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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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姓孙,当他第一次到这个单位报道的时候,人家问他姓什么都时候,他谦卑地答到:赵钱孙李的孙。于是,后来小李的代号就来流传开来,具体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去纠正,只要花名册上的名字没错不会导致自己领不到工资就行,毕竟在这个单位他是有雄心的,他不愿意为这点小事跟同事们闹不愉快,再说这样也显得亲切不是嘛。

    他的雄心壮志来源于到这个单位前的一次谈话,介绍他进这个单位的人是父亲的战友,当他知道自己战友的儿子想来大城市闯一闯的时候,他强烈地支持并且热心地给他介绍工作单位。他语重心长地跟22岁的李先生谈了一次话,要认真要努力要好好干,在这个单位你总会出头的,努力干几年,先当一个股长,然后是科长,最后虽然院长是不一定能当上,但当一个管后勤的副院长还是很有可能的。从此他就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库管员,一干就是26年。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目标,办公楼403房间就是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他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昂首挺胸地走进那间办公室,成为它的主人。

      这个雄心计划一直在他的心里从未荒废过,每年逢年过节他都要带着不菲的礼物去看望那个带他走上这条道的叔叔,直到最近几年,老头已近痴呆,看见他,依然会用枯瘦的手指用力挥一下,然后用虚弱含糊不清的声音说这句年年都要说的话:股长,科长,副院长,你一定可以的,我不会看错人。

      他热情,勤勉,与人和善,渐渐地和同事们都相熟起来,偶然的一次突发事件让他突然成为了全单位的明星人物。那是在一次全体大会上,作报告的老院长一时把握不住自己飞扬的文采,冒出了几句家乡话,千把号人鸦雀无声静听报告的会场里突然就响起了李先生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就像有人带头鼓掌一样全场都大笑起来,连老院长自己也笑得停不下来。散会后人们都在互相打听是笑的人是谁,就连老院长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打听起这个爽朗的小伙子是哪个部门哪个岗位的。一夜之间他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单位。

但,也就仅仅这一次,很快一切都平息下来,李先生就像一个划过夜空的流星,耀眼过后又归于沉寂,此后谁也没有再提起他。但他自己觉得能让领导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说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开始是容易的,过程是漫长的,锲而不舍方能有所成就。这么些年来李先生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而,此刻,李先生正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天花板发呆,上面有个蜘蛛在织网,他就楞楞地看着蜘蛛在忙碌,面无表情。他总是在别人面前显得很忙碌,而这一次他终于可以闲着在看别人忙碌。

李先生没有房子,大城市的房价不是他的可以奢望的,尽管他的工资从一开始八百块涨到了现在的四千八百块,可是房价涨得更快,每一次涨工资给他带来的喜悦差不多只能持续一个月,到了下个月,等习惯了就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城市里是有解决住房问题的优惠政策的,可他不是本地居民,这些政策基本和他无关。唯一的优待是他拿到了租房补贴,一个月有八百块,跟他当年的工资一样多,相对于他两千多的房租而言,确实减轻了一点压力,所以,他还是从心里感谢组织的关怀。而且很快他就不用再租房住了,新来的分管后勤的副院长给他安排了住房,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等好事却是从他的过失里来的。三个月前,领导安排了一个小伙子让他带,据说这个小伙子是院长的远方亲戚。甚至分管后勤的副院长特地找他谈了一次好,让他好好带带人家,不要保守,让小伙子多学点东西。他连连点头,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做的好了,他的事迹,能力,表现可不就能通过小伙子的嘴源源不断地传到院长的耳朵里了吗。那以后有了提拔的机会还能少的了自己嘛?

