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热烈的季节，困在都市繁华里的孤独的人，像雄性孔雀用开屏引诱雌性孔雀一样，用裸露肌肉酒精和眼神当道具，散发出潮湿，吸引同类，排遣孤独。可这种热烈与余笙无关。余笙很久没有认识新朋友了，也不想认识新的人。
她似乎拥有了一种超能力，可以感知到与身边不同的人的关系走向，跟新认识的人会发展成怎样的关系，跟谁还能做多久的朋友，跟谁要在多远的路口分开，像是能看见连结人与人之间那根隐形的线，不想那么快分开，会把有点松动的线打个结再系紧一点，想放弃一段关系了，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绳子断掉。处在怎样的关系网中，是可以选择和改变的。而她，不想改变些什么。很自私，也很轻松。
即便是结交新朋友，也最好是那种彼此有空就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平常各忙各的，不用假装很熟地给予日常关心，不用在朋友圈里完成点赞、评论的隐形指标。很自私，也很轻松。
“明晚我们公司开庆功宴，在新天地附近聚餐、唱歌，到时会有很多青年才俊，你过来吧？我给你先预定几个潜在目标？”
“喂，余笙同学，你都分手一个世纪了，老这样闷在家里，会憋出病来的！”
“给你半个小时，换好衣服、化好妆，麻溜地——滚出来。”
“滚出来听到没有！”三个字明显加重了语气。
余笙趴在床上，一边翻着记录，一边挨个点离落的语音轰炸。
“行啊，要不你先做个PPT，提个案？不然，个个都是青年才俊，我还不得挑花了眼啊？”
“陆余笙，我真的想打死你！不来算了。我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下余笙赶紧放下书，拿起手机开始认真打字，离落怎么损她她都能接受，但离落一旦不理她，她就受不了了。她习惯离落了噼里啪啦地在她耳边唠叨。
“哎呀，你不要生气嘛，我开玩笑的啦。我就是懒啊，不想出门。你以前又不是没给我介绍过男孩子，不都滑铁卢了吗，我这不也是节约机会成本嘛。我发誓，我绝对不是自视甚高、待价而沽，我真的是天生排斥这种刻意把异性绑定在一起、勾搭目的明确的场景。所以，还不如不去。去了，也是不冷不热，要你善后。”
“我又不怕你麻烦，怕你麻烦早就不管你了……” 离落习惯了去管余笙，也习惯了余笙一会听话一会不听话。她们之间有种奇怪的羁绊，既暗暗较劲，又渴望着见证对方的幸福。
离落接着问，“那我问你，你给自己设定的期限是多久？你打算在乌龟壳里躲多久呢？”
“快了吧……”
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能有兴致谈情说爱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在忙着拼事业。单身的，取了号排队的人，比国庆期间挤着人龙走过南京东路和外滩的人还多几百倍，每个人都像缺水的鱼一样，疯狂地祈祷着爱情，爱神凭什么就给你走后门呢？所以快了也就只是一个心理期望而已。
如果离落知道，就在她给余笙进行完思想政治教育的半个月后，余笙鬼使神差地和一个异性网友去看电影了，她估计震惊又欣慰，肯定要脚踩风火轮把余笙抓过去臭骂一顿。
那日，余笙照例宅在家看书、刷手机。
豆瓣某个电影小组的一个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找个人一起看大话西游，坐标长沙”
发帖的人称，大话西游重映，他买了两张票，打算和朋友一起看的，临时被放了鸽子，所以想找一个人一起看，有意的扣我。配图是标记了时间和场次的电影票。
余笙，点进了那个人的主页——郑也，长居上海，2016年11月加入豆瓣，看样子应该是老号了。0状态，0日志，加入的3个小组都是跟电影有关的，读过的书标记了几十本，不算多，电影倒是标记了有一千多部，应当是真的喜欢看电影。应该不是钓鱼贴吧？
余笙抱着一种探究的心态，给那个人发了私信。
“男生？”
大约十分钟后，那个人回了一句，“嗯”
“只是看电影哦？没有别的。”
“嗯。”
“你能保证吗？”
“可以。”
“名字是？”
“郑也。”
“昵称？”
“嗯。”
“噢。”
“几点见。”
“XXX电影院，开场前10分钟。”
“好。”
明明是约着一起看电影，但两个人都惜字如金。
看电影那天余笙穿得比较中性，白T配黑色西短，也没化妆，刻意挑了双板鞋，想着如果情况不妙，跑起来也方便。很久没跟人打交道了，又是第一次和异性网友一起看电影，去之前她开了很多脑洞，做了很多设想，确保自己在安全范围之内了，才匆匆出了门。
芙蓉中路上堵得要死，余笙进商场后一路狂奔，还是迟了五分钟。
