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西瓜

【文字家园】

铲完最后一锨炭泥,孙友助直起来腰,把大号的铁锨往炭泥池里用脚一踩,那铁锨就稳稳地插在炭泥中了。

脱掉及膝的长靴,孙友助拿起炭泥池旁边的一截软水管冲了冲两只已经泡的泛白发涨的脚,冰砸凉的自来水激得他接连打了两个冷战,汗毛也瞬间抖了抖挂满细细密密的汗珠,长靴里的汗水倒出来足有一斤多沉。

狗日的老天,才六月初头就跟下了火炭似的。孙友助嘴里嘟囔着,扯下搭在肩头的和炭泥一样乌黑的毛巾,搁水管下仔细摆了摆好歹看出来毛巾的颜色,拧个半干,擦了擦汗水炭水交织的脸,趿拉上自己的人字拖鞋,一手扶着排车的横木梁,一手拉着排车的后帮,帮助排车的主人把炭泥推倒磅秤上过秤。

“1100斤”。摇着蒲扇坐在高马扎上过磅的大姐早已耐烦了,她飞快得抓起一只圆珠笔,在三联单上开出了票据,一联红色的交给了车主去缴款,另一联绿色的塞给了孙友助,朝一边努了努嘴,“快点去,门口马上就下班了。”

孙友助不着急去兑换今天的条子,他看过磅的大姐收了马扎进了一个房间,慌忙把单据塞进自己的皮革包里,再飞快来到水管前,水龙头的水从头浇到脚,透心凉透心凉的,他脱了两道筋的背心,搓了搓拧到拧不出水来再套身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甩了甩头发绺子,甩出一圈的水雾来。他抓起皮包从里面掏出五六张绿色的单据,一张张凑着朦胧的灯光数着,这一天装了六车炭泥,倒有接近七千斤,一千斤是两块五,这一天赚了有多少钱来着?孙友助算不太清楚,又不放心地仔细捋了捋淡绿色的单据,递给窗口里的那个出纳,窗口里噼哩噼哩的算盘打着,一五一十的孙友助听得不太真切,不一会,窗口里推出一沓薄薄的钞票,之后啪的一声拉下了窗口。

一张10元的,六张一元的,还有一张五角三张一毛的。十六块八,孙友助数了两遍,卷好了钞票,拉开皮包里面的拉锁,把钱仔细装好了,走出了洗煤厂。

八点多了,路上的浮土晒得依旧发烫,孙友助舔了舔嘴唇,“刚才忘记喝几口水了,不过凉水进肚只怕会落下毛病,”孙友助又安慰了一下自己,目光蓦地落在路边一个支起的西瓜摊上,卖瓜的年轻人显然即将收摊,遮阳的黄胶伞已经收了,剩下的七八个西瓜也已经装到了三轮车上,一个四四方方折叠桌上只还放着小半只切开的西瓜,上面罩了一个细纱的罩子。

西瓜

“西瓜多少钱一斤?”

“瓜牙子两毛,整个秤一毛五,打签包熟,不熟、过了不要钱。”

卖瓜的熟练地回答道。

地上铺了横七竖八的西瓜皮,天热了,卖西瓜的看起来生意不错。买不起整瓜的可以切大小随意的一块西瓜称盘秤了,现场切成二指宽的瓜牙子,坐在马扎上,拿手里捧了,殷红的西瓜汁就顺着嘴角,手指,手腕流到手肘,喝完西瓜的工人顺便把胳膊捣盛了凉水的水桶里,洗干净再抹一把嘴角残存的西瓜汁。

孙友助闻着空气中浓郁的甜丝丝的味道,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了起来,整个下午的劳累,烦渴,让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突然想尝尝西瓜的味道。

孙友助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和土地打交道。他们家成分是雇农,解放后才有了自己的土地,56年成立生产合作社时他才7岁。

成为公社社员以后,农资都上缴了生产队,孙友助弟兄仨个相隔不到3岁,他是老小。孙友助去农田里干活不挣工分,他拿粪扒子和粪箕子去拾粪,拾了的粪瓯了肥,留着上菜园,家里有半分地的自留地。

菜园里孙友助种过几粒西瓜子,西瓜秧翠绿翠绿的,爬出老长,跟他娘种的番瓜差不多长。西瓜花长在叶片和叶茎之间,鹅黄色的,开了好多,可是总不见结出瓜来。友助他娘说西瓜到了快入秋了开的都是谎花。

孙友助还跟着两个哥哥爬过瓜,小孩子偷西瓜那时候不说偷,就说是“爬”。瓜园里有生产队的人守着,田中央几只木棍支着一个只有顶的草棚,地上铺了一些麦秸上面一领苇席,看瓜的大爷躺苇席上,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友助他们不知道大爷的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友助和哥哥们分头行动,他们把用树枝叉好的篱笆扒拉开一个能容一人的洞来,然后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匍匐地爬到瓜地里。哥哥们负责敲瓜,试瓜。夏天的西瓜园里,瓜秧扯落了一地,西瓜就摆在地面上,一个个圆咕噜地,在洒满星光的瓜园里,像是蒙着一层青白色的霜。

