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许诺
日子定了,三天后,宜早不宜迟。但其实,按照村子里的习俗,人死后遗体要在家里静放七天,接受亲朋的纪念和哀悼。那几天,围绕在遗体旁尽是哭泣,眼泪都哭干后依然要保持抽泣,生怕旁边人看出来。因为伤心是对逝者起码的尊重。
可这次是个例外。村长说,娃命苦,早些入土吧。村里出钱买了棺材,晚上就能到。第二天盖棺,第三天出殡,仓促而隆重。
他叫易多,村里人都叫他多多,老一辈人直接叫他娃,是今天早上邻居去给他送饭时发现的。
第二天一大早,山间溢出的晨曦挤进了院子,夏天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及早感受到第一抹阳光,一天都会心情舒畅。村长醒了,虽然前一天忙活了一天,确实累了,但还是不敢多睡。突然有人敲门说,“村长,平安回来了。”
“谁?平安回来了?是易平安?”
“是啊,就是易平安,他刚进他家院子了。”
得到确认后,村长顾不上洗漱,就赶了过去。
“易平安,是你吗?”村长站在他身后,佝偻的背正好挡住太阳。
他正趴在棺木旁,众人怀疑,离得这么近却听不见哭泣声。“是我,张叔。”好半天,他才站起身来,对村长说。
村长走上前去,一个巴掌打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很重,积蓄了很久。“两年了,你还好意思回来。”村长很生气。
“对不起。”
“不要对我说,去跟娃说吧。”
他叫易平安,易多的父亲。昨天一早出事之后,村长跟村里知道他行踪的人打了声招呼,让他把这事告诉了易平安,村长还说,他要是想回来那就回来看一眼,不想回来,娃命苦可怜,村里也会给娃办丧。
他听到消息后最终是连夜赶回来了。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一时间聚集了很多人。易平安趴在棺上,双手托着娃的脸颊,哭的声音很大,村里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泪很快就滴落下来,落在村里给娃置办的衣服上。村长赶紧过来拦住,劝说道,“不要哭在娃身上,对娃不好。”
稍稍平复,“因为什么?”他问村长。
“咬断了舌头,娃很痛苦。”村长说,“他还是个娃娃,你不在的这两年,娃很艰难,他不想再难受下去了。”
两年前,他给村长留了一封信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家。信里说,他要出去打工了,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求村里帮忙照顾多多,他今年12岁,会做简单的饭菜,他听话不惹事,半年前不上学了,但会下地干活,能帮村里一些忙。他还说,多多的腿不好,以前在学校时常还遭受同学们的笑话,希望村长稍稍留意,别伤到娃的自尊。信里还夹着2000块钱,他说,这是家里全部积蓄,都留下了,他会想法儿寄钱回来。
娃没有妈妈,倒也不能这样说,娃有妈妈,在娃刚满周岁时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走时也留了一封信。她不会写字,只会画画,上面有一个小人儿,说的是易多,旁边还有一个大人,说的是长大了的易多,毕竟是生母,她也希望娃可以好好长大。右下角还有一滴血。
村里人告诉易平安,娃还得吃奶,于是这家就在自己家挤了羊奶给易平安送来,那家养牛,就挤了牛奶给易平安送来。易多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村里人都骂这个妈妈无情,当着娃的面也毫不避讳。说苦了易平安和这个娃,还说家里没了女人,这个日子还怎么过。易多小的时候也听不懂,等稍长大一些,意识里也没有妈妈这个概念。
那些年,冬天特别冷,村里人就说,让她在外冻死算了。夏天又说,让她晒死算了。春天和秋天,就说让她死了算了,连畜生都不吃她的肉,可别再回来。易平安听到也不敢说什么,满口答应着。
就这样,易平安和娃相依相偎,抬头是阳光,低头是饥荒,过了11年。
今天要盖棺。村里请的师傅到了。照习俗,盖棺前,逝者的亲属要绕棺一周,再见最后一面。
村里两个小伙搀着易平安,后来俩人觉察到一个人就够了,他太瘦了,搀着他的胳膊都能感受到骨头的脆弱。村里人这时有机会打量到他的全身,白头发多了半头,衣服比整个人大出一圈,应该不是他的,裤脚着地,右脚黑布棉鞋的脚后跟处有一个明显的补丁,能看出来缝得不是很结实,他的双腿已经无法完全直立,后背也佝偻了不少。35岁的他和老头无异,这两年他应该经历了不少。
棺木很小,易多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个样子让易平安既熟悉又十分陌生。想起两年前娃的样子,今天胖了不少。如果还活着,圆圆的脸蛋一定泛着红晕,易平安这样想。他把手伸过去,想要最后摸一摸,冰冷的温度和这天的天气一样。