从那天起他勤勉地像一头快活的小毛驴,不停地把库房里所有的一切都源源不断地告诉那个小伙子,甚至告诉他这些货物的市场价值,甚至还告诉小伙子有些东西在市场特别热销,一定要小心,因为会有人觊觎这些可以快速变现的货物。

三个月后一天的盘库,两套贵重并且体积很小的仪器没了踪影,这是他26年来的生涯里从未发生的事情。跟他一起盘库的实物会计当时眼睛就瞪起来了,他实在想不起来谁来过库房,就连那个小伙子也请了几天假没有出现过。

事发后两个小时内,股长,总务科长都找他谈了话。接着分管后勤的副院长把他叫进了办公楼403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进这个办公室,但却是低着头进去的。他这么些年来的雄心计划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展现了一遍。

领导很和善,并没有为难他。首先表示绝对相信他的人品,并且对此一百个放心。只是因为损失的金额比较大所以处理起来很棘手。听到此,李先生心里那颗悬起来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只要领导还信任自己,那么万事都没有问题。于是他突然雄起,拍着胸脯要自己来承担这些损失,他还有几万块钱存款,他可以承担得起,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领导微笑着挥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表示去跟院长商量一下。鉴于他对问题认识的态度,领导认为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片刻后 副院长从院长办公室里回来,并且把科长和股长叫了来,当众严肃地宣布了处理决定,李先生调离原岗位去传达室任职,替代已经准备退休的老王头。李先生的岗位由新来的小伙子接替,即日起开始工作交接,由股长,科长监督。

李先生愣住了,他呆坐在椅子上,他一下想到了自己那个六个平方的办公室。虽然它不是403房间,但那是属于他的空间,好歹也是一个办公室。他无数次地坐在自己那张小办公桌后的藤椅上幻想自己坐在403房间里那张大办公桌后面。对,就是自己面前的这张,只可惜他目前是坐在它的前面。然而就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突然,毫无征兆地就被人拿走了。

副院长看出了他的情绪,又和善的笑了起来,示意说这是组织决定,毕竟这么大的事情调岗处理是必须的,也是充分考虑了李先生这么些年的成绩和表现的。组织上并不会进一步追究,不会给予处分,也不会把此次事件记入人事档案,不会影响到以后前途。而且,传达室后面有一个小房间,鉴于李先生一直租房居住,因此决定将这个小房间分配给李先生使用。最后,副院长拍了拍李先生的肩膀表示李先生年纪不大,还能在新岗位上有所作为。保卫科长已近退休年纪,到了需要物色年富力强的替补者的时候了。

当李先生从椅子上被科长扶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恍惚,这么些年来的雄心计划几分钟之内就被人换了内容,他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感觉一切如同梦境一般。他恍恍惚惚地跟着科长去财务缴了赔偿。当会计从卡里划走钱的时候他毫无知觉,麻木到好像那不是他的钱一样。接着又去了他原先工作的地方,接到通知的小伙子早就在那里等他了,一脸羞涩甚至带有一点愧疚的笑容。最后,他仔仔细细摸索起他原先的办公桌,藤椅,一遍一遍。终于,不耐烦的科长告诉他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明后天可以准备搬家,算他正常出勤。李先生木然地点了点头走出了单位回到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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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的蜘蛛仿佛知道有人在偷窥自己,织了一半便收工不干了。李先生歪头透过小小的窗户看了看,屋外天色渐暗。肚子也开始一揪一揪地难受起来,他想起来应该出去走走吃点东西了,也许这样会让自己好受起来。他站起身穿上呢子外套,带上长长的围巾。虽是初冬的天气,但他觉得今天特别的冷,穿多一点才好。

他走到门口,回头审视自己的小屋,这个两千多块房租十个平方的小屋。刚来时刷好的白墙已经开始斑驳,原本还准备在周末的时候自己动手重新粉刷一下,现在看起来也没有必要了。他想想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的东西不多,除了铺盖也就一些衣服,一个箱子就可以装下,另一个箱子装些平板电脑之类的就够了。这二十多年里他搬了十来次家,每次都是因为房东要涨房租。所以他也不敢给自己添置太多的东西,搬家时麻烦。他站在门口,突然笑了一下:这还是第一次不是因为涨房租而搬家呢。他点点头,关门,上锁,剩下的事,等回来再说吧。他低着头沿着狭窄的堆着杂物的通道走出了大门。

他慢慢地走着,街上人潮汹涌,他则随波逐流。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让自己步子随着往常的习惯走去。

