外伤,也不是死于内伤,她应该是在最后一次虐待以后产生了很严重的应激反应......”
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原赴突然想起生来就很冷傲的明琴有次和他们吵架,一气之下绝食三天。吴寒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才让她勉强吃了几个包子。
“就像猫一样,对陌生的环境会做出很强的应激反应,最后把自己活活气死。”程铃说。
“有可能,按照明琴心高气傲的性格,完全有可能。”
“嗯。”程铃陷入了回忆中,不再说话。
“那能知道害死她的人是谁吗?”
“现在还没有头绪。我和吴寒约定好,尽可能找找线索。”
原赴叹了口气,“希望很渺茫吧?”
“所以我们想请你帮忙......毕竟我们能找到帮忙的人不多。”
“我?我能帮什么忙?”
“你在517所里面应该有神通广大的同事吧?如果我们有什么线索,你可以帮我们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知道情况。”
原赴点点头,虽然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进修?”他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你听说过?”程铃问。
原赴摇摇头,他想自己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了,大脑常常抓不住稍纵即逝的思绪,不用蒸发2.0来清除,下一秒便消失地干干净净,毕竟是老了。
寒暄了一会,屋子里开始暖起来,程铃换了一件更薄一些的睡衣,粉红色的,很贴身,勾勒出自己饱满的曲线来。
看了一会电视,两人聊起了高中时候的事儿,许久没有见面,他们都很高兴,关于明琴意外死亡的不快和困惑很快就消散了,他们拥抱在一起。
程铃在结束以后立马跳下了床,擦干净身体以后穿戴整齐坐在床边。
原赴拉起她的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平时会带其他男生来公寓吗?”
程铃说,“你还问我,你自己还不是带着姑娘回你们所宿舍。”
原赴认真摇摇头,“我没那样过,真的。”
程铃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把原赴的手拉来放在自己手心里摆弄着。
看着程铃低垂的眼眸和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原赴突然有上前搂一搂的冲动。他突然想,是不是应该搂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
这个想法冒出的过于突兀,把原赴自己都吓了一跳。
人们放弃爱情的能力,进而失去爱情的记忆已经太久太久,这让每一次爱意的苗头都伴随着深切的怀疑。
坦白讲,原赴确实和所里的同事一道接受过县城里姑娘的服务。虽然肉体上的感受确实相差无几,但原赴依然觉得和程铃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差别,原赴曾经执着地探问其他同事是否有过和自己一样的情况,但所有人都笑原赴是个傻X。
于是他问程铃,“和我在一起,同和别人在一起,感觉会不一样吗?”
程铃愣了半晌,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死了,你应该会很伤心,而别人不会。”
原赴熄灭了灯,把程铃抱在床上。
原赴说,“还是把衣服脱了吧。”
程铃想了想,脱掉了所有衣物。两个人赤裸相拥,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谁也没再说话。
原赴感觉到程铃的手一直在轻轻按着自己的腰,他感觉很幸福,于是把程铃抱得更紧了一些。
4.
原赴醒来的时候,窗户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
他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腰疼似乎都痊愈了。程铃不在房间,但被子里程铃那一边还是温热的。
原赴枕着自己的胳膊,决定在床上缩一会。
程铃上学的时候就是一个细心的女孩子,原赴记得她会把各种颜色的水性笔分门别类,按照冷暖色调整整齐齐摆在自己的铁皮文具盒里,一有机会就给他们三个炫耀。独身公寓虽然有些阴冷,但一切物件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为了能让屋子里的阳光多一些,程铃在窗户边摆了一只落地镜,每天早上都能把外面的阳光反射在屋子里,让屋子里变得金灿灿的。
原赴想,或许应该把这面镜子换成一张白幕布,镜面反射的效果比漫反射差多了。但转念一想,男人思考的方式似乎永远和女人不同,或许程铃更在意自己能在早上沐着阳光照镜子,然后臭美地拍几张照片——就算她是敢一个人验尸的法医,但毕竟也是煤城高中里那个活泼的小姑娘。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样的屋子里,睡眠质量都会变得好起来。
原赴突然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在草纸上写了几篇立意混乱的小说,写完以后兴冲冲地拿给程铃去看。程铃认认真真看完以后,用花花绿绿的水笔圈出了很多错字,还写了一点矫揉造作的修改建议,文末用很秀气的笔迹写了一段对原赴的鼓励,然后将这几页皱巴巴的草纸压在自己的床铺下面,直到草纸被压得平整而酥软,才交给他。
“大作家的手稿可是得好好珍惜呐。”程铃把手稿交给原赴的时候笑着说。
原赴记得当时自己哈哈大笑,对程铃说,“既然这么珍贵,就送给你珍藏好了,以后我出名了,咱们凭着这个手稿相认。”
想到自己曾经对文字的热爱以及沉浸在其中的狂妄,原赴的嘴角微微上扬,谁还没个梦想咋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原赴,程铃,甚至吴寒和明琴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他们从小便在习惯了独居和寡情的同龄人中寻找情感共鸣,并对此保持了几乎相同的焦灼和渴望,直到在煤城高中遇到彼此。
程铃认真看了原赴每一篇毫无价值的小说,吴寒则参加了明琴每一次舞蹈表演,尽管有些表演甚至露天举行,观众屈指可数。这两对朋友又由原赴和吴寒盖过一张棉被,吃过一张饭票的友情连接在一起,成为高中年代牢不可分的“四人帮”,骄傲地接受其他同龄人的鄙夷。
而如今明琴已经去世,吴寒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就变得寡言起来,最牵挂的程铃又因为各种原因没法时常见面,自己在深山里过着邋邋遢遢的生活。
原赴鼻子有点酸涩,每次碰到这种难捱的时刻,他都觉得很难堪,想早点逃离,或者只有埋头写代码才能好起来,毕竟人这一生没有意义的感叹太多,沉浸在里面是个麻烦的事情。
房间门被打开,程铃提着一个纸包走了进来。
“醒啦?我看你睡得和猪一样,就没叫你起床,这是给你买的早饭。”程铃带着清冷的寒气,一边摘走脖子上的围巾一边笑着说。
原赴笑了笑,穿衣起床。
程铃买了高中时原赴最爱吃的包子,虾仁馅,鸡蛋大小,原赴当年一口气可以吃四五笼,每笼十个。
社会化抚养的高中生,每月都会发相同购买力的饭票,原赴当时食量比较大,常常吃不饱。
俩人说起那次吴寒惹明琴生气的事儿,吴寒自己的饭票已经用完,于是偷偷拿了原赴的饭票刷了包子送给明琴吃,也是虾仁馅,一笼顶五笼素包子,导致后来几天俩人只得用吴寒的饭票一起吃饭,吃个半饱,上课游神吃肉,下课喝水果腹,然后被带课老师骂一顿,再被罚站。
“罚站的时候,我自言自语说,中午要是能吃上一碗牛肉面就好了,带肉汤,油花花的那种,扭头就瞅见吴寒迷迷瞪瞪地把口水流在了自己校服上。操,一边罚站,一边挨饿,一边想着牛肉面,居然这样都能睡着?当时完全看不出这小子将来能当警察!”原赴说。
俩人笑了一阵。
“你知道吗?吴寒和你饿了三天以后,明琴托我把她的饭票给吴寒,嘱咐我让吴寒别再给她买虾仁馅的包子了。”
原赴点点头,“是明琴的风格,但准确地讲,那个包子是我买的,谢谢......什么?吴寒拿到过明琴的饭票?我他妈怎么不知道?”
