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艳

我在格林旅馆见到她。

格林旅馆——这家狭小逼仄的旅馆,以便宜闻名于这座城市。它被放置在平民区通往中产阶级区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微妙的位置。

旅馆是半地下的,从主路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窄且陡的楼梯向下延伸。地面上是一栋破旧的筒子楼,上面立着密密麻麻的小招牌,大都是老字号:足疗保健,卖化妆品,老中医,还有俄式皮草专卖店。皮草店的招牌上尽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俄罗斯文字,像儿童的涂鸦。

顺着那条窄窄的楼梯向下走,拐一个急转几乎90度的大弯,就可以看到这间旅馆的前台。

老板娘是一个烫了玉米须卷发的中年女人。又黄又干枯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粉抹平了鼻子,所以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涂了正红色口红的嘴唇,嘴里镶嵌了两颗银牙。

从老板娘这里交钱,拿门牌和钥匙,向里走,就可以看到窄窄的过走廊。由于旅馆位于地下,所以走廊没有阳光,只有昏暗的壁灯。我每次走在其中,都有一种洞穴探险的感觉。

60厘米宽的过道,时常要容纳2到3个人通过。这令我不解。因为格林旅馆似乎永远客源丰富,没有淡季。而且这里的客人大都是俊男美女。

唯一一个穿着风衣牛仔裤的我,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曾经跟一个穿着丁字裤的男人擦肩而过,彼此都侧着身子躲避对方。我发誓我听见了他经过我时的一声轻笑,似乎在嘲笑我的青涩,但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却只看到他光裸的脊背,还有形状完美的臀、腿,很快就随着他渐渐走远融入粘稠的昏暗中了。

这家旅馆没有单人间,老板娘格林尽可能地把每一个房间塞满床位。最夸张的一间15平米的小房间,被她塞了12个床位,上铺——中铺——下铺——还有——地铺——人们称之为“地下室的地下”。

我这次预定的房间是双人间,是旅馆当中的贵族消费。

我刚发了笔不义之财,得赶快花掉才心安。

我按照房号走到所属的房间时,发现房门是开着的。它与门框中间露出一条缝隙来,像一个瞌睡的人睁开眼睛。

我听到了争吵的声音,高亢尖利。我的头脑一下子混乱起来,仿佛置身于春运火车站。“这些人都要去哪?我要去哪?”

我推门进去,看到了极其混乱的一幕:一男两女撕扯在一起,彼此咒骂,他们充满戾气地瞪视对方,像斑鬣狗之间的撕咬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最吸引我的,却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盖着白色床单的女孩。

她面对着我侧躺着,柳腰莲脸,皓齿蛾眉,皮肤像粉一样白净,眼神迷离,黑发柔顺的披散在床铺上。她的每一个神情都像是出自名人画笔下的古典仕女图中的人物。

她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根烟,却毫不违和。

我并没有沉浸于她的美丽过久,因为床铺前面的打斗实在是太让人分心了。一个女人正在用自己的手包疯狂地摔打男人的头。那个男人一边大声地咒骂她,一边用手臂去遮挡。而那一个年纪较轻的女孩,则拼命地推开年长女子,但是她的立场很不明确,因为她时不时也会大声反驳男子的话,甚至抽空扇了他几个耳光。

走廊里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我猜我的背影挡住了他们看戏的角度,所以有人对我高声驱赶,“嘿!哥们让开点儿,看不着了!”

这提醒了我。

我前跨一步走进房间,把门关上。

因为对眼前纷乱的打闹不感兴趣,所以我绕过他们,坐在了我的床上,开始收拾行李:换拖鞋,把风衣挂在衣架上……我听见隔壁床铺古典美女的笑声——那笑声也是仙气飘渺的,我能感受她的视线在我的身体上徘徊,随着我的动作游走,像一尾追逐着饵的鱼。

那笑声太过美妙难以忽视,那三个人的打斗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年轻女子直奔古典美女而去,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猛扇了她一个耳光!

