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隔壁院里的李娥又在巷子口等我,这样的女人我实在是讨厌,连看她一眼都是不愿意的,更别说打招呼和说话了。
她以前是一家洗浴城的技师,三十多岁四十不到,挺好看一张脸,不干干净事,如果单单是那份职业让人瞧不起也就罢了,她还当起了别人的小三,她那位相好又正好是我一位朋友的父亲。傍了大款以后洗浴城的工作也不干了,看着也比以前风光了不少,这也让我愈发的讨厌。最近我俩频繁的偶遇,我隐约感觉她在故意等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可不给她机会,我像看见一堆脏东西一样,迅速就闪离她了。
这天,她终于按捺不住,主动来我们家里了,我妈妈把她领进门,我下意识的紧锁了自己的房门。妈妈心软,她也知道李娥的事,可是一些小忙她还是不愿意拒绝。母亲在客厅喊:“小娥姨来了,她问你点事,你快出来”。我倒也奇怪,这样的女人能问我什么问题,我们又会有什么交集呢?我没好气的走出来,两腿盘坐在沙发上,眼睛压根没去看她一眼。她张嘴了:“悦悦你在田家山村教书,见不见一个叫倪军军的孩子”,我瞬间眼神转到她身上“知道啊,我的学生,一个傻孩子”,她脸上提心吊胆的表情一下子就安静了,“那就好,我是她妈妈,她最近好吗”。“你是她的妈妈?”这下不安分的该是我了。
田家山村是一个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的村子,村里人靠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甚是穷的要命,这几年好一点了,那些年村里连个像样的路都没有,我把手机挂在窑洞窗棂档上,一动不敢动,稍微挪动一下就没信号了。我们五个老师,教着十来个学生,其中就有这个傻孩子倪军军,这个孩子已经十岁了,脑袋硕大,流着口水,先天智商不够,九年义务教育免费以后,家长为了劳作方便,就把他塞进了学校,让老师们帮着哄,他年年都上一年级,上了两三年了,也还不会握笔,倒也不捣乱,上课就睡,下课就和那几个孩子到院子里玩,大家打他、骂他,他也就是笑。听李娥这么一说,我才想了起来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个孩子的父母来学校,就是他的爷爷偶尔来。乡村学校不同于城里,家长几乎不来接,都是自己回家,条件好一点的家庭都把孩子带到县城念书了,留下的几乎也就是一些不怎么重视教育或者家庭实在困难的,他们对于孩子能学成什么样也看的不重要。
我一边替倪军军打抱不平,说一些生下不该不管的话,一边眼神里已经是要下逐客令的意思,李娥看出了我的愤怒和对她的爱答不理,她抬起自己无辜的眼神再次去求助我的妈妈,并开始和我妈妈讲起了她跟田家山村的故事。
李娥出生在一个距田家山村不远的村子,虽两个村子隔着不远,却是属于两个县城,说话的方言也不怎么一样,那个村子和田家山比更是穷的厉害,家家户户种土豆,吃得时候连皮都舍不得削掉,李娥说她家一家七口住在土窑洞里,窗户上连块玻璃都装不起,还是用白麻纸糊窗户。十六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做梦都想嫁个好人家改变命运。在农村家家户户经济收入差不多,女孩们的颜值无疑就是最好的嫁妆,不得不承认李娥绝对有这样的实力。
第一次被媒人带到田家山村去相亲,见得就是倪军军的爸爸,倪家崭新的八间砖窑洞,装着大大的玻璃不说,窑洞的门脸全部用一小块、一小块的白瓷砖贴了出来,家里彩电、冰箱更是一应俱全。八十年代末的农村人都没什么大本事,除了地里抛食,稍微会做点小买卖就能致富,这家的公公听说就是做买卖的。
她去的时候,她的丈夫一句话都没说,就在炕上靠墙坐着,没有动过一下,虽然是没礼貌了一些,也还算长得精干。回去以后自己左思右想,相亲对象的不言语她确实不满意,可是自己怎么也不想回自家那间土窑了,她是家里老大,下面四个弟妹等着她出嫁挪窝能睡得宽敞点呢,李娥心里想着,这大概就是有钱人家的傲气吧,以后结婚了自己对人家好一点,兴许会转变。
紧接着就是亲家见面、订婚,说来也怪,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来她们家,就是公公婆婆负责打点大小事情,婚前她是见过自己的丈夫一回的,那个男人倒是说了几句话,但自始至终都在凳子上坐着,没有起来,也跟她提了提结婚的流程一些事,但是话并不多,只是他的爸爸问到行不行的时候,附和着说“可以”。
