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日,一场大火烧毁了我姐姐姐夫的家。黑色的浓烟混着刺鼻的烧焦味呛得人想落泪。混乱的场面,围观的人群,刺耳的消防鸣笛。突然回归寂静,热闹和慌乱退场,只有压抑的黑色,黑色的门框,黑色的墙壁,黑色的烧焦杂物。这与屋顶被烧毁,空出的那片蓝天,相映着。
灾难,希望是最后一次。我的姐姐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乐观,安慰着我,或者安慰着她自己,安慰着生活。她笑着说:“人家都说,‘大火一烧,旺三代’,没事,没事。”
我的姐姐,热情,慷慨,善良。她15岁,因家贫辍学。当时打一天工,有15元的工钱。春天,去给人到地里撒种、铺薄膜、锄草、翻地。夏天,摘枸杞,摘番茄,锄草。秋天,割油葵,辦玉米。冬天稍闲一些,要做鞋。那时候,听父亲说,姐姐会因为干活跟不上大人急得哭鼻子,别人偷偷懒,休息休息,她总不会,猛足劲的干活,深怕有半分闲言碎语。
21岁那年,我的姐姐出落的很美,河套平原的太阳,没将她的皮肤晒得黝黑,反倒依旧白净。常年的劳作,似乎也难掩她的气质。村里人人都说她美,像个城里人。大花的眼睛,白净的鹅蛋脸。纤细的腰肢,长长的腿。追求她的人很多,当时男孩和女孩总要相亲或者介绍才在一起。所以总有人向父亲母亲介绍不错的男孩子。但我的父母,害怕自己的孩子嫁给农民,像他们一样,没有土地,打一辈子工,那么辛苦。机缘之下,我的姑姑给姐姐介绍了一个男孩子。说是城里人,长的也好,家里有正经工作,有一套楼房,能做婚房。只是男方学历不高,没办法才找农村人。像是我家高攀了他。城里人,这点,让我的父母心动了。
21岁的姐姐结婚了。相亲,然后结婚。那时候的婚姻大都如此。她真的生活在城里,但依旧辛苦,在茶楼当服务员,一个月150元的工资。因为我的姐姐,聪慧过人,不到一年她就当了经理。但,怀孕之后,她就被辞退了。22岁的姐姐生下了一个女儿。活泼可爱,粉雕玉琢,甚是美丽。
我的姐夫15岁辍学,他想学橱,不喜欢读书。如今,他非常后悔。在厨房待了两年,17岁的他依旧在打下手,他可以用果蔬雕很漂亮的花,他偷偷学会了很多菜。但,大厨依旧是之前的大厨,他似乎没有任何晋升的空间。他的师傅,总变着法的为难他,敲打他,没少吃苦,送礼。他,终究选择了离开。18岁,他的家里人让他去煤气厂上班。他讲,晚上,风总是很大,楼很高,在5楼,没有一个人。那时候也没有电梯。他总是飞快的爬上去,往锅炉里铲灰,然后丢下铁锹,飞快的跑回去,他很害怕。22岁,他相亲了,见到我姐,他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但他还说:“咱不是那瞎混的人,竟然相亲了就好好对人家,不能和别人瞎玩。”之后,他又回到饭店继续学厨,姐姐怀孕之后。姐夫觉得,学橱还是没多大的晋升空间。他就找了一份给人擦皮鞋的工作,是单天上班,他觉得挣钱不多,就在双天给人搓澡。挣扎在底层,从不放弃。
后来,女儿渐渐长大,他们开始创业。那年夏天,姐夫和姐姐在广场上卖过雪糕,卖过兔头,卖过田螺。姐夫手艺很好,姐姐态度也好。他家的小摊子很火。他们同时卖很多东西,常常凌晨12点多睡,早上7、8点起来准备,很辛苦。一天挣不到一百来块,姐姐和姐夫就觉得很幸福。摊子最早摆,最晚收。但夏天很快过去了。冬天该做什么呢?于是,他们决定开包子铺,想着早点,人们什么时候都会吃。于是开始借钱,开始学做包子。他们的包子铺开张了。每天凌晨两点开始包包子,熬豆浆,熬红豆。六七点就有人来买。好景不长,没多久那里开始拆迁,便没什么人,姐姐和姐夫就骑着三轮车往工地送,刮风下雨,从不停工。除了卖包子,姐姐他们还买盒饭,炒5到6个菜,一份8块,管饱吃。依旧是送到工地上。于是,白天也没有休息的时间,总在工作。
姐夫说,他觉得最闲的时候是去买肉买菜的时候,不用那么累。他从不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一个包子只挣一两毛钱,卖也不过六毛一个,还是肉包子。豆浆和红豆粥稍微挣的多些可以挣三毛。姐姐和姐夫总说,善有善报,不能做昧良心的事。他和姐姐还有他们的女儿,每天吃的饭就是卖剩下的包子和菜。之后房租到期,他们不得不迁到另外的地方,继续卖包子,好像从头开始。就这样又奋斗了几年,姐夫他们有些积蓄,听说养鸡比较挣钱。但一个养鸡大棚要十几万,还是租的。他们卖了在大同的楼房。这套结婚用楼房,只在刚开始的一年,他们住着,之后一直租房住,很差的生活环境,只为了将楼房租出去可以挣房租费。如今,要卖了,也只卖了25万。但,作为姐姐和姐夫的创业资金足够了。
之后,他们养鸡,整整10年。这十年,每天定时喂鸡,磨鸡饲料,捡鸡蛋,推鸡粪,打扫鸡舍,送鸡蛋,没有一天可以脱身。舍不得雇人,加之小本经营,并不是完全的机械化,成本要远高于集中化的大规模养鸡场。但,出售的价格却与那些养鸡场是一样的。一斤鸡蛋,来货车接货是3.4元,它们的成本价就是3.3元。只有接货价上涨时,才有挣钱的可能。每年八月这个季度会涨价,可能因为八月十五,年前会涨价。后来,我的姐夫为了省钱,翻新鸡棚的房顶是自己做出来的,只因为雇人做要花五六千元,他和姐姐以及他的爸爸妈妈一起干了一个星期,做了出来。他说,他111斤瘦了六斤,我的姐姐130斤瘦了九斤。我的姐姐独当一面,50斤的一筐鸡蛋,总是她自己给商铺送去,自己搬上车,自己取下来,早已不再纤细。