盖棺的师傅说,还有什么要往里放的就赶紧放。村长带头,把娃在村长家用过的一个碗放了进去,其他村民有的放了金银元宝、一块布、一个手帕,有的放了冥币、鞋和杯子。后来村长说不要再放了,东西太多,娃拿不了。
易平安跪在村民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两个师傅开始盖棺。有的村民抑制不住就哭了起来,后来村长说,村里人都把娃当自己家孩子。易平安眼睁睁看着两个师傅盖好棺盖,接着是钉棺盖,当地叫镇钉,用七根钉子,俗称“子孙钉”。娃哪里有子孙,但村里人商议后还是决定钉七钉,寄托整个村子的后代子孙兴旺发达,来年不做吃苦人。
钉钉的声音很响,惊掉刚停在枝头的鸟,又往更远处飞了去。
最后一晚,易平安一直坐在棺木旁,蜡烛换了又换,村民络绎不绝忙前忙后,很少有人上前来搭话,实在不知和他说些什么。以前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闪过,是愧疚,是心酸,还是心安,不得而知。
他也不奢望村里人上前可以跟他说些什么,那些冠冕堂皇的语言生涩又毫无力气。相反,他倒是希望有人出手把他痛打一顿。
三年前,易多还在读小学,毕竟是义务教育,镇上还有补助,不需要他花多少钱,学还能上得起。易平安无事可做,白天去镇上踩三轮车拉活儿,晚上回来家里做饭。这生意不旺,有时还有人叫,有时坐在那儿一整天都没人过问。
稍有钱的人家家里有两三辆自行车,谁还会叫他,只是偶尔有个做生意的会叫他们这行当的人过去拉拉货,三天两头的维持饥饱,拼命过活而已。
那一天,已经连续三天无人过问,白白在镇上耗一整天,易平安又不是主动去找活的主,太阳也晒得生疼,到了饭点,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做饭,中午带了馒头,他也不舍得吃,愣是又带了回去。
馒头配咸菜,再煮个小米粥,这几乎成了爷俩的标配。
晚上,易平安睡得很死,第二天一如既往地准备踩三轮车出门。他掏掏口袋,数算着最近的花销。第一遍发现不对,少了一块钱,第二遍还是不对,他又连续数了四五遍,还是少一块钱。家里没有别人,只能是娃干的,他这样想。
气得要命,直接踩着车到了学校,从教室里把易多喊了出来,走到操场,“你是不是偷钱了?”他问。
“没有。”娃说。
易平安一个巴掌打在了娃的脸上,那一声清脆响亮,在空旷的校园里还有回音。“我再问你,有没有拿?”
“没拿,就是没拿。”
又是一个巴掌,娃的泪水飞溅了出来,听见声响,易多的老师从教室走了出来。
“最后一遍,拿了没有?”易平安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易多瞪着易平安,“就是没拿。”易平安怒不可遏,抄起三轮车上的一根铁棍就朝娃的腿打去,那瞬间,易平安无法控制自己,老师还没有赶到,易多已经躺在地上。又来了很多老师把易平安拦下,易多没有反应,赶紧送到了镇医院。
后来,易多走路一歪一扭,就是那次落下的。
这次住院彻底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学校和村里还捐助了一些钱。那一块钱到底去哪儿了,易平安再也没有过问和寻找。
后来的半年,他照常每天出去踩三轮车拉活,而他选择了退学,学校里总是嘲笑他的腿,他就每天背着筐去山上摘野菜,然后坐在村口,善良的人家会买一些。卖不完的就拿回家去煮了吃,剩下的留着给易平安。
易平安试着开口跟娃说话,好多次,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村里人因为这件事也对易平安百般责难,不留余地。
易平安哪里承受得住,他也想换个活法,不得已给村长留了那封信。
第三天了。
出殡仪式很简单。灵车拉着棺木绕着村庄走了一圈,然后直接拉到提前挖好的坟地。入土,安好。
仪式就这样结束了。逝者安息,不晓得后人是否还能记得住。
村里人都离开了,易平安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良久,不知何以诉说。他把家里收拾了一番,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样子,了无生气。
天色暗了下来,静得可怕,娃是勇敢的,能一个人面对夜的静,也敢突破向死的生,一瞬间他竟有些骄傲。
夜再深些,他悄悄走到村长家门口,把自己的包裹放在门口,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又跪下磕了一个头。
然后,他站起身,再次向黑夜走去。
很多年后,那个院子依然永远紧闭着,没有再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