他路过了那家十一年没有关过门换过老板的面馆,他在那里吃了十一年的面。他每个月多给住在楼上的房东老太太两百块钱,于是每天早上老太太会给他送一瓶热水和一个煮好的鸡蛋,他用热水洗漱用鸡蛋当早饭。中午在单位食堂吃两块钱的米饭和五块钱的蔬菜。到了晚上便来这家面馆吃十块钱一碗的大肉面。付钱的时候,老板娘会给予一个微笑。那是这十一年来能得到的唯一的女人的微笑。面馆老板娘几乎就是他的女神。他亲眼看着他的女神从苗条变成了肥胖,唯一不变的就是收钱时的微笑。自从拿到了租房补贴以后,他的大肉面里有加一个鸡蛋的条件。于是老板娘的微笑比早前更加亲切了一些,这是他觉得很欣慰的事情。

李先生没有结婚没有儿女没有家,关于女人的认识越来越淡化并且集中到了老板娘的微笑上了。除此以外,他看女人眼光是麻木的就是一个乞丐在眺望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商品时的那种目光。

他本来应该是有一个女人的,至少李先生是这么认为的,每次看见老板娘的微笑时,他就会想到那个唯一跟他上过床让他品味到人伦之趣的女人。他的脑海里会跳出那一幕,然后会觉得自己的下半身起了稍微那么一点点反应。

李先生并没有在面馆前停下,他看见了老板娘,可他现在还没有饿的那么厉害,他的脑子里绝大部分还在想着那个女人,于是他没有停下脚步,面馆老板娘在他身后一手捏着瓜子,用凝滞着的一脸懵逼的神气看着他的背影。

在他三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女人,他形容自己当时就是一个快活的疯子。之前他并没有恋爱过,没有跟女人亲热过。当那个女人在李先生面前展露自己肌肤时,用李先生自己形容就是自己的腿颤抖地就像是扛了一百斤的大包,除了一个地方以外,其他地方都是软的。他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那个女人,他毫不吝啬的挥霍着自己存款,甚至把答应父亲寄回家用于翻修老房的钱也毫不吝惜地挥霍一空。后来有一天,女人说自己要回家去跟父母提一下自己的婚事。李先生当场就疯了,他找遍所有能够说上话的同事,用三天的功夫凑够了五万块钱给了女人,让她回家好好说一说。再然后,跟所有的悲情故事一样:黄鹤一去不复返。

李先生的炽烈并没有因此而熄灭,他每天如汇报工作一样写上大段的文字编撰出热烈的词藻来发给女人,可大多数都是石沉大海。偶然也会有只言片语的回复。可就这点回复也能让李先生欣喜若狂,每次得到回复李先生都会汇点钱去,如果不是同事逼债太紧,他会无休止地这样做下去。连李先生自己都承认那是段疯狂的日子,他回想到这里,停下了脚步,伸了伸腰。哭笑了一下,没有钱就没有消息。他坚定地认为爱情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在没有实现自己那个雄心计划前,说什么都是白搭,过去他以为只要自己走进那间办公室,女人,爱情,那都不是问题。可是现在,他紧紧地抿住了嘴,有一些哆嗦。一对年轻的恋人从他说笑着走过。他使劲屏蔽了他们亲昵的举动。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这家饭店的招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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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在这样精致而情调的饭店里饭店里吃过饭,他想到自己的卡上交完赔偿还剩了点钱,于是手揣进衣兜紧紧地攥住那张卡,就像攥住恋人的手一样抬着头走进了门。

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让他有点目眩神迷,他不太懂也不知道那些菜符合自己口味。于是点了份香辣蟹,一份三文鱼,一份大虾,这些都是在食堂里听别人聊天听来的菜名。还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杯干白葡萄酒。除了大虾,香辣蟹的辣让他这个不习惯吃辣的人着了火,接着中了三文鱼加芥末的埋伏。在一片涕泪交加的混乱中一口白葡萄酒又让他目瞪口呆有了一种阵地即将失守的感觉。这是一顿相当失败的晚饭,但他有屡败屡战的勇气。他像一个骑马冲锋的骑士一样,征服了桌子上所有的盘盘碟碟。最后他点了一杯加奶的咖啡当做是整场战役的最后号声。还好,并不难喝。