这世上馅饼有多大,陷阱就有多深,婚礼当日,她从自己的盖头下面,看见了丈夫的脚,竟然是个跛子。那双脚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走着,像是被拴上了弹簧,瞪不直,缠绕着,那是人堆里唯一的一双新鞋,她揪下自己的盖头,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实是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农村人办婚事,仪式不隆重,婚闹却很沸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一群人挤进婚房,又把脸被化成了鬼,直到晚上自己都是昏昏沉沉渡过的,看见送亲的娘舅笑的那么开心,她确信这件事情自己的父母是知道的。
从被骗到认命,她仅仅用了一夜的时间,一个晚上自己被无数次的蹂躏着,从绝望到释怀只需要一滴流到心底的泪,那滴泪叫“既来之则安之”,她问起丈夫的腿病是怎么回事,丈夫说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小儿麻痹是什么,她不懂,她只知道太阳升起的时候,该去生火做饭了,走出院子,再次看像那八间瓦亮瓦亮的大窑洞,她感觉那窑洞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朝着她压了过来,擦擦眼角的泪,她的苦是自己自找的。
丈夫的病频繁的发作,时不时就抽搐成了一团,公公婆婆看在眼里似乎也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婆婆还偶尔带着去城里的医院买点药,公公是理也不理会的。公公时不时的就朝着李娥的胸口蹭一下,她吓坏了,可是公公并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直到有一天家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时,无良的公公直截了当的就强暴了自己的儿媳妇。丈夫的病很严重,公公心里明白,他厚颜无耻的跟李娥说“以后他满足不了你的时候来找我”。公公直言不讳到,曾经看上李娥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李娥的泪再次崩塌,院子的玻璃上是她漂亮的影子,她羞的抬不起了头。
从那以后,公公便肆无忌惮的让李娥跟着他去地里劳动,让自己的老婆照顾他儿子,李娥也就成了倪家父子的共用品,白天老公公折磨,晚上残病的丈夫欺负,她心里的苦不敢说,想过离婚,可是自己娘家要了很多的彩礼,这笔钱她还不上。
没过多久她和公公的事情东窗事发,公公不以此为羞,反而还很骄傲,婆婆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羞辱儿媳妇的声音,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李娥不管走到哪,都是戳脊梁骨的声音,八间窑洞成了她的牢笼,她不敢出门,不敢在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玻璃窗户似乎并不比白麻纸糊的好,起码在遮羞这件事上就差了很多。
她想跑,想一走了之,偏偏这时候自己怀孕了,看在肚子的份上,一切的攻击也就暂时停止了。她心里傻傻不清楚这个孩子到底是丈夫的还是自己公公的,不管如何,总是自己的,等孩子出生了,自己在这家里大概也就有一点发言权了。
可惜天不逢人愿,孩子一岁了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走,脑袋奇大,流着哈喇子就知道吃,别人逗他他不笑,半夜人们都睡了,他使命了哭。李娥的丈夫终究没有熬过这一茬茬的煎熬,撒手归天了。这下她也不用离婚了,丢下自己的傻儿子来到了城里。
城里的夜灯火通明,大字不识一个的李娥跌跌撞撞去了洗浴城,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技师,什么是搓澡工,听说工资很高,可以养活自己就留了下来。长得漂亮的女人在这里,无疑又是新的祸端,从一开始的被捏大腿,到后来的明码标价出台,可能也仅仅是因为爱钱,她攒钱想给自己的儿子看病,但是自己用身体换来的那点辛苦钱,扔到医院连个水漂都打不起来。
儿子的病情越看越不理想,李娥也开始心灰意冷起来。公公依旧是色,每次带着孩子来找她都要想尽办法和她发生关系,孩子成了砝码,想看你儿子就得陪我,最后终因自己不想继续妥协,两家人的关系彻底决裂。