只要哥哥们动静不是太大,看瓜的大爷并不做声,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嘴馋的时候,西瓜还不是一样分给社员们吃?早吃晚吃都一样。

看瓜大爷只在哥哥摘了一个西瓜,又摘一个西瓜,不分好歹地把瓜田糟蹋了一遍时才大张旗鼓地拎起身边的长木棍,嘴里吆喝着“谁家的小兔崽子,来生产队里糟蹋东西?逮着你仔细剥了你的皮!”友助和哥哥吓得魂不附体,只恨爹娘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刚摘的西瓜也顾不得拿,连滚带爬地扒拉一个窟窿逃了出去。

西瓜

运气好的时候,友助和哥哥会顺出一两个西瓜来,小孩子只见过大人敲瓜,并不知道哪样的瓜熟的好,爬来的瓜不敢拿家里吃,就着月光和星星,在漫地里敲开了一人一瓣地啃着,啃的肚皮滚圆滚圆的,那甜丝丝的味道呐,跟今个晚上的一模一样。

长大一些的孙友助再没吃过西瓜。那些苦过的日子他想都不愿意再想。他按部就班地长大成家生孩子。再后来责任田分田到户,他赶上了好的时候,媳妇儿为他生了两个男娃,和他一样虎头虎脑的,眼瞅着小的也要上一年级了。他和媳妇在田里一起除草,施肥,割麦,掰棒子,她给他倒一罐子凉开水他都觉得喝着甭甜。

日子虽然过得依旧紧紧巴巴,不过他觉得有着盼头。他力气大着嘞:一锨的炭泥十几斤,他挥舞着胳膊装上一天不觉得累,他听说洗煤厂里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炭泥,需要劳力从炭泥池里用铁锨铲出来装车,他寻摸到这一个生财之道,炭泥池里出来跟黑鬼似的,他洗把脸就觉得清爽,当伏天没有人吃的了这个苦,他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断断续续几个月他就攒了几百块钱,比下井的工人挣得少不了多少。他寻思着得买一辆自行车,28凤凰的,这样他来回就省不少时间,还能一块驮两个娃上学,大的让他坐后座上,小的坐横梁上。

皮包里的钱他回家以后都交给媳妇,媳妇数着钱一边夸他能干,一边试探着跟他说想要一台缝纫机,听说蜜蜂的好使,要不就买飞人的。两个男娃子调皮捣蛋的,衣服破了缝缝补补,有了缝纫机,脚一蹬就补好了,供销社里扯块布,一针一线地缝起来还得点灯熬油的,有了缝纫机就快了很多,媳妇跟他说,其实她还想开一间裁缝铺匝衣裳,缝纫的书她看一眼就会,做出来跟成品的一样。

要完成他和媳妇的梦想,他手里的钱还差不少。但是这会儿,他想吃西瓜了,他想犒劳犒劳自己一天的辛苦,也想让媳妇和孩子们尝尝鲜。一毛五一斤的西瓜,一个就得接近两块钱,买剩下的那块打开的西瓜,一斤贵五分钱,不划算。他在心里盘算着,犹豫不决。

猛然间,他看到三轮车轱辘边上有一个打开扣到一起的西瓜,卖瓜的显然已经忽略了这个西瓜,可能是切开了还没熟好的西瓜。都说是隔皮猜瓜雾里看花,再熟的老手也有失手的时候。

孙友助心里升腾出一个想法,他摇了摇头一边说抱怨着西瓜太贵了,一边有些低声下气地问那个卖瓜的兄弟,“大兄弟,这些瓜皮你还要不?要是你不要了,俺想拾了回家喂羊。”

卖瓜的明白了,最后这一桩生意是做不成了,他有些不耐烦的说都不要了,然后抓起桌子剩上的多半块西瓜,直接拿在嘴边,三下五除二地啃得干干净净,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和凳子,蹬上三轮车走远了。

孙友助暗笑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鱼鳞袋,一块一块地捡起西瓜皮,码整齐了放到袋子里,这样他能够装的多一些。西瓜皮足足装了半袋之多,最后他拿起了那两半个西瓜,月亮下西瓜瓤看起来有粉粉的,西瓜籽白白的,他仔细地把西瓜合成一个,一只手拎起装了西瓜的袋子,把它扛在肩上,西瓜的清香立刻从他的肩头飘过来,他贪婪地咽了一口口水,很快他又可以尝到小时候那种西瓜的味道了,他用另一只手攥紧了那只皮包,大步流星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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