古典女人没有做出应对,她用一种温顺又挑衅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果然,那个中年男子猛扑上来,把年轻女人撕扯开了。我从包中取出矿泉水润嗓子,看那个古典女人,低着头,长发垂在脸侧。

美女总是令人心疼的。我从行李箱里摸出一瓶云南白药喷雾剂,“喂!”我喊她,把喷雾剂扔给她。她又笑了,笑得婉约又美丽。

中年男人终于注意到了我,他似乎很想过来教训我两下,可是那个中年女人突然崩溃地坐地大哭,口中骂道:“老娘嫁给你十几年了!你个王八蛋,为你生儿育女啊……你居然为了个小妖精……你是不是人啊……”还有一些肮脏的话,我都懒得回忆。

看样子,无非就是出轨那点儿事儿。作为一个编剧,我对这种没有新意的故事,懒得耗费一丝心神。

我打电话给前台老板娘,向她投诉我的房间里有人吵闹,影响休息。“知道了。”老板娘冷漠地说,把电话挂断。

那个男人似乎很想对大哭的女人辩解些什么,可是没等他说出口,房间门就被踹开。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闯了进来,一律的小平头,黑色跨栏背心儿,手臂上有纹身。

他们从闯进来到把三个人拖出去,用时不到一分钟。房间从嘈杂的环境中挣脱出来,一瞬间寂静。

“谢谢你。”古典女子说。

“甭客气!”我笑了一下,心中犹豫不决:是过去跟她调个情呢?还是以朋友的身份推心置腹?或者是从陌生人的角度,满足一下她的倾诉欲?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已经把云南白药对着脸上的伤喷好了,然后问我:“你有双氧水吗?”我从行李箱里翻找出双氧水递给她。旅行装只有五毫升。“谢了。”她说。把侧躺着合在上方的大腿抬起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操,她没穿内裤!

我的第二反应是:操,她真能忍!

一直合拢的双腿中间,下方的大腿上有几个已经溃烂了的烟疤。她把双氧水从上方浇在疤上,举动毫无烟火气息。就好像那不是她的腿一样。

我同情心泛滥,提着医药箱走到了她的床边,侧身坐在她身边。她对我的靠近毫无戒心,反倒因为有人接手处理伤口而松了一口气。她略微换了个姿势,双腿分开平躺着。

我扫了一眼她的上半身,在胸部和脖颈多留意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她的手:烟已经熄了,可她还没注意到。

我用消毒棉签把她伤口里的脏东西擦出来,抹上消炎的药水,然后用纱布在她大腿上缠了几圈,最后打了个漂亮的水手结。

“谢谢你。”她说。

“这么一会儿,你都说了多少个谢了?”我瞎贫。

她就笑。

她笑起来真漂亮,像是会动的美人画。

“你是小三儿?”我把她手指间的烟头抽掉,扔地上。

“随你怎么叫?”她说,“他给我钱,我跟他上床。”

“多少钱啊?”我从她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根烟点上。

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是你的话多少钱都不行,我挺喜欢你的。”

我听这话乐了,吐出一个烟圈,问她:“你是说白嫖?”

她嗔恼地冲我翻白眼儿,说:“你这人真讨厌。”

美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我把手放在她完好的那一条大腿上,掰开,特流氓地看了一会儿。

我觉得她有点紧张,或者是不好意思:大腿根儿的肉一颤一颤的。

我又笑了一下,把手收回来,掸了掸烟灰,对她说:“逗你呢,伤口别沾水,有个三五天就好了。”说完不等她反应,就拎着医药箱回我自己的床上。把枕头在床头立着,靠着枕头开始玩手机。

她一直看着我,好几次欲言又止,后来就睡着了。

晚上十点钟,我也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床头柜上,闭眼睡觉。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已经不见了。

我去老板娘那儿退房。老板娘正在用台式机玩斗地主,冷淡地冲我“嗯”了一声,示意没工夫搭理我,让我把牌子扔进她收房牌的小木盒里。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忍不住嘴贱问道:“昨晚跟我同一房间那姑娘是谁啊?”

老板娘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这时,电脑里传来一声催促声:快点啊,我等的花儿都谢了!老板娘立刻转头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再没空搭理我。

故事总是这样,我想。把手中的房卡扔进老板娘的小木盒里,哼着歌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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