程铃掩嘴笑,“女生的饭票本身就比你们男生少,他应该拿到就和你一起花了,只是你没察觉。”
收拾利索以后,原赴告别。
程铃把昨天戴在他胸口的白花摘掉,她低声说,“有时间就来城里找我和吴寒吃饭。”
原赴点点头,程铃低头摘花的样子很认真,让他犹豫要不要顺手给程铃一个拥抱,恍惚一阵,还是没能抱成,于是他叹了口气,扭头走出了独身公寓。
离销假的时间还早,原赴决定再去小树林看看。
小树林不算太大,直线走的话,十分钟就能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但原赴感觉自己已经迷失方向,昨晚究竟在哪棵树下埋了明琴,自己居然毫无印象,只得祈祷程铃和吴寒做了记号,好以后来给明琴烧纸。
原赴突然想去烈士墓园去看看。
墓园就在小树林旁边,从那里一直往外走,十分钟就到,青白色的墓碑,青白色的花瓶,横排竖列,约摸着有两百来人。墓园里的景象很寥落,但墓碑前的花瓶里都插上了黄白两色菊花。
原赴低头从墓碑之间走过。
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每学期都组织墓园的祭扫活动,春天用柳枝,秋天用菊花。
有次原赴突发奇想,把黄色的菊花插在自己耳朵上,把白色菊花插在程铃的头发里,对吴寒和明琴说,“我俩是黄花大闺女!”
想到这里,原赴不禁笑了笑。他就是这样,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永远要破坏掉悲伤的氛围。
原赴抚摸着粗糙的墓碑,手掌冰冷。
面前这座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涂了黑色的数字标号,下面是一颗红色的星星,再下面记载着烈士的牺牲地点和牺牲时间。
这里长眠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有些甚至连牺牲时间和地点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地躺着。
长眠的烈士里,最晚牺牲的,也在一个半世纪以前了。
筚路蓝缕的记忆,已经随着肉体的磨灭消失地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来自何方,踏上征途的时候又要去往何处,只知道他们在某个历史书都找不到的战争里,死了,然后失去了姓名,被埋在了这里,接着沉睡,一直到永远。
还是学生的时候,原赴晚上总来这里,一个人。他也说不明白这个地方到底哪里吸引着自己,但总觉得这里的伙伴们能给自己力量。年少的他其实莫名地希望自己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牺牲,死后也能埋葬在这里,没有姓名也好,没有时间和地点也罢,他只在乎这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能证明他的存在。
原赴点了一支烟,兜着手站在墓碑前。
他一边抽烟一边想,这些年纪轻轻就死去的生命们,到底想要一个造什么样的世界呢?
他们想要的真的是眼前这个永远争吵不休的世界吗?
如果他们看着自己的后人就站在自己的墓碑前,过着浑浑噩噩,任人摆布的生活,会难受,还是会坦然?
原赴静静想着这些事儿,不觉已经扔掉了四五个烟头。
坐上回517所的班车,原赴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他摸了摸那张假条,看了看窗外,决定打开看看。
果然,是个移动硬盘,没猜错的话,里面放着老张所有的研究成果。
他有些失神,就打开了那个问答APP。
就在刚刚,“CengH”又发文了,这次点赞量瞬间破千:
“有人总说是因为婚姻制度的瓦解催生了孕役制度,但从来没有人问,‘为什么婚姻制度会瓦解?’,大多数人把婚姻制度的瓦解视作社会进步的必然,视作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的必然,但实际上,消灭婚姻以后,女性的生活过的更好了吗?
“终极一生没有自己的亲人,社会化抚养结束以后就被送进鸟笼子一样的独身公寓,做一份从来看不到希望的工作,甚至莫名死去都不会有人在意,直到独身公寓里的尸体变臭以后,才会有人来收掉尸体,烧掉了事。接着骨灰被扔在垃圾桶里,当成百无一用的废料。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说,消灭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没有丝毫进步意义。”
原赴感觉手心出了细密的汗,他接着往下看:
“所以我们再来仔细思考,婚姻制度瓦解,到底对谁有益?是对男性吗?显然也不是,上面说的那种孤独绝望的人生他们和女性一样经历,甚至更惨。由于工种不同,男性的意外死亡比例要大大超过女性。而他们死后的骨灰也会和我们的骨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那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婚姻制度的瓦解里收获了利益?”
原赴执行了很多次记忆清除任务,关于孕役的恶性事件也不下五次,但之前的抗议大多从女性应该自由决定是否服从孕役为目标,缺少必要的说服力,几乎都是女性群体独自的狂欢。
“婚姻制度瓦解,让每一个人都脱离了血缘关系的纽带,从此以后,我们的生老病死再也没有人来关心。我们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们身边到底有多少意外死亡的人?这些意外死亡的人里面,又有多少人的死亡得到了认真的调查?几乎很少。由于血缘纽带的丢失,所有意外死亡都没有人追责,施害者永远逍遥法外,我们则永远是束手待毙的羔羊!”
“CengH”接着说:
“就算是这样,施害者还不觉得满足,为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能够永远毫无成本地践踏别人的生命和尊严,他们居然搞出了“孕役”制度这种东西来保证人口的繁衍,简直是荒谬之极!我们居然成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享乐的工具?试问自然求偶、自然繁衍,原本就是生物的本能,现代的文明社会居然要让女性来服孕役才能保持活力?!这根本不是文明的进步,这是施害者对我们的剥削和压迫!”
文章在一句口号中结束,伴随着评论区里面义愤填膺地声讨和声泪俱下的控诉,这篇文章的阅读量和点赞数仍然在疯狂地暴涨。
原赴对女性应该自主选择服从孕役的调调一向反感,但这次的“CengH”显然没有从这个角度展开攻击,她找到了一个让男性都能接受并深以为然的说辞,极具煽动性。
原赴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冲动。
他知道,不久的将来,或者就是几天以后,这个话题包括“CengH”的言论会被科技局清洗的一干二净,但先知或许说的对,历史确实是在螺旋上升的,经历过无数次毫无意义的情绪发泄后,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指出了谁也没想过的问题,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这个“CengH”到底是谁呢?原赴点开她的主页,发现她还成立了一个“孕役女性后援会”的组织,关注者和追随者顶得上煤城县的人口总数。除此以外,原赴找不到关于此人更详细的信息。
原赴收好手机,尽可能装的平静一些。
班车走的很快,不一会就回到了兑镇山中。
一进到517所的工位,原赴就感到气氛异常压抑。
他走到副所长张返的办公室门口,发现张返办公室的门牌,以及办公室内部所有的物件已经全部消失。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原赴不甘心地找到工位的打卡记录册,打卡记录册记录了最近一个月所有人的出勤状况。那里面张返的名字已经被干干净净地抹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张返被“强制蒸发”了。
自从蒸发2.0被发现有与算法原理天然相斥的BUG,并把数十个研究员变成傻子以后,517所的研究员们便保留了蒸发2.0时代所有恶性事件的记忆。由于了解的真相太多,难免有研究员的心理变得阴暗扭曲,丧失了记忆算法研究院的共识。记忆清除算法的缺失让他们无法变成顺从驯良的群众,他们变成了潜在的危险分子。
某天早上,研究员们突然发现,之前表达过对记忆清除算法不满的同事在一夜之间全部人间蒸发,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有个多嘴的研究员说,“这他妈都不是记忆蒸发了,这简直就是物理强制蒸发!”