一个男生，站在检票口，手里拿着两杯可乐。短发，高高瘦瘦的，戴黑色边框眼镜，还真是有点像坂田银时。很不凑巧地是，他也穿了白色，纽扣扣得严严实实，倒是衬衫的袖子随意卷到手臂中央的位置，配藏青色的黑色长裤。那样子，像是下午刚跟人开完会，还没完全放松神经。
应该是他。余笙刚准备拿起手机发个私信确认，那人见状，挥了挥手机。
就是他了。
赶忙跑过去，“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事，进去吧。”
“我们是不是错过开头了……”
“我刚查过，重映版加了11分钟，还好。”
“哦”
没看到紫霞和四大天王、二郎神打斗那段，坐下来后，紫霞牵着马，和至尊宝相遇了。
整场电影，那个男生都很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倒是余笙，紫霞死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剧情都倒背如流了，居然还会哭。
她带的纸巾用完后，开始用男生递过来的纸巾。
散场时，碰上了电视台的随机采访。拿着话筒的女主持人试图拦下男生，他熟练地闪开，余笙被拦住，主持人把话筒举到了她嘴边。“这位同学，你第一次看《大话西游》是什么时候？”
“很小，当时完全看不懂。就感觉孙悟空打架挺帅气的……”
“那现在呢？”
“嗯……挺难过的吧，至尊宝戴上金箍的时候，紫霞死的时候，他好像一条狗啊的时候，就感觉，人生有很多无奈吧。就像长大以后的世界，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
“谢谢你，同学，你说得特别好。”
“喂，你刚才直接躲过去了，把我丢给主持人，很过分啊！”
突发状况过后，两人反倒没那么别扭了。余笙说话的语气，自然了很多。
“哦，打球过人习惯了。你刚才不是说得很好？”
“没看出来，你嘴炮技能还挺厉害。明明是两件事。对了，我把电影票的钱给你……”
“你饿吗？”
“啊？”
“要不去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那，好吧……你有推荐吗？”
“忘了问了，你能吃辣吗？”
“非常。”
“那走吧。火锅。”
解放西路，一家很火的网红店里，火锅热气腾腾地烧着。被辣椒熏陶过的油烟味把余笙和郑也重重包围着。没什么比炎炎夏日里，吹着冷气吃火锅更畅快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在空调房里涮着火锅喝冰啤酒。
“你做什么的？”
“新媒体。”
“哦，那我们还沾点边儿……”
“你不是做金融的吗？”
“跟朋友做了个小公司，会接一些餐厅的网宣。”
“哦，难怪刚才那个引导的服务员好像跟你很熟的样子。”
“哈哈哈哈……今晚不用你买单。没有让女生买单的习惯。”
“我不买单的话，就AA吧。”
与人交往，钱方面算得清楚一点，关系上就简单一点。余笙喜欢这样。
余笙平常很忙，郑也同时做金融和媒体，就更忙。两人平常几乎不联络，只是每逢有什么好的片子上映，有什么好吃的新店开业，才约上一起看场电影，吃个饭。吃完饭后，各回各家，如果那天郑也开车了，就会送余笙到小区门口。
平常呢？从来不闲聊，在各自的微信里，像静态展的装置一样不声不响地躺着。第一顿饭是郑也请的。头一个月AA，慢慢熟了，轮流买单。
半年后，默认郑也买单。
郑也官方盖章的前任，有两个，一个全家移民去澳洲了，一个去英国留学后就没再回来。这样算起来，他比余笙还惨一点。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子够凑一个篮球队了，但他很久不动感情上的心思。他们聊工作、聊过往的感情经历，比好朋友还清楚彼此的口味偏好，一致回避年龄、家庭环境和真实姓名。早在最开始，两人就达成了共识，谁也不问，彼此在现实里就没有任何牵扯，不会把两个人的关系搞得复杂，不会干扰对方的生活。
久而久之，他们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拼单情人”。
没错，拼单情人。
长沙，潜伏着很多“拼单情人”这种生活方式的，有拼饭的，拼电影的，拼车的，拼租的，还有拼婚买房的。当然，可能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拼法。
巨大的生存压力，把年轻人的肩膀压到塌陷，但他们会就这样轻易屈服吗？并不。他们不肯将就。怕孤单，怕落后，要新鲜，要体面，要刺激，他们愿意沉下心来玩命打拼，也渴望坐拥这座城市的繁花似锦。
余笙跟郑也，是无数个“拼单情人”中的一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约好了，彼此不放感情不纠缠肉体，只一起吃饭、看电影，干净、利落。