自己的孩子她终究是心疼放不下,听说我在田家山村教书,这才厚着脸来找我。我妈妈和李娥的谈话结束了,我第一次正眼瞧了这个女人一眼,原来她是那么的不容易,以前我真是错了,我竟那么肤浅的否定了她的一切。关于她勾搭我朋友父亲这事,我依旧是愤愤不平,我依旧是不愿意和她说话,去了学校我却忍不住想去抱抱倪军军,我拿饼干给他吃,他冲着我笑,我抱他一下,他也抱我一下,李娥人也很好,经常纳一些鞋垫给我,有了自己儿子的消息以后,她整个人也比以前开朗了很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李娥相处的极好,学校较远,我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她总是固定在巷子口等我,我也赶紧迎上去,跟她说她儿子的事情。
乡村小学本来就招生难,我去的第二年学校就剩下倪军军一个孩子了,学校解散了,我也在不用再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了,临走的时候我特意去看了看李娥曾经住过的窑洞,真的是很漂亮,只是无人打理荒凉了不少。
我的工作调回城里来以后,见到李娥的机会也就多了,当然我朋友的父亲也经常跟我擦肩而过,她们俩还在一起,依旧不顾面子我行我素。那个男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听说身体还不好,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天天跟李娥厮混在一起。邻居们经常聊起她们俩,也是什么难听不入耳的话都说,人们都说李娥这样的女人就爱钱,什么人也跟着厮混。李娥哪能不知道邻里的这些议论,不过她大概是早就习惯了,根本也不理。
我出嫁了,很久也不回娘家一次。李娥也便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有一天她突然又来找我了,这次确实不是什么偶遇,她的眼睛浮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的样子,看见我的那一刻,身子马上就瘫软了,我赶紧扶她起来,问怎么了,她说“老刘(她相好)失踪半个月了,电话一直关机”。按着我的猜测,大概是这个男人醒悟了,不想再跟她联系了吧,我便问“他手机关机,你找我干嘛”。李娥的大概意思是,想让我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这样的问题我怎么好意思问,而且又是这么不道德的帮助,本来这几年我就在朋友跟前挺内疚的,现在居然帮这种忙,说成什么我也不愿意啊!
李娥回去了,我却接到了朋友父亲去世的消失,原来真如李娥想的一样,老赵出事了,突发心脏病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李娥下午来找我时的模样,明明就是只爱钱的女人,为什么她的心灵感应那么的准,她怎么就确定是老赵出事了,而不是不要她了呢?这个心事一直揶在我的心底没有说出去,出殡一切事情,我去参加了,朋友跟她的妈妈哭成了一团,我心里想的却是热锅上的李娥。
人来人往送花圈的不少,人群中突然有人倒下了,听见别人在尖叫,我拧回头的那一刹那看见是李娥,她就晕在了街对面的马路上。她终究是没敢来老赵的灵柩前看上一眼。我把她扶回家,她除了呼吸整个人跟死了一般,那份心灰意冷完全和钱没有关系。
李娥的心跟着她的相好走了,她的衣着不再光鲜,甚至蓬头垢面就出现了,我生完孩子在娘家住了很久,她偶尔也来看我,她跟我说起了自己跟着老赵的这些年。在洗浴城里老赵问她“你一个月有多少钱就够花了”她说一千,自己有一千就够了,从那以后老赵就按时给她发薪,用一个月一千的工资,保养了她很多年,她说老赵不嫌她的过去,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心疼着她,这份爱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运气,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的不公,连这都要夺去。
生病大概是有预感的,老赵住院的前几天,突然带着李娥去看房了,价格也已经谈好,就等要交钱的时候,房子却因为产权的问题有了纠纷,老赵让李娥自己等几天去卖,李娥拿这那捆沉甸甸的钱说自己不识字,也仅仅是一天的时间,老赵就带着钱消失了,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男人是后悔了,只有李娥不信。她说他们之间有爱情,尽管这话谁也不信。
快五十岁的李娥还是一个人,给食堂做饭,偶尔打打杂工,她早不是洗浴城的女人,却一直找不到一份归宿,偶尔见到她,我还是劝着说,让她赶紧找个老伴,她也只是笑笑回答“谁又能比得上老赵呢”,万一又碰上不好的呢?
作者:墨染 五寨籍贯,想提笔写天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