所有人都识趣地保持了沉默,那个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的研究员脸色煞白。
毫不意外,该研究员在第二天也被“强制蒸发”了。
517所的人们从此噤若寒蝉,只知道埋头苦干,按时执行清除任务,私下讨论恶性事件的真相也成为大忌,大家对同事都保持了善意的距离。
原赴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摸了摸口袋里的移动硬盘,还好没丢。
原赴来到517所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作为最有干劲、最有能力的程序员,副所长张返成为了原赴实际上的老师。原赴虽然年纪不大,但实质上已经是517所除张返以外掌握蒸发2.0最全面的程序员。
十年的朝夕相处,原赴和大三十岁的张返建立了很多默契。
张返最近总说,如果哪一天退休了,就把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资料都放在硬盘里送给原赴。
“里面的东西一定会很珍贵,你到时候好好珍惜。”张返说。
昨天接到假条,原赴隐隐约约感觉那里面包裹的可能就是个移动硬盘,心里顿生不妙。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居然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原赴的桌子。原赴抬起头,是白蓝,517所所长唐存的女助理。
白蓝面无表情地说:“唐所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原赴的大脑突然抓住了那个已经飞走的思绪。
白蓝原先是517为数不多的女程序员,去年她离所一段时间,重新回到所里的时候就已经是唐存的助理了。当时她离所的理由便是,“进修”。
原赴一边起身一边往所长办公室走去,“进修?”,他一边念叨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白蓝。
她穿了一身黑色工装制服,涂着深色口红,脸上挂着自从进修回来以后就一直保持的漠然表情,在密密麻麻的工位里坐着,像是早就被剥去了灵魂,对周遭的世界没有丝毫兴趣。
所长唐存年纪比张返还要大一两岁,作为517所的行政指挥人,他基本上不懂技术。
唐存永远挂着一张倒霉的臭脸,每天上班走过过道,就把这种倒霉的臭脸送给每一个人看。
他有权调动每一个同事的职务和公寓,有权监控每一个同事的生活隐私,原赴和其他研究员猜测,所里的每一次“强制蒸发”,都是他在幕后指挥,心狠手辣,做地干净利索。
大多数人都不太愿意和他说话,生怕那张衰脸让自己倒霉。
原赴关上门,看到唐存坐在高大厚实的转椅上面,桌子上摆满了文件。
“唐所长你找我?”
唐存头都没抬,“你们的蒸发3.0做的怎么样了?”
“升级蒸发3.0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加快记忆抹除的速度,所以我们只需要把蒸发2.0中冗余重复的代码精简就好......”
“没问你算法原理,问你做的怎么样了。”唐存说。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能做好。”原赴低着头说。
“好。你是咱们所的技术骨干,现在就做蒸发3.0的项目临时负责人吧。等升级成功,我会和科技局打个报告,让你来做副所长。”
原赴的腰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回工位去,等我处理好这些文件,带你去做升职前的教育培训。”唐存的头仍然没有抬起来。
5.
同程铃和原赴分别后,吴寒独自在小树林里行走,走到尽头,只需要轻轻一翻,就能跨到煤城县高中的操场里。
四下无人,吴寒在漆黑的操场里踱步。
煤城县高中的男女学生穿着款式接近,颜色不同的校服。男生的校服是藏蓝色,肩膀上缝了白的色块,肩膀宽阔的男生穿起来更显挺拔,女生的是深紫色,腰的中段用同样的手法缝了黑的色块,估计设计师想要这样看起来女孩子的腰更纤细一些。
明琴讨厌这样的设计,也讨厌这种把所有女生都放在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里的想法。晚餐后,好多次吴寒陪着明琴在操场里散步,明琴都会和他吐槽身上的校服。
吴寒想起有年秋天,吃过晚饭以后,天已经朦朦胧胧黑了,操场里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
吴寒突发奇想地把自己身上的男款校服脱下来,递给明琴。
明琴心领神会,瞅瞅四下,脱了自己的女款校服。
吴寒的校服号码有些大,他细致地帮明琴抻了抻袖口,理了理领子,看到明琴羞红的耳根。
他一边回忆着明琴穿着大号的校服在他眼前转圈时臭美的样子,一边抽着烟,面带着同样的微笑,走在操场上同样的位置。
后来他去了警校,以当时学校里第一名的成绩被分到了煤城县警署。尽管在入职之前,他就知道刑事科的工作大多无聊而乏味,但痛苦之大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个县城里所有的凶杀案件,几乎都不会有人追查。
“不会有人在意破案这种事情的,人死了就死了,谁在乎。我们只要听上面指示干活,就行了。”
“上面的指示,就是让所有人这么没尊严的死掉?”
“总之你想破案,你就去破,但是破了警署也不会立案。你看着办。”
经历过如此几次拷问与散漫的回答后,吴寒失去了信心。刑事科的生活大致变成了毫无意义地打卡、写报告、看监控、签退,然后回到冰冷的独身公寓,寂寞的话去找明琴过夜。转眼间,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约摸着原赴和程铃已经走远,吴寒立了立衣领。头也不回的朝城里走去。
送走原赴以后,程铃心里有些空。
时间还早,法医科办公楼离这里很近,几步路就到。她打开手机,看到自己昨天发出的文章已经有了两三万赞。打开草稿箱,里面有一篇早就写好,但是一直没有发出去的文章。
吴寒之前已经看过这篇文章,他告诉程铃,这篇文章分量很重,发出去之前得好好考虑。
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的会面让她突然坚定了发布文章的信心,于是她点击了发送键,十来秒钟,她的账号通知消息就开始爆炸。
她看着窗外,心里还是发空。手机一直在震动,而且频率越来越快,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激动还是失望。这时电话来了,是吴寒打来的。
“喂?”
“是我,吴寒。”吴寒的声音有些沙哑。
“说。”
“我现在在文工团团长的家。审了一晚上,可能他确实不知道明琴的进修是怎么回事儿。”
“听我说,你别冲动,好吗?”程铃料到吴寒会执着,但没有想到他会直接找到文工团团长的居所。
吴寒在电话里笑了起来,“程铃,你猜,我现在一刀结果了这个孙子,会有人来调查吗?”
程铃看着窗外,窗台上的鸟窝空空如也,直到明年的春天,那窝燕子才会回来。
“那你问到什么了?”
“只问到了明琴的进修地点,是一个叫做‘北城进修学校’的地方。”
“北城?”
北城县,就在煤城县背面几十公里,交通方便,但从未听说有“北城进修学校”这个地方。
“对。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唬我,北城哪里有什么进修学校。但是他应该确实不知道更多了。”
“你联系原赴了吗?”
“还没有,你给他发邮件吧。”
程铃点点头,顾不上还在后台还在爆炸的消息,打开电邮给原赴发信。
唐存处理完文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随后拨通了助理白蓝的座机,叫她进来一趟。
“有新任务了吗?”白蓝进来的端着一杯刚冲的茶水。
“嗯,科技局的文件我已经处理好了,你看看,整理一下,等明天早上我们开会。”
白蓝打开面前厚厚的一沓文件,淡淡地说,“又是孕役的事儿?”