白葡萄酒的酒精很快起了作用,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饭店的门,屋外已是华灯初上。他不想回家,他嘟囔着念诵着:“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他的灯火阑珊处是没有人的。没有人等他,原先还有父母,可是现在连父母也没有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三十五岁那年,父亲和别人因为宅基地的事起了纠纷被打断了腿和肋骨,伤得很重,三天后就撒手人寰。等他赶到家时看见的就是一个坟头。母亲看他的眼光是冷漠和绝情的,等他给父亲的坟头磕完了头便赶他离开家。他知道母亲是怪他的,他也知道父亲希望他回来跟自己一起种地搞养殖,他更知道如果他在父亲不会遭此劫难。可是他就是放不下自己的雄心计划,父亲也知道,父亲不怪他,每次通电话或者是回家父亲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好好干,不要给他的战友丢脸。父亲是条汉子,靠自己挣出了三间瓦房养大了他。可他,什么也没挣到,就连父亲想看孙儿的愿望也没能满足。至始至终他没有听到过父母一句埋怨的话,他知道母亲绝情哭喊着让他滚蛋是那多年积怨的爆发。没过两年,母亲也去了。他回到老家卖掉了老屋和地用来还了旧账,从此与生他养他的地方再无任何牵连。

酒劲越来越大,他的步子踉跄。他经历了芥末洗礼因而湿润的眼睛看见了远处树林的剪影,那是城市的绿地公园,他摇摇晃晃地向那里走去。他问到空气中有一丝甜味,是要下雨了吧?在老家下雨前空气里总会有这样一丝甜味。越接近树林,那种熟悉的气味就越大。他奔跑起来,他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向往这样一个熟悉的气味,那气味唤醒了他无数的压抑在自己内心中的记忆。他是泪流满面了,气踹嘘嘘。可他不想停下,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卖掉的老屋,看见了门前的父母。

他终于是跑不动了,路边有个亭子他想进去坐一坐。可是亭子里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垃圾还有某人留下的尿骚味。他觉得恶心,绕过亭子走进了树林。靠在一棵松树上,松树的树枝四下伸展着,像是怀抱。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目前想到自己幼时最爱的就是站在门口靠着母亲的腿,而母亲双手环绕着他,暖暖的手放在他的下巴上,然后在黄昏里一起等候收工回来的父亲。

他突发奇想地把围巾挂在了树上打个结然后套在下巴上,围巾还带着自己的体温,像极了母亲的臂弯和手。伴着空气熟悉的味道,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了一道白光闪过,然后自己似乎就回到了儿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母亲的笑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他的脸在母亲的掌心里轻轻地摩擦:“娘,我错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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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片薄雾很快被一群健身老头老太叽叽喳喳撕破。领头的陈老太尽管几年前去了丈夫,但这二年活却越发精彩,活像是出笼金丝雀漫山遍野地播撒着她的风情万种:“嗨,死鬼,丁老头,去看看那边看看树上挂个什么”那个快七十的姓丁的老鳏夫当然敌不过这样的风情,小姐姐的话总是要听一下的。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哈,那好像是脑袋一劈两半再浇了一盆冰水。头疼兼全身哆嗦 心脏病眼见着就要跳出来唱戏:“死 死人。”

本地新闻网站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刊登了这样一条:“今日,我市绿地公园发现男尸一具,经警方调查,死者孙某,系我市某单位职工,死因为自缢身亡。由于其无家人,已通知其单位相关人员处理后事。”

在李先生的追悼会上管后勤的副院长一脸沉重地说:“这真是一个好同志呀,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对自己严格要求。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对自己要求竟然严格到如此地步,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呀,同志们。”台下鸦雀无声,一片沉默。

这时的李先生依然还坐在树林的某个角落,他看不见追悼会场上发生的一切,他静静地坐着,好像有什么把他禁锢在这里,他坐了很久很久,毫无表情地看着日出月落。他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的一生为何就这样结束了,他计划的事情没有一样变成现实,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就连死也是一样。他撇了撇嘴,心里还是不服气的。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世界已经与他再也没有了关系。

  “是啊,没关系了。”他终于对自己说了一句话,突然一下就觉得有一个很重的东西砰然落下,然后一切变得轻盈起来。他闭上眼,感觉到自己慢慢地可以飘了起来,越飘越高......

    “天啦,我就没有计划让自己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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