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号早上醒来的时候,桌上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我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拿起手机来看,原来是微信群里的同学在打健康卡。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比自己的闹钟早了半个小时。
奶奶走了整整两个月。
我坐起身,按部就班地穿衣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没有感觉很心痛。脑海中她的脸,以及我刚才同她说话的声音和心情还在,真实地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梦。简直就像那你前几分钟还在一个房间呼吸,不知在哪个秒针转动的瞬间,随机又走进另一个房间呼吸,那么自然而然地转换。
可我明明就在床上穿衣服,那不是梦,又是什么呢?
我干嘛要做愚人般地反驳。
下床后,抓紧洗漱,吃饭。今天上午满课,还要打起精神来。
因为新冠肺炎的疫情,我已经“在家上了半个月的学”。这难得的长假,对好多人来说是陪家人的好时机。奶奶要是知道我能在家陪她这么久,一定很开心。老人家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一上午都是班导的网课,她上来便问我们,“早饭谁做的?”
我脑子中有股儿冲劲想在评论区打出来“奶奶做的”,顿了顿,终于控制着手,把“奶奶”输成“姥姥”。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它本该有的样子发展着。奶奶要是在我身边,看到我没有因为这个错误而泪流满面,应该也很开心吧。
下午脑袋一靠枕头,昨晚的梦境又浮现了出来,但已经不像早上那么清晰了。我有些后悔没早些去回味它,但又庆幸现在自己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想那些仅存的影像了。
我记得,我问她,“是不是病了?”
奶奶点点头,在炕上,说“是感冒,你听奶奶的喉咙都要被痰堵地说不话来了。”
她表情诚恳而又自然,声音哑得好像真的有很多痰堵在嗓子里似的。
我再次追问“真的只是感冒吗?”
奶奶用比刚才更沙哑的声音对我说,“真的,只是感冒。”
她的声音真的已经沙哑到我都要听不清了,好像是故意让我相信,这真的只是感冒。因为感冒,喉咙里痰液太多,堵得。
可她的惯用“伎俩”,我怎么识不破呢?她总怕自己生大病麻烦小辈,怎么跟她解释,小病熬成大病就不好治了,不舒服要抓紧说,她总是不听。
“那我去给您拿药吧。”我无可奈何地回答了她。
我很清晰地记得梦中的那种心情,对,就是无可奈何,跟以前我每次给她拿药时一样。
现在想来,我对那种“无可奈何式的心情”都感到后悔。为什么我去给我最爱的人拿药,竟是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呢?因为我改变不了她固执的想法,所以我甚至懒得去“费口舌”了。可我本该去“费口舌”的,即使她不会听。我现在是多么想再同她说说话,哪怕是“费口舌”而已。
她在炕上笑着点头,却没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说不出来了。梦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她穿着冬天的衣服,很厚实,包着驼下去的背,像是一个圆圆的球。
可我这个冬天明明没有见到她。是的,我在做梦。我知道的。
她最怕冷了。可这次寒假开始那几天,天津的冬天,偏偏很冷。
母亲说那是我没能见到她的原因。
我点点头,只好信了。
三姑后来到我家时,同我讲述葬礼的情形,父母早已同我讲过。其实无论是谁讲,我都听不进去。我甚至想着,如果能,就永远不要知道当时的情形了。
我只是问,“奶奶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三姑的回答是:“没有。”也同父母说的一样。“她死了之后,嘴里流出很多痰,我们都一点点给擦干净了。”她又补充道。
我再一次失望了。我好希望她们当时有一个人听到些什么,留给我的。是不是她们只顾着哭了,没有趴在奶奶耳边仔细听,才没听到呢?
于是那天晚上,我又跑去向母亲确认,可母亲每次都说没有。
我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觉得她们都是骗我的,最后几乎用质问地语气一边流泪一边向母亲哭吼,
“怎么可能没有呢!她最爱我了,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呢!”
我用手拽着母亲的双臂,半倚在她身上,“八年级的时候,奶奶心脏病犯了,明明死死抓着我的手,不停喊着“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再看你一眼!”这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个字都没有呢?一个字都没有!”
房间四周的墙壁都在安静地听着回声。我吼到大脑缺氧,几乎没了力气,半跪在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像一个发了疯的病人。
“你奶奶走的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了,眼神凝凝地看着门那个地方。”母亲见我情绪失控,眼泪也流了下来,“不会说话的人怎么给你留话!”
奶奶不会说话了。我心里一颤。我万万没想到,原来人真正要走的时候,竟是这么安静。
母亲继续念叨着,“你要是把自己哭病了,我就没有闺女了。你要是再哭,就太对不起妈妈了。”
我只好停住。可她为什么一直看着门那里呢?她是在等人吗?是不是在等我?在等我这个她心心念念的小孙女。
然而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当时不敢想,只记得囫囵过了那个晚上。
第二天早起,看着镜子里这几天,肿了又消,消了又肿的眼睛,我只得告诉自己,真的不能再哭了,会病的。
半个月后,到姥姥家。姥姥跟我说,“你奶奶给你晒了好多白薯干,让我帮忙炒,她说她炒不动了。”
我接过那袋白薯干,收到了自己的包里,说:“你们都不许吃,这是奶奶给我的。”
我说着自私的话,像海盗保护自己的宝藏。
在姥姥家住了一段日子,晚上睡在她身旁,我发现老人家的许多事都是相似的。姥姥的打呼声、梦呓声,连半夜里转身时发出的呻吟声,都很像奶奶。
真好,就好像奶奶还在我身边一样,我有时竟会因此,睡得很安心。
2号晚上,我从箱子里拿出奶奶留给我的耳环。小心地把它们从一层层的包裹中取出来,在台灯下,仔细地摆弄着。余光里,我看到姥姥一直在看着我,但她什么也没说。
那对耳环,小时候,她只同我提过几次。到了高中,每年都说几次。大学后,更是我一回家,必要叮嘱。
最后一次,是去年暑假。
奶奶喊我吃饭,坐在我旁边,唠叨那对儿耳环,“我放在哪里,你可要记着呀。以后你把它熔了,可以做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急忙打断她,“您快把它收起来,赶紧吃饭吧,我肯定不熔,您留给我的,我都原封不动地留着。”这么不吉利的事,干嘛总提呢?但其实我也知道她为什么总提。
她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我还在一点一点地偷走。
脑中当时和她说话的声音好像还在,此时在灯下,我仔细打量着那对耳环,回想着她每次跟我展示她的宝贝耳环,小心翼翼把它收在铁罐子里,放回架子最里面的样子。
我以前从没仔细看过它,如今看着,竟发现上面的花纹繁复而深邃。奶奶当年选它的时候,一定很认真吧。耳环的背面有些灰尘,我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擦。我想对着镜子带上它试试,却发现耳针部分很软,怕把它弄断了,于是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或许人走了,真的还能留下点什么东西。摆弄完耳环的那天晚上,我就梦到她了。自从她去世后,第一次梦到,还是那么真真实实的。
梦里是我最想回去的那一天——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梦里她确实说不出话了,像大家告诉我的那样,痰很多,堵得,但她只是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