唐存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碎茶叶,“这次不太一样,这个叫‘CengH’的用户我们注意她很久了。她提出来的观点......”唐存想了想,“很有煽动性。”
白蓝说,“查到她是谁了吗?”
“当然,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她是谁。”唐存从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A4纸,递给白蓝,“程铃,32岁,煤城县法医科的年轻法医。”
白蓝看着A4纸上程铃的照片,不说话。
“她和她的同学,煤城县刑事科的吴寒,这几年一直在网络上寻找在孕役中遭受到性侵的女性,还建立了一个‘孕役后援会’的组织,据我们了解,他们已经准备了很多这样的人证和物证,正等待合适的时机发出来。”
白蓝抬起头,发现唐存在平静地看着她。
“这个人和这个组织太危险,科技局通知我们所,要赶在他们把这个证据发出来之前,做好清除这次事件的准备。”
“来得及吗?提取这次事件的关键信号,写成代码,加班加点也得两天。”
“如果来不及的话,科技局会派人把他们强制蒸发,等蒸发2.0就绪,再清除掉所有人的记忆。”
唐存把喝了一半的茶杯递给发呆的白蓝,“通知原赴,就说现在可以和我一起走了。”
原赴跟随着唐存,走进兑镇山的主峰。主峰里面的超级计算机只有在执行记忆清除任务的时候才会全功率打开。通常状态下,像原赴这个级别的研究员是没有办法进入主峰的。
办公大楼里的研究员主要负责代码的仿真和实验,只有完成调试以后,这些代码模块才会被唐存和张返一起装载到超级计算机里。
唐存走在原赴前面,连着刷了几道门禁,才终于走到主控室。
出乎意料,主控室只有几十平大小,里面并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科技产品,就是正中间摆了一台普通电脑而已。再往前走,便是一张巨大的玻璃罩,外面就是空洞的山体。
“难以置信吧?用最强浇铸技术保护的主控室里,就有这么一台破电脑。”唐存说。
原赴点点头,“所以装载程序就在这台电脑吗?”
“当然。有人曾经提过很多次,要把这种原始的装载方式修改成远程操控,但实际上,越原始的装载方式越安全。”
“因为一旦使用远程操作,便不得不使用网络,这样一来就为黑客们窃取和篡改埋下隐患,对吧?”
唐存笑了笑,“你确实很聪明。老张的眼光没错。”
原赴吓了一跳,517所里被强制蒸发的人,从来都不会被人再次提起。他保持沉默,不知道唐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唐存坐在皮椅上,翘起二郎腿,示意原赴也坐下,他说,“别怕,主控室是绝对保密单位,这里说话没人监听。”
原赴点点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接这个话茬。
“你离所之前,张返有和你说过什么吗?”唐存盯着原赴的眼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没有。他只是给我批了离所的假条。”
“你们师徒一场,他没留给你什么东西?”
原赴想了想说,“没有,我离所的时候比较急,没有和他说什么话。”
唐存盯着原赴看了一会,便扭头看着玻璃罩外面的超级计算机,不再说话。
原赴说,“所以现在是要学习怎么操作这台电脑吗?”
唐存点点头,示意原赴将电脑打开。
原赴在来之前,做好了因为见识不足笨手笨脚被唐存疯狂羞辱的准备,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实际上,这台电脑的开机方式非常原始——按下主机按钮,点亮显示屏幕,然后就出现了“蒸发2.0”的操作页面,极其简陋,界面使用的都是二十年前的字体,分辨率很低,看得原赴眼睛一阵酸涩。
“怎么样,是不是和想象的不一样?”唐存看着原赴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笑。
“这个界面也太他妈丑了吧?”原赴忍不住说。
蒸发2.0的操作界面是傻瓜式的,上面只有两个选项,第一个选项的名字叫“选择基站覆盖范围”。第二个选项就是“确认”。
“每次来任务的时候,程序员会根据‘蒸发2.0’的底层逻辑,把描述记忆信号的代码写好,然后用硬盘把那部分程序装载到这里,装载成功以后,就可以选择基站覆盖范围了。”
“基站覆盖范围?点开以后显示一级覆盖,二级覆盖,三级覆盖,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台超级计算机能连接到所有的蜂窝网络,但实际上,执行任务的时候并不会清除所有人的记忆。”
“这个我知道,517所的研究员就在这之外。但是还会有谁?”
“一级覆盖,就是剔除了所有最高机关,二级覆盖,就是剔除了所有二级机关,三级覆盖,就是剔除了所有三级机关。比如科技局这种单位,就是二级机关,517所这种单位,就是三级机关。记忆清除任务,绝大多数都是二级覆盖,也就是几乎每次执行记忆清除任务的时候,科技局以及以上级别的单位,都是在清除范围之外的。”
原赴忍不住向后靠了靠,“所以其实记忆清除任务,一直以来都是有差别对待的,是吗?”
“当然。”唐存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所以其实,其实科技局还有最高机关和517所的研究员一样,记忆都是完整的,对吗?”
“可以这么说。”
沉默了一会,原赴说,“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假如科技局的工作人员在执行记忆清除任务期间走进了我们控制的范围,记忆是不是也会被清除掉?”
“不会。三级和三级以上的所有单位,使用的都是独立的通信基站。只要在执行任务期间,通知这些单位的人留在这些独立基站的控制范围以内,就行了。就像为了避免你们变成傻子,每次执行任务的时候517所都会检查人数,封闭管理一样。”
原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他说,“所以,包括科技局在内的所有二级以上单位,其实都知道‘蒸发2.0’算法的存在,对吗?”
“不仅知道,就连‘蒸发1.0’,‘蒸发2.0’,包括你们正在优化的‘蒸发3.0’,都是他们要求要做的。”
原赴感觉自己的肋骨在压迫肺叶,让他的肌肉没办法自由舒张,呼吸困难。
“二级单位不止科技局一个,这么多单位,是怎么保证里面的人不会告诉别人真相的?”
唐存走到玻璃罩前,低头看着安放在山体里的计算机。
当没有任务需要执行的时候,这台超级计算机便以最低功耗模式运作,这时从主控室往下看,能看到幽幽的蓝光,一闪一灭,像是这台计算机在沉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
“科技局,517所,以及所有的二级单位,其实都是执行‘蒸发’算法的主推手,当这台计算机启动的时候,我们就和那些要被清洗掉记忆的人对立起来了。”
唐存回过头来,“没有人会告诉敌人真相。517所自从建立以来,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保守这个秘密,因为真相一旦说出口,必然就是你死我活。”
原赴看着映在玻璃罩上的蓝光,突然想到被埋在小树林里的明琴,也突然想到昨晚和程铃拥在一起的温存,已经感觉不到悲伤和愤怒。
“原赴联系到了吗?”吴寒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慌乱。
“怎么了?我发了邮件,他还没有回复。”相识多年,程铃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吴寒这么紧张过。
“我把文工团团长放了。他应该联系上了什么部门,现在我正在躲着。”
“什么?”