为了省钱,他们一家五口人,一个月只花三百块钱,每天只吃土豆,白菜。连肉都省不得吃。明明养着鸡,却连鸡蛋都舍不得吃,只吃那种因为撞到铁栏上,破裂的鸡蛋。一个星期或许可以攒够一盘炒鸡蛋。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坚持着,鸡蛋的价格几长几落,一直坚持着。
有一年,玉米的价格贵,玉米是鸡饲料的重要配料。姐夫想,那他就去给别人割玉米,这样收到的玉米可以便宜些。他只要有空就去给人割玉米,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过敏,住进了医院。不能睁眼,一睁眼,眼睛花,头晕到站不稳。就这样,每到秋季,收玉米的季节,我姐夫就会犯病,躺在床上。4、5年的时间才好。还有一年,惊雷滚滚,瓢泼的暴雨,姐姐一家正在睡觉,突然屋顶就漏下了水,滴滴嗒嗒。姐夫他们顶着暴雨,爬上屋顶,用苫布将屋顶盖住,一身泥,一身水。如此艰难。又一年,冬季。鸡窝的水箱满了,阴湿了固定的墙壁,塌了下来。鸡窝被水漫了,手忙脚乱的收拾。等把水箱固定上去,已经是半夜。他回家,胳膊冻得没有知觉,红红的,衣服冻在身上,很难脱下来。把裤子脱下都能直直的立在那里。很多很多,这些经历,我的姐夫讲给我听,他说:“想起来还挺有意思,有些人一辈子也没碰到这么多事。”
就在前年,鸡蛋价格低迷到不能再低迷,我的姐夫撑不住了,他每天都在赔钱。那正是他养的鸡最多的几年。于是他将鸡转卖出去了,结果,也在前年,他六月份卖出去,七月份,鸡蛋的价格开始升温。如今,我的姐夫很后悔,他想,如果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会不一样。
去年,我姐夫和姐姐开始重新创业。他们学习了一年,姐姐一向心灵手巧,她学做花馍。姐夫则学着做面,做凉粉,做干粉,做哨子。今年他们开了一个面摊子。每天要凌晨三点起来压面,很忙,压好后要给商铺送去,大约十点多会忙完。但姐夫闲不住,想着送面一天才挣150快钱,他又开始养小鸡了。
4月28日,我到姐姐家。姐姐家依旧是繁忙。刚接回的小鸡,要不时照看,说,后天又要打疫苗。面摊子也很忙,送好多面,真的很累。就在我在姐姐家的这几天,每天,那些商铺都很任性,他们没面了,就会立刻打电话让送过去。这次,姐姐实在忙,因为接了一个花馍的活。没时间给送,就说,一会给送,太忙了。结果那个商户直接说:“给我们送货的人多了去了,你要不想送就算了,给谁厉害呢……”夹着我听不懂的乡音,说着难听的话。我知道生活不易,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我却是第一次见,我也不懂为什么他什么时候想要,别人都要随时给送?即便如此,生活以如此艰难,为什么不能善待他人?
5月2日,姐姐家失火。是啊,人生如此艰难。好运,似乎从未降临到姐姐一家。他们住的地方,要拆迁了,听说,一平米6000元。可我的姐姐他们不在拆迁的区域,他们依旧乐观说,“命里有五金不用起五更,命是二个半受死也是觉球蛋。”没那个命,也不羡慕。我却难以平静。我的姐姐一家,每天都那么辛苦,却总是生活不易,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而那些因为拆迁暴富的人,他们中有些人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才会住到郊区,因为修铁路,征收的都是郊区的房子,那里有些房子只是破土房,还有些,是没人住的,被主人遗弃的不能称之为房子的房子。为什么只一夜间,这些人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那么多钱。仅仅是命运不公吗?我不懂。苦苦挣扎在底层的人民,他们努力,努力,再努力,依旧比不过一次政策的变动,一次拆迁。
我出身在农民家庭,我的父母很努力,很努力,我也很努力,很努力,不过才念了一个普通本科院校。农村小学基础教育中虽然有英语,但三年级才开始学习,只是教ABCD这26个字母。上初中,因为乡音我被耻笑,好在学习不错,中考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但英语极差,偏科严重。高考虽分数还好,但因为追求专业,根本没接触过,本科选学校,研究生选专业的信息。去了一个很一般的大学。去年考研,我总分排到了所报的那所985高校的专业第7。他们招收12个人。但英语没过校线。调剂又因为本科双非被歧视。我知道,除去外部的一些原因,主要还是我个人的原因,如果再努力一点,或许结果会不一样。但,信息的鸿沟,已经产生,贫苦的人,如果不能通过教育改变命运,该有多大的幸运可以避开太过艰难的生活?
是拆迁吗?或许,现在的直播平台,短视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只想说,很难。我姐夫最后和我说:“总有人,顶尝尝这人生每天不同的经历,人的一生很难平平稳稳。不然就没意思了,总得碰碰磕磕,磕磕碰碰。这样才叫不白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