可人的感情又不像调料罐里的调料，每次说放多少就放多少，用量杯和厨房专用电子称控量，不怕出差错，想逢场作戏了就多放点糖和香料，连敷衍都懒得演了，就干脆什么都不放。
那晚，郑也想留余笙过夜，被余笙婉拒后，两人再没联系过。彼此默契得像在对方的世界里死了一样。从那晚开始，两个人想要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人，总是贪心的，有了一点，就想要更多点。
郑也想要一个好的饭友兼好的床伴，纯粹的生理欲望占据主导地位，余笙想要爱情，她的爱情树枯萎了很久，迫切地需要浇水、施肥，悉心照料。她当然也可以是一个好的饭友和床伴，但她始终是个传统文化氛围下长大的女孩子，她需要爱情这层保护膜，需要精神层面上的共鸣，好让一切发生得心安理得。
恋爱，也是契约关系的一种，双方需求不对等，肯定没法在一起。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很复杂，也很简单，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毕竟大家都很忙。大人的角色扮演久了，情绪消化能力、情感排遣能力早就被操练出来了。感情上有点风吹草动就哭天抢地大动干戈的，已经是极少数。
于是，他们没有撕逼，相安无事地“死在”各自的朋友圈。再见面，是两年半以后。
定西路路口开了一家大熊猫主题的火锅店，长沙的资深吃货们闻风而动，给美食公众号兼职写稿的余笙去探店，遇上了跟朋友一起吃火锅的郑也。两人站在调料台前简单打了个照面。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看到你上次给愚园路上那家网红咖啡厅写的稿子了，写得挺好，要不要过来帮我写稿？”
“不用了。我偶尔写写，不固定接单的。”
“哦……那有合适的朋友的话，可以推给我啊。我现在缺个管内容的人。”
“嗯。坐那边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吗？”
“她不是，老样子。”
“哦，饭友吗？”
“算是吧。”
“挺好的。”
“你呢？”
“我啊？研究了一段时间厨艺，现在喜欢半夜在家做大餐吃……”
“跟男朋友一起？”
“我自己。有时候油烟味太香了，楼上的邻居会下来蹭饭。”
这后半句是余笙编的，在大都市里独自漂泊的人最孤独，日日在焦灼中期待着未来，食欲和爱欲之间，总有一样得得到满足，不然人要憋出病来的。与其从别人身上窃取那一点微薄的陪伴与悸动，不如把真心留给自己，自给自足，不然等到那个真正对的人出现时，会否再没心力认真去爱？毕竟，真心是那样稀缺的消耗品。
“那，我还有机会吃你做的饭吗？”
“当然——没有。”
“哦……你今天一个人？坐过去跟我们一起吃？”
“不用啦。还有个摄影师一起，我写稿子，他拍照。”
“你们很熟吗？拍档吗？还是——”
“工作关系。” 语罢，余笙又补充了一句，“人类跟人类之间的关系。”
“哦.......”这一句哦，意味深长，郑也装作没听清夹在话里的刺。
“我好了，你继续。”
余笙抛下最后一句，端着调好的两份酱料，走了。
郑也送一起吃饭的女生上出租车后，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区，取了车子。那女生关车门时摔下肉眼可见的不开心，责备郑也开了车，却找借口不送她回家，真是个没风度的混蛋。小区里，停好车，阿城准备拔钥匙上楼，车上躺了几年的帕丁顿几何熊摆件说话了。
“主人主人，今晚这个女生，是第七个了吧？”
“嗯。”
“好玩吗？”
“你管起我来了，好不好玩不都一样。”
“那你还继续？”
“好像也没有不继续的理由。”
“没有为什么，习惯了吧，习惯了有个人陪你吃饭，看电影，哪怕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哪怕坐在旁边的是完全不是你的菜……” 可能，我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了。
“那余笙呢？除了她，其他人不都第一天就睡了？”
“她不同。”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很舒服，只是我还没弄明白是哪种舒服，“你今天的八卦额度已经超标了，现在可以闭嘴了。”
郑也望着副驾走神。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或许有一天，风里云里的鸟，也会想试着停在一棵树上，也会好奇人间烟火是什么味道。只是没人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