“昨晚审他的时候,我没有动粗,今早他一直求我放掉他,我就把他放了。结果我下午回警署,就听到上司别着枪,带着同事在抓我,还好我跑得快,现在逃出来了。”
“不会吧?他们为什么抓你?你又没有打他!”
“所以我觉的这孙子其实还有知道的东西没告诉我,明琴这件事儿绝对不只是去了进修学校这么简单。听我说,程铃,明琴进修这件事儿绝对事关重大,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你现在哪里?”
“别管我在哪里,我看到你把那篇文章发出去了。”
“嗯。”程铃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
“这样吧,索性我们把那个文档直接趁热发出,大家都关注我们的时候,说不定我这里也会轻松点。”
程铃想了想说,“好。我都已经把文件整理好了,说发就能发。”
6.
从主控室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原赴觉得回工位的意义不大,不如直接回独身公寓,明天一早再去赶工。
原赴推开门,闻到公寓里返潮的味道,这间房子一样建在背阴的地方,原赴平时就疏于打理,再加上兑镇山里面的温度本身就低,每次加班回来都会发出霉变的味道。
原赴叹了口气,瘫在椅子上,打开自己的笔记本。
“北城县进修学校?”
原赴很认真地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听说过北城县有这么一个地方。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程铃,就扒了笔记本的网线,把老张留下来的移动硬盘插上去。
想到今天唐存奇怪的态度,原赴的心里有些忐忑。
“看一眼就删掉,应该没啥事儿。”他这么想。
硬盘打开了,里面有三个文件夹,第一个文件夹叫“成员备忘录”,里面放着517所自从成立以来所有研究员的信息,包括那些已经被强制蒸发掉的人。几十年间,老张很认真地将每一个人的照片、出生时间、地点,以及工作经历记录在这个文档里。
这么努力地想把每一个人的信息都记录下来,自己却被强制蒸发了,图啥?原赴点了一根烟,这么想。
他突然抓到了一点思绪,于是开始寻找白蓝的档案。没问题,是放在这里。
白蓝比原赴小几岁,档案里用了一张蓝底的正装照,似乎还是“男兵女孕”之前拍的,笑得很干净。但仔细想想,原赴好像没见过这女人怎么笑过,这女人自从进修回来就是一张臭脸大家看,一张臭嘴大家闻,和那个傻X唐存有的一拼。
往下看,是白蓝的孕役记录和工作经历,果然,里面有一项写着“进修”。
原赴揉揉眼睛,“进修”后面写着,“进修地点:北城县进修学校”,再后面有老张写的备注:“张返备注:参加二次孕役”。
二次孕役?原赴看的一头雾水。
他打开第二个文件夹,文件夹叫“事件备忘录”。
原赴已经猜到了,这里面放着蒸发2.0时代以来,每一次执行记忆清除任务的细节。
每一次恶性事件被清除之后,老张都做了详细的记录。难以想象在517所高压环境里,老张是怎么做到的。
原赴眼睛接着往下扫,有个文档叫“二次孕役”,他赶紧打开来看。
这是一份编辑于十五年前的文档,原来在原赴进所之前,517所就已经执行过一次清除“二次孕役”事件的任务。那这么一想,原赴可能知道“二次孕役”这件事儿,只不过没有成为517所研究员的他,记忆被蒸发2.0完美清除掉了,这样想来,原赴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似乎脑海里的一切记忆都成了可信度过低的垃圾数据。
“二次孕役,就是组织各单位的女性员工以‘进修’的名义参加第二次孕役,完成生产以后,孕役结束,这些女员工可以在单位得到优先晋升的机会。
“6月2日,网络上有用户‘YanU’声称二次孕役根本不是完成生产任务,自己在进修学校的一年半里,遭受性侵的时间长达一年。此后舆论哗然,网络其他用户要求‘YanU’公布自己受性虐的证据,‘YanU’声称在遭受十个月性虐以后,进修学校会空出半年多时间给进修学员进行心理恢复和身体恢复,期间无法和外界通讯,所以没办法得到自己受到性虐的证据。
“随后,用户‘YanU’的工作单位、私人信息被泄露,其他网络用户开始在网络上声讨‘YanU’不洁的私生活和道德问题,指责‘YanU’本身便是一个习惯撒谎,乱搞两性关系,善于使用权色交易手段上位的坏女人。
“6月10日,‘YanU’在独身公寓自杀。舆论再次沸腾,开始有匿名用户声称自己在进修学校遭受过同样的经历。6月12日,蒸发2.0就绪,当晚开始执行‘二次孕役’记忆清除任务。
“6月14日凌晨,任务成功完成,事件平息。”
原赴突然想起明琴,那个一心想把舞蹈跳好的女孩子,还有白蓝,那个进修回来成为所长助理,但再没和男研究员说过话的女孩子。
他感觉手指被烫一下,没注意到烟已经燃到了屁股上。他按灭烟头,揉了揉脸。
第三个文件夹叫“anti-evaporation”,原赴打开来,发现是几个互相调用的代码文件。用IDE打开后,原赴发现这个代码应该就是老张本人写的,IDE的版本库显示,这个代码断断续续修改了十几个大版本,已经写了接近二十年,最后一次版本更新停留在半年之前。
二十年前,原赴想了想,应该就是蒸发2.0投入使用的时间。
细看的时候,原赴发现这个代码似乎和蒸发系列是相反的,蒸发系列是把人脑当中的记忆清除掉,而这个“anti-evaporation”似乎是把一个什么东西写到了人脑里头。二十年间的十几个大版本迭代,几乎都是在完善这个写入部分。
到底是要把什么东西写进去呢?原赴粗粗扫了几眼代码结构,发现这些代码用的生物数学原理完全和蒸发系列不同,是个逆过程,原理没看明白。
原赴再返回版本库,最后一个版本的版本注释里面写了一行小字:
“The princ of ev_2.0 can be impt to brain sucess”。
“The principle of evaporation2.0 can be imported to brain successfully?是这意思吗?”原赴自言自语道。
这时桌子上的座机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原赴吓了一跳,他关掉显示器,回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后,他接起电话,后背冰凉。
“原赴吗?所里有紧急任务,来办公楼开会。”白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臭,他妈的。
时间是晚上十点半,517通信算法研究院的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几乎所有的研究员都是刚回到独身公寓就被叫来参加紧急会议,一天唯一的闲暇时间就这样泡汤了,大多数人都面色不悦,低头看着桌上刚刚打印出的文件。
“这次任务很紧急。”唐存依然没有一丝表情,似乎也没有和研究员们道歉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坐在跟前的原赴接着说:
“今天上午九点钟,问答APP上的用户‘CengH’发表了一篇短文,开始为自己所谓‘孕役革命’的理论造势,接近中午的时候,这个用户又公开了一份从‘孕役后援会’收集到的证据。”
研究员们开始翻动着手里的文件,这份证据分量很足,详细记录了数百名声称在孕役中遭到了不同程度性侵的女性的经历。
由于人造子宫技术迟迟无法实现,服孕役的女性接受的是原始的人工方法完成受精。按照正常流程,女性会在接受麻醉后被推入手术室,由专门的医生用注射器将液体直接注射到腹中。但证据里面提到,手术结束麻醉消退后,不少女性自感下身胀痛,亲自查看以后,发现确实有性侵的痕迹。甚至有人提到,孕役管理所会以体质较差不易受精为原因,让某些漂亮女孩接受多次人工授精。最耸人听闻的是,在这批资源成为证人的女性中,有不少人说,自己其实并没有接受麻醉,而是被推到了一个小房间中,在清醒状态下接受了异性的性侵。性侵结束以后,孕役管理所的负责人对她们威胁恐吓,要她们保守秘密。
厚厚一叠证据里,满满的都是年轻女孩们的哭诉。她们大多数人在发现自己被性侵之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孕役结束以后几乎无法正常工作。
