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把眼前的事物当成真实的存在时,已经远离了宇宙的真相

《爱不落下》

雪漠著


不如问一问自己,我们一直以来到底在寻找什么?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还是为了解决某个问题?一路走来,你终究会发现,人类永远找不到自己能抓住的东西,世上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目的地。就连死亡也不是终点,它只是一个很像终点的起点。无数人在生死中流转,看似开始又结束,其实不过是在重复着相似的路。

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把石头推向高处只是为了让它滚回原地,只是大家都忘了自己走过的路,才会乐此不疲地循环往复。

然而,人群中终究会有一个醒过来的孩子,他会思考走路的意义,他会在万水千山的行走中叩问自己,然后发现自己真正的样子。于是他大声地呐喊,但山谷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低头走路的人群,仍在低着头走路。

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无一不是想象中的样子。真相却在风中笑着,不远不近,不离不弃。行者们捕捉不到她,只好在一个个梦里寻找她的影子,但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终究只落得半生的飘零。他们说,走完大千世界就能找到她了,可他们不知道,大千世界的喧嚣里其实没有她,她只在每一个恍惚中晶出。于是她在无梦的夜里跳舞,他们从白天的梦里走入晚上的梦,并没有谁在躲避着对方,两者却一直没有相遇。终于在某个起风的夜里,他们瘫坐在草地上,身心俱疲。他们婆娑了泪眼,痴望着前方,泪水在风中起舞——突然,他们看到了她,泪光中,她露出了迷人的笑颜……

她的样子总在心里划过,模糊的是身影,清晰的是感觉。于是总觉得一转身,就会迎上她晶莹的眼。可她在哪里呢?还是寻之不见。所有的眼眸里都有一抹熟悉的气息,但又明明不是。无非是做了个梦吧,醒来又走进了另一个梦里。

人们都在半睡半醒中,演绎着自己的故事。只有那些醒着做梦的人,在演绎中寻觅自己。

丫头,最近我发现武威也变得很热闹了。车流声总在轰鸣着,人们急匆匆地穿梭来去,就像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我家小区对面的马路又围起来了,几个工人整天站在那儿“突突突”地凿着路面,修修补补。城市在发展,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反复地修建,去年才建好的东西,今年觉得风格不对了,想换一种风格,于是来一次城市规划改革。人类就是这样,在一场场变革中走过了数千年,好像这一直是人类最热衷的潮流。大江东去了,浪也淘尽了,剩下零碎的梦,在残阳里映成了血色的黄昏。生命的潮涨潮退碾碎了多少人的梦,而梦中的人们,却还在追梦呢。你也来,我也来,大家一起来,轰轰烈烈地搞着各种运动,这儿兴起这个,那儿兴起那个。人们也总是一窝蜂地拥上去,根本没想过自己需要什么,似乎只有随波逐流,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才算拥有自己的人生。只是无数的潮流过后,人们心里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当时觉得那么重要的,过后都变成了一抹淡淡的感觉,似乎风一吹,就会飘远。但人的活着,不就是这样吗?

多少人能留下活过的证据?我们村里活过那么多人,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丑的俊的,有老公的没老公的,娶上了媳妇的没娶上媳妇的,有儿子的没儿子的,最后都被埋进了黄土。在吞掉他们的那堆土里,看不见一点点活着时的标签。可历史上又有多少人不是这样呢?那些叱咤一时的人们,哪怕住上了华丽的坟墓,又有什么不同?大家都不过是历史中的一抹尘埃,丢掉这个身份,将残缺的感觉、记忆和证据也都带入黄土,然后孕育出另一个身份,再重新来过。而所谓的重新来过,其实跟前一回差不了多少,不过是把那条老路,蒙着眼睛再走上一遍,把心里的泪也再洒一遍,反正都是在滋润脚下的厚土。

于是,生死的概念便固化了再固化,等待的人儿坐在望夫石前哭瞎了眼。

如果人们知道生死只是个幻觉,不是真实的,也许就不会再有“死了就一了百了”的说法,看不开的人也不会再选择死亡了。因为,死亡其实了不了什么,不死也未必就不能了。所谓的了不了,只是人们给自己织了个茧,然后把自己困在里面。至于他们织的是什么茧,就看他们关注的是什么。有些人在织金钱的茧,有些人在织名利的茧,有些人在织爱情的茧,有些人在织权力的茧,很多人的一生,都在编织自己的茧,最后把自己越困越牢。更荒唐的是,很多人还会一起编织一个巨大的茧,把关注同一种东西的人都困在里面,然后大家在里面打架,谁都想做茧中世界的霸主,谁都不知道自己就算打赢了别人,也还是被困在茧里。

