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與芝生《中國哲學史》比較閱讀筆記

芝生的《中國哲學史》(中華書局.2014年第一版),我曾大致翻過兩遍;這幾天又將適之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嶽麓書社.2010年第一版)翻了翻。我對哲學史沒有太大的興趣,最初的想法是略微瞭解一下各個學派的基本觀點與傳承脈絡,以便爲日後讀書提供參考;順便也看看前人治學的方法。古人云:“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我看他的“鴛鴦”,還要偷他的“金針”。傳承脈絡另述,這裏主要是想聊聊二人著史的差異。

據芝生言,適之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構成了《中國哲學史大綱》的主要部分,而餘者爲講課時陸續添加,是以“功力深淺不同”。(馮友蘭.三松堂自序.三聯書店,2009年第一版.238頁)參考《先秦名學史》,這個說法大致是對的。而芝生之書於各家用力較均,方圓皆備。誠然,方圓皆備未必勝於有所裁取,但既名“哲學史”,中國也並非除“名學”以外便無可述之哲學,那用力還是均勻點好。適之之書將荀子獨立成篇,而孟子只作爲《荀子以前的儒家》一篇中的一個章節;就算是想有所側重,也沒這麼個側重法。

承上所述,適之大概是有幾分偏見的。龍蓀(金嶽霖)稱適之爲“美國商人”(三松堂自序.253頁),雖然有些刻薄,但也讓人覺得很合適。如他在書中直斥劉玲爲“達觀的廢物”(3頁),稱“別墨”爲“當時的科學家”(233頁);大抵近於龍蓀所言:“對於他所最得意的思想……一定要把它們安插到近代學說裏面。”他論述先秦學術終結的原因四條,條條針對“名學”而發,以爲某某原因在,則“名學”難以發展。這幾乎是以“名學”作爲中國哲學的代名詞了。相比之下,芝生還是要公允一些。

之所以說“公允一些”,是因爲我覺得芝生也是有一點偏見的,他似乎有點以儒家爲尊的味道。適之將哲學史分爲古代哲學、中世哲學、近世哲學三個部分,中世哲學又分自漢至晉、東晉至北宋兩個時期;也許可以商量,但比芝生籠統分爲“子學時代”、“經學時代”要合理得多。佛學豈可強行塞入經學裏?李零先生說“胡適講諸子平等,是真正的平等”,這一點我不太認同;但說“馮氏講諸子,‘衆生平等,唯我獨尊’”(見《去聖乃得真孔子·前言》,版本頁數我懶得翻了),我覺得很恰當。

蔡元培先生說適之此書有四大優點:證明的方法、扼要的手段、平等的眼光、系統的研究。如前所述,後兩個大概可以商量。所謂“扼要的手段”,是指“截斷衆流,從老子孔子講起。”(中國哲學史大綱:蔡元培序)可謂開風氣之先。還有一點,古人類似著作,多採用註疏形式;而適之將正文用大字頂格寫,引文用小字低一格寫。這算是五四時期的風氣,以“我”爲主,不以古人爲主。(三松堂自序.240頁)

至於“證明的方法”,我認爲是適之此書最大的優點。有此一點,足掩其瑕。適之每論一人學說,必詳言其時代背景與人物生平;而芝生所論則較爲簡略。適之哲學史《導言》一篇,詳細說明史料的種類、審定與整理(6至21頁);其下各篇,必言明依據哪一則材料、如何整理材料、得出什麼結論。這是闡明治學的方法。又如《墨子》篇談讀《墨子》的次序(115頁)、《荀子》篇談《荀子》的版本(231頁);這是指點讀書的門徑。看來這“金針”不用“偷”,他直接送你了。而芝生於此二者,則多闕如。不談史料的種類與審定,或許在於芝生之書在適之之後,居前者所論較詳,居後者便不必贅言。至於其他,誠芝生不如適之處。

雖然如此,適之對於史料的審定與選擇,似乎存在一些不足。縱觀全書,適之總給我一種感覺:一篇材料只要有不合理的地方,那一定是假的。其實未必——很可能只是真僞夾雜而已。而他又論述《詩經》中記載的某次日食與近代科學家推算的時間相同,認爲“《詩經》有此一種鐵證,便使《詩經》中所說的的國政、民情、風俗、思想,一一都有史料價值了。”結論雖然沒錯,但未免武斷。

此外,適之如認爲某則材料應當存疑,則一概棄之不取。是以他不承認先秦有“名家”,只承認先秦有“名學”;由是言之,孔子、荀子、莊子、別墨等皆各有其“名學”。他也不承認先秦有“法家”,只承認先秦有“法理學”。而芝生常認爲雖然某則材料應當存疑,未必即某本人所說,但以之代表某人學說,則不無不可。(參見《中國哲學史》207頁)這只是方法的差別,因爲這個差別,卻造成了兩部哲學史一個極大的不同。適之認爲老子在孔子之先,而芝生認爲老子其人或在孔子之先,《老子》其書則當在孔子之後。適之不承認,以爲證據不足,並且有一句玩笑話:“如果證據足了,我爲什麼反對?反正老子並不是我的老子”(三松堂自序.245至246頁)。如果從結論來看,大概芝生是對的;但是我認爲這兩種方法不分優劣。

可以分優劣的,我覺得有一點。適之幾乎是認爲“僞材料”毫無價值。而芝生認爲,此雖“查無實據”,但“事出有因”,如果能找出事出何因,大抵可近於黑格爾“正-反-合”三階段中的“合”。(中國哲學史.1至2頁)如題名“某子”的書,適之認爲“古人讀書編書最不細心”(6頁),而芝生認爲題名“某子”代表某學派,古人也沒有說一定是某子寫的(三松堂自序.246頁)。鶴壽(陳寅恪)先生說“真僞者,不過相對問題,而最要在能審定僞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中國哲學史.892頁)芝生於此可謂獨具卓識。“查無實據、事出有因”,大概就是他的“金針”了。

相比適之重史料,芝生更重哲學。其《緒論》先講什麼是哲學、次講什麼是哲學史,論述頗爲詳盡;而適之只是一筆略過。按芝生的話說,這是“宋學”與“漢學”的分別(三松堂自序.248頁)。但芝生多借用西方名詞來說中國哲學,下卷尤甚;對於不瞭解西方哲學的人來說,常見之懵然。龍蓀在其《上卷》的《審查報告》中曾提出一個“空架子”理論。據劉夢溪先生言,這個理論影響了《中國哲學史·下卷》。鶴壽先生對芝生的《上卷》讚賞有加,對《下卷》的內容卻不著一字,只言唯識宗、新理學,最後說自己的看法是“舊酒”,想裝在新瓶子裏“以求一嘗”。(中國哲學史.900至903頁)卻又不說芝生所述便是“新酒”。想來是不太認同。李零先生稱芝生“子學做成經學,經學做成理學,理學做成新儒學。書越寫越大,路越走越窄”(《去聖乃得真孔子·前言》)。也許有點偏頗,但也有幾分道理。這大概就是芝生的不足了。

戊戌五月十五至十六

Ps.我觉得我选这个题目就是自己为难自己;写了半天还是不太满意;也懒得改简体了。凑合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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