周围的研究员们都静悄悄地看着手里的文件,会议室里只有呼啦呼啦翻动纸片的声音。大多数人表情冷漠,但如果仔细观察,有几个年轻的女研究员一边看着文件,一边悄悄抹着眼泪。
尽管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待会她们便要坐回到工位上去,去完成消灭这次记忆的代码,然后回到独身公寓,或失眠或流泪,浑浑噩噩。
原赴看着手里的文件,事件简介下面就放着用户“CengH”的真实资料:
“程铃,煤城县法医科职员,32岁,煤城县本地人。‘孕役革命’主要煽动者。”
以及用户“CengH”的同伙:
“吴寒,煤城县刑事科职员,32岁,煤城县本地人,同程铃是煤城县高中同届同学。近几年间利用职务之便,伙同程铃收集所谓孕役‘受害者’的证据。”
原赴呆呆看着这几行小字,慢慢看着它们变成一个个重影,再慢慢重合再一起。
唐存接着说,“科技局一直密切关注‘CengH’的动向,但没有预料到‘CengH’会在今天毫无征兆地公布这些证据。这些证据公布以后,立马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截止晚上九点,‘CengH’的帖子转发量已经破百万,证明证据真实性的实名用户数量达到了数千人。问答APP和短视频APP后台服务器已经过载数次。”
研究员们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之前任何一次恶性事件的扩散规模、扩散速度和这次事件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超出了科技局和517所的反应时间。现在事件已经在失控的边缘,我们要赶在事件失控之前,把蒸发2.0装载好,消除掉这次事件的影响。”
原赴举手说,“可是针对这次事件装载蒸发2.0,光是提取记忆关键词、编译记忆信号就需要一天时间,蒸发2.0被装载之后,仍然需要21小时才能完成记忆清除任务,这样的话还来得及吗?”
唐存认真看了原赴一会,说,“这就是我们升级蒸发3.0的目的。”
唐存摘了眼镜,揉自己的太阳穴,“往后事件扩散速度超出我们想象,应该会变成常态,蒸发3.0升级迫在眉睫。”接着他墩了墩手里的文件,“今晚开始加班,白助理已经给你们拍好了值班次序,所里现在24小时赶这个项目,争取把编译时间缩减一半,散会。”
接着白蓝开始把排班名单分享到研究员的工作PC上。
原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工位上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那个排班名单。
他被排在了明早六点的第二班。
原赴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他义无反顾地走向唐存办公室。
“唐所长,我申请出所一趟,我那个同学的葬礼后续出了点问题,我得出去处理一次。”
原赴看到唐存露出一个微笑。
“想好了,确定要去见她?”
原赴愣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看着唐存的眼睛。
“可最后一班班车已经过了呀。”唐存躲开原赴的目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原赴有些泄气,但他说,“只要你放我出所,我就是跑,也会跑出兑镇山。”
唐存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扔在办公桌上。
“做个交换,现在可以告诉我,他最后和你说什么了吧?”
原赴想了想,所,“其实没什么,他只是告诉我,有些BUG是天生存在的,我们永远没办法解决,只有跨过这个BUG,开始新版本迭代,才能解决问题。”
“虽然新版本的算法也会有与生俱来的BUG,但一代人只能完成一代版本迭代,剩下的BUG得等着后面的人去解决。”
原赴的脑子里又闪过一条思绪,飞快,似乎抓住了什么,但仔细想又没有想通。
唐存笑了笑接着说,“他同白助理说了同样的话——当然也有别的——就消失了。”
他指了指面前的钥匙,“去吧,我的车就在办公大楼下面,Santana,记得明天还回来。”
唐存的Santana有些老,但油门足,速度送到四十迈得摘四次挡把。
原赴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迫切地将手机开机。
果然,“孕役革命”事件已经濒临失控,出乎意料,这次所有的平台都放弃了各自领域的细分性,步调一致地支持‘孕役革命’。而且这次的支持者不再是单一的女性群体,几乎所有的男性群体都加入了声讨的行列,里面不乏当年挑动男女对立最有名的那几个大V。
原赴拨通程铃的电话,铃声响了三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电话那边的程铃声音很平静。
“你在哪里?”原赴问。
“我在独身公寓,怎么了?”
“今天没有什么异常吗?”
程铃想了想说,“没有。”
“没有人来找你,或者跟踪你吗?”
“没有,但是吴寒出了一点状况,我给你发了电邮,你看到了吗?”
“我去你家,见面说。”原赴挂了电话。
“你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发在网络上?”一进门,原赴就问程铃。
程铃看着原赴,她说,“果然,你们确实神通广大,还是知道了。”
原赴摆摆手,“你以为自己是匿名的?你知不知道别人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不怕我连累你吗?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你管。”
原赴有些哑然,他换了个话题。
“听我的,现在赶紧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
“去哪里躲?吴寒自己是警察,已经失联十几个小时了,我能躲多久?我能躲到哪里去?”
“你既然知道是这种结果,为什么他妈的要发那些东西?别人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现在好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要消灭掉你?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
“别人怎么样当然和你没关系了,你成天躲在兑镇山里当你的研究员,吃的好睡得好,工作安逸收入稳定,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过得有多难?你知道孕役有多残忍吗?你知道吗?你根本不知道。孕役就是个幌子,就是给加害者们淫乐我们的工具!年轻的女孩们被送进孕役管理所,你知道是怎么人工受孕的吗?你知道吗?根本不是什么用注射器,用试管!就是真真的‘人工受孕’!”
原赴突然恶毒地说,“你怎么知道,你经历过吗?”
程铃咬了咬嘴唇,眼睛里的眼泪马上就要滴出来。
“孕役怎么了?既然人类不繁衍后代秩序就会崩溃,那你们完成一下自己的义务怎么了?我们不也要服兵役吗?怎么你们就事儿那么多?”原赴有些泄气,他扭过头,一屁股坐在床上,努力不去看程铃的眼睛。
“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孕役这件事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应该有孕役这种制度!就是有人刻意制造我们之间的对立,把原本连接在一起的家庭瓦解,把本应该互相帮助的我们拆散。好方便他们肆意地践踏我们取乐!”
“你说的根本不对!你说的加害者是谁?他们是在哪里?你口口声声说那些加害者在肆意践踏你们的尊严,可加害者根本都没有后代,他们通过什么维持他们加害的特权?通过什么保证自己挑选能够继续支持自己的接班人?通过什么保证让他们享乐的制度一代代传下去?”