人们总是看不出自己生活的世界其实很小,小得就像一个瓶子。他们不去想方设法地离开这个瓶子,到外面那个广阔的世界里去,因为他们不向往那个世界,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再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个霸主,主宰我自己的地盘。但是,如果他们打赢了全世界,就真的能主宰世界吗?不能,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心都主宰不了。

然而人是生活在感觉里的,待在一种感觉里久了,就会产生很强的依赖心理,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不属于自己。你要是跟井里的青蛙说世界很大,井太小,还是到井外去看看吧,它会相信你吗?有些青蛙可能会相信你,但很多青蛙都不会相信你。与其说它们不相信你,不如说它们害怕未知。它们恐惧未知,就像人恐惧死亡一样,面对自己把握不了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昆虫,都大多会习惯性地抗拒。大家都喜欢已知,喜欢稳定,喜欢尽在把握,但这一切恰好是一种扼杀——扼杀灵魂的鲜活,扼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扼杀改变的可能。也正是它们,造就了轮回的怪圈,将绝大部分生灵都困在里面。如果你对困在里面、以苦为乐的人说,这是轮回,你们还是跳出来吧,他们会相信你吗?会才奇怪呢。就像大部分乞丐进入绅士的团体都会不适应,甚至会惊慌失措,只有回到乞丐堆里,他们才会觉得找回了自己,心也安稳了,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用改变原本的一切了。

人就是这样,总是害怕丢失自己,但很多人拼命维护的自己,只是一些执著和惯性,也就是那些把他们困在轮回怪圈里的东西,他们守住这个“自己”的时候,真正的自己就会不知所踪,而那个不知所踪的自己,其实才是生命真正的主宰——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打破对熟悉、安稳、已知的依赖,明白这个道理呢?

西部人喜欢安稳,生存条件再差,他们也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也许正是这样的心态,让他们祖祖辈辈扎根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哪怕生活很艰辛,他们也不愿离开这里,去别处安家。这一点看起来很难理解,但人往往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老一辈人。我的妈妈不愿意住在岭南,也不愿去山东住,只愿意留在家里,这除了因为家里有过去的回忆之外,也是因为西部人但求安稳的心态。

所以,你出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几乎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更多的时候,不是人改变环境,而是环境改造人。我见过很多原本很质朴的人一旦升迁到某个位置,就会变得算计和功利,这也是环境在改造人,而改造他们的环境,就是位置和权力。

永远不要低估环境的力量,当一个人不能自主心灵时,是很容易被环境改造的。除非他心里有更加高远强大的向往,否则,他几乎必然会被现实的风雨裹挟。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潜伏着许许多多的欲望,一旦条件成熟,它们就可能爆发。所以,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心里很多潜藏的东西都可能会暴露出来。

丫头,所谓的环境,并不仅仅是你生活的大环境,还有你身边的人,你耳闻目染的东西,你所在的位置,你常做的事情等等。这一切都会形成你的环境,影响你的心。

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心?为什么会被环境勾起内心深处的欲望?因为人把不能当真的东西当真了。一个人如果还会把什么东西当成真实的存在,就说明他远离了宇宙的真相。这时,他是不可能自主心灵的。那么宇宙的真相是什么?就是没有确定的真相。你探索到哪里,你的宇宙就开拓到哪里。你感受到多大的世界,你的世界就有多大。如果明天你的感受变了,那么你的世界也就变了。所以,你所感知的宇宙也好,世界也好,人也好,事也好,都不是真实的存在,它们就像小孩子玩的橡皮泥,你可以塑造成任何样子。

丫头,你不是也在塑造你的世界吗?你的世界那么美,但我知道,那是你独有的世界,不会是我的世界。我也有我独有的世界,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有些人如果能读懂我,就能进入其中,看到一部分风景,但他看到的仍然不是我的世界本身,因为他没有我的心,他只是在某些瞬间跟我产生了共鸣而已。

所有的世界,其实都是人的感受。人的感受解释着山,解释着水,解释着风,解释着包裹了自己的空气,解释着承载了自己的大地,宇宙万物都通过人的感受,活在每个人心里。它们最初都像一粒种子,鸿蒙初辟时刚刚发芽,慢慢地,它们就会开花结果,长出绿荫一片,然后衰败,留下另外的一些种子,继续发芽开花……纷繁变化着的存在,构成了纷繁变化着的人生,谁都逃不出这规律。

明白的人自会顺应变化,不去强求,不被影响,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人生的走向也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明白的人心里却有太多的牵挂,环境一变他也不由自主地改变,所思所行完全由不得自己,这就是被困。

其实,就算哭天抢地死抓着不放又能怎样?该变化的终究会变化,你只能看着一切来了又消失,没有任何办法,就像你不能只让鲜花盛开而不让它凋谢。所有的强行干预,都只能让人痛苦。所以,经历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种下了什么种子,这一粒粒种子都是变化的缘起,它们决定了你的人生将会怎样。人只有在不明白时,才会受困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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