“你问的很好。”程铃擦了擦眼角,“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服‘孕役’。”
对话的节奏突然停了下来,原赴看着程铃。
“你不知道吧?在这个所有人都要服‘孕役’的世界上,他们居然还保持着家庭关系,生育和繁衍是维持特权最好的方式,你能想到的那些所有飘在天上声名显赫的人,都是这样。特权就是这样一代代地传下来,我们却一代代成为他们的玩具,变成让他们能永远享乐的电池。还有多少人和你一样蒙在鼓里,天真地以为他们和我们一样,因为家庭关系的消灭,特权失去了延续的能力!但恰恰相反,消灭家庭就是个幌子,欺骗的只是我们,让我们以为这世界其实很公平,过得不好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
原赴能看到程铃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
她说。“我已经在后援会里联系上了几个这样家庭里的后代,他们支持我们的行动,你不用来质疑证据的真实性。”
原赴突然想起蒸发2.0的界面上,一级覆盖、二级覆盖、三级覆盖的选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程铃坐在原赴对面的沙发上,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她说,“明琴的进修,我也找到了线索。”
原赴说,“‘二次孕役’,她其实是去服‘二次孕役’了,我查到了。”
程铃点点头,努力从刚刚激动的情绪里恢复出来。
“后援会里,有个叫‘白色阳光’的用户和我说,她也服过二次孕役,但实际上二次孕役根本不是让他们重新生产一次。”程铃顿了顿,“她服‘二次孕役’的时候,名义也是‘进修’。”
“白色阳光?她最近和你联系了吗?”
“自从我公布证据后,她就消失了,拉黑了我所有联系方式,对了,她也在煤城县工作,进修地点也是‘北城县进修学校’。”
原赴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成功了,孕役制度被消灭了,人类岂不是会灭亡掉?就像很久之前一样,老龄化那样。”
程铃说,“我相信不会。性别对立本身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不是孕役,也不是反对孕役,而是公布真相,消灭他们,把生育当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问题就会解决。”
原赴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起码会在很长时间里,让这些知道真相的人感觉到痛苦?消灭掉他们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在你的行动成功或失败之前,绝大多数人在真相面前会恐惧,会厌恶,会有人立马就背叛你的初衷,和他们妥协,甚至出卖你们。你敢保证你自己的信息泄露,不是因为‘后援会’里有人出卖了你吗?”
程铃看着窗外,她说,“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儿,我只能用我有限的时间完成这样的事儿,至于后面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去决定要怎么做吧。”
原赴突然抓住了那个思绪。
或许他一开始就抓住了那个思绪,那个老张留给他的思绪,只不过他一直在逃避而已。
原赴看着程铃,她有些忧伤,目光跨过他的肩膀,穿向后面的窗户,落在那个凌乱的鸟窝上。
她显然有些憔悴,但白色灯光下依然很漂亮。忧伤的情绪让她更加动人,让原赴觉得她的美能够像一个折叠盒子一样在自己面前展开,富有层次,让原赴无地自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程铃说,“我只知道,爱与被爱,从来都是天赋人权,自由平等。”
说完,她看着面前的原赴,眼泪再没忍住,落了下来。
7.
从程铃的独身公寓里出来,原赴一直能闻到自己肩膀上的香味。
“程铃一直喜欢用这种味道的洗发水吗?”拥抱程铃的时候,他这样想。
关上车门,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程铃就站在窗户后面看着他。可惜原赴近视有些深,只能看到程铃迷迷糊糊的影子,不知道程铃究竟有没有和他挥挥手,同他告别。他扭过头来,没有注意到眼泪已经流进了他的嘴角。
他笃定了自己要去做那件事情,就是今晚,越快越好。
他摸了摸随身携带的硬盘,硬盘实实在在的触感让他更加坚定。
“唐所长已经在主控室等你了。”主峰外的守卫这样和原赴说。
原赴皱了皱眉头。
自从老张被强制蒸发以后,唐存的举动,或者说对他的举动就有些异常。
不管有没有人告密,唐存应该一早就知道程铃和他的关系,这件事儿倒是在意料之中。但这两天原赴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老男人的监控之下,他在什么时间要去什么地点,要去见什么人,要去干什么事情,似乎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就连现在,唐存居然已经猜到他会在这个时间返回517所。
奇怪的是,原赴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敌是友。
唐存站在玻璃罩前,静静地看着下面的超级计算机,原赴进来的时候他头也没回。
“来了?”
“嗯。”
“想清楚了吗?”
沉默了一会,原赴背过手来将门反锁,“想清楚了。如果你阻拦的话,我就消灭你,或者,你消灭我。”
原赴看到唐存的嘴角挂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在幽蓝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怪异。
“很好。那你自便吧。”
原赴迟疑着上前,将硬盘插入到电脑中。
老张留下来的程序不大,主控室的电脑用了最新的固态,装载速度很快。
“一旦这个程序开始运行,这台超级计算机是停不下来的。到时候,退路就全都堵死了,谁也没有办法保我们了。”唐存依然没有回头,“我们两个立马就会被科技局的人带走,然后消失,比老张还彻底。”
“所以,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程序的存在,对吧?”
“当然,没有我给老张的支持,他这二十年间怎么可能有时间写完这个程序?”
原赴有些迷惑,眼前这个有些发胖,再过一年就可以安全退休,住到高级独身公寓,几十年间主持了517所所有强制蒸发任务的人,居然和老张是战友?
“对,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就是战友,他要做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事情。只可惜,完成这个程序以后,我们两个人居然开始犹豫。”
“犹豫什么?”
唐存回过头来,“二十多年前,蒸发2.0的BUG出现的那天,张返就想出了这个算法的框架。当时他和我说起他的想法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赴点点头,“是个很疯狂的想法。”
“把蒸发算法原理写入到所有人脑中,那么一旦对普通人执行记忆清除任务,这些普通人也会和所有研究员一样,变成只会流口水的傻子。而一个蜂窝小区,就算半径只有两公里,小区内用户也能达到数千人。”
“科技局不会忍受有这么多人变成傻子,那样整个世界就会瘫痪,就像孕役制度之前丧失了年轻劳动力的世界一样。把算法原理写到所有人脑中,就是保证了所有人记忆的完整性。”
唐存点头,“我没想到张返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太久了,这世界上大多人都像蝼蚁一样,被肆无忌惮操控思维、清除记忆,像个被任人摆布的玩偶。就算这样还不够,科技局仍然觉得蒸发2.0速度太慢,要开发能在分钟级就完成任务的蒸发3.0。”
程序已经装载成功,原赴看着面前的界面,他选择覆盖范围为一级覆盖,现在,只要点击一下鼠标,程序就会不可逆地汇编到超级计算机中。
“想出这个思路的时候,我和张返都很激动。于是他开始大张旗鼓地寻找资料,从头做起。毕竟消除记忆和写入原理是个完全相反的过程,完全没有成品可以参照,他需要从头做起。”
“他是天才,他做到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都很沮丧。本以为517所的研究员们可以躲过一劫,可以保有完整的记忆。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技局直接下令我们强制蒸发掉那些所谓的危险分子,在肉体和精神上让他们死亡,接着还要强迫剩下的人保持沉默,让这个人彻底地社会性死亡,真他妈的是个好招儿.......”
唐存认真地看着原赴,问道,“你认真告诉我,记忆被不知不觉地清除,一直生活在被人为修改后的世界里,比起保有完整的记忆,但整天生活在强制蒸发的白色恐惧中,哪一个更幸福?或者......哪一个相对而言不那么坏一些?”
原赴认真地想了想,“当然是前者。有时候我宁愿自己的记忆也被你们清除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说快乐,但起码不痛苦。”
唐存叹了口气,“所以你知道了吗?一旦执行这个算法,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经受强制蒸发的白色恐怖。这也是我和张返一直犹豫的原因。这个程序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本地编译通过了,但张返和我迟迟没有拿来装载。”
“是怕死吗?”原赴笑着问。
“当然不是,”唐存也笑了,“比起退休以后,一个人孤孤单单住进所谓的高级独身公寓,然后痴呆、丧失自理能力,最后孤独地死去,等十天半月尸体臭了以后,再被拉去烧成灰,我们宁愿去死,那样的人生没有丝毫价值。”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唐存笑出声来,“不止是这样吧?你和你那个高中同学,见面了吧?如果我没猜错,你其实是想保护她吧?”
原赴躲开唐存的视线,“当然有这样的原因,但不全是。”
唐存说,“好,坦白说,517所建所以来,你是第八个试图破坏记忆清除算法的人。”
原赴把鼠标放在了确认键上。
“先知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是客观规律,不管科技局怎么围追堵截,总会有人站出来,试图破坏掉这个算法,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你进所之前,进入到主控室还没有这么严格,有好几次,那些想要破坏算法的研究员们试图进入主控室,想办法破坏我们脚下的超级计算机,但无一成功。”
超级计算机仍然在平静地呼吸,一闪一灭的蓝光打在主控室里。
几十年间的大多数时间里它都是如此,安安静静等待着主控室里传来的指令,像一只凶猛但驯良的野兽。
“所以我和张返商量好了,在合适的时间把算法交给下一代人,让他们自己去做决定,我们毕竟老了,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改变你们的生活,毕竟剩下的路,还是要你们自己来走。”
原赴说,“我已经做好决定了。与其被人操控着,过这种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生活,没有人关心,没有人爱护,思想永远被随意涂抹修改,不如先让我们直面痛苦。就像老张能写出这个算法一样,下一代人总会找到办法反抗强制蒸发的。”
唐存点点头。
原赴点击了确认键,几乎没有犹豫。
山体里的超级计算机开始轰鸣起来,幽蓝的灯光刹那间变得耀眼起来。
原赴站起身来,也站在玻璃罩前,看着山底下正在飞速运转的计算机。
为了保证散热,这台计算机被安放在灌入山体的冷水之中,原赴能看到脚下的水在变热,冒出蒸汽来,主控室漂浮在半空中,像一个人间地狱。
此时此刻,这台计算机正在连接世界上所有的通信塔,并以最快的速度,将算法原理写入到所有人脑中。
年少的原赴意淫过无数次,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一个一呼百应的英雄,肩膀上别着几颗金光灿灿的星星,开着星际母舰去拯救世界,接着以极其悲壮的方式,死在开疆拓土的征途上。在他死后,不管相识的人还是陌生的人,都会为他的死亡留下眼泪,衷心怀念他给与这个世界的荣光。
但真当死亡以倒计时逼近自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太微不足道了。
没有星际母舰,没有一呼百应,只有这一间小小的主控室,跟前站着一个之前无比讨厌老男人,脚底下是台嘶吼着的超级计算机,毫无美感。
他想,大概率他也会和那些睡在烈士墓园里的伙伴们一样,死后便被人遗忘,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甚至更惨,他和唐存的尸体也会被消灭掉,随便被科技局扔在路边的垃圾桶里,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不会有人记得今天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难过吗,其实还好,他已经受够了独身公寓里毫无意义的生活。
只是想到程铃,那个美丽坚强的女孩儿,原赴心里才会泛起伤感。
他多么想能再见她一面,或者等一觉醒来,她就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孕役革命和加载这个狗屎算法,不过是他俩做的一个有惊无险的梦,接着两人乐呵呵起床,在微波炉里热个虾仁馅的包子,然后在暖呼呼的蒸汽里穿着拖鞋,叠被洗漱。
或许他俩会穿着情侣睡衣站在镜子面前一起刷牙,原赴会很夸张地把嘴巴张的很大,镜子上会粘上很多泡沫,程铃就在跟前笑。
可惜,他和程铃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程铃有没有和吴寒一样被那些人抓到,然后失联,然后死去,接着消失。
或许,她会好好活着,蒸发2.0失效之后,“孕役革命”会成为一个持续很长的事儿,作为事件核心人物的她,生命安全应该会有保障。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但愿我被消灭以后,会有比我更好的人来照顾她,但愿她能过上温暖一些的生活,冷了有人拥抱,病了有人盖被。”想到这里,原赴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程铃和我说,爱与被爱,从来都是天赋人权,自由平等。”原赴说。
“自主思想,独立记忆,或许也是天赋人权,自由平等。”唐存说。
原赴和唐存隐隐约约听到了门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混着男人们骂骂咧咧的吵闹。
“门反锁了吗?”一边问,唐存一边递给原赴一支烟。
把烟点上,原赴点点头。
“给这个新写的算法起个名字吧。从现在开始,‘蒸发时代’就结束了,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原赴突然想起那天坐班车走出兑镇山的时候,玻璃上凝结下来五彩斑斓的小水珠。小水珠缓缓滑下,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错落的尾巴,似乎纷纷杂杂地折射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繁华和落寞,很美,很真实。
原赴说,“算法的名字就叫凝结吧,正好和蒸发是个反义词。”
唐存摇摇头,“凝结1.0?不好听,俗,没有‘蒸发’这种霸气。”想了想,他说,“就叫凝华吧!怎么样!”
原赴笑着说,“凝华1.0?这个名字好,那从今天就是凝华年代的第一天,我们是凝华年代的开创者?”
唐存把烟气徐徐吐在空气中,卸下了一个几十年的担子,很满意地笑了。
原赴听到主控室外面已经响起破门的声音。
他走到电脑面前,删除掉了硬盘里的源码,经过计算机编译以后的汇编代码,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复现出来了,凝华1.0刚被执行,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再没有人能理解张返天才一般的记忆写入算法了,也再没有人能够把任何东西写进别人的脑子里了。
“还是你们专业,要我我肯定忘记删这东西。”唐存笑着说。
原赴笑了笑,感激唐存对他的恭维,接着坦然走到门前,一把将门拉开。
外面的灯光很刺眼,声音很嘈杂,原赴闭上了眼睛,心里又想起那晚赤身裸体睡在自己怀里的姑娘来,姑娘的鼻息伏在自己的脖子上,痒痒的,很暖和。
被几个男人按在地上,脑袋被死死地踩住的时候,他突然说,“真他娘猥琐,这种时候居然还在想裸体妹子?傻X。”
原赴想回头再看一眼唐存,他很努力,但感觉自己脖子里面有一截东西被踩断了,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随后便沉沉地睡去。
整个兑镇山都在轰鸣,山脚下忙忙碌碌的煤城县县城里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时间是十二点整,街道上还有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啤酒吃着烧烤,路边还有醉酒的男人女人相互枕藉着呕吐,在睡梦中的男男女女们可能会被轰鸣声吵得皱皱眉头,然后翻个身,接着掉进安逸的睡梦里。
但他们都不知道,蒸发时代已经结束了,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他们将会带着自己的兴奋和恐惧,一步步探索未来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