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人家

家保烧了一支香,将盘里的汤汤菜菜与零零碎碎的饼子拾掇到一起,狼吞虎咽饱了腹,心才踏实下来。

外面飘起了雪,不大,似四月半间的柳絮。有钱难买下葬雨,家保鼻子一酸。父亲去世三年半了,今日才迁进了老坟,家保算是了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家保把带着土腥味的柏木条丢进火炉,火光哔哔啵啵地腾起来。柏木的油香中夹杂着猪大肠的气息,轰轰然膨胀开来……

                            1

父亲干的是一种上古职业,属小技,是手艺人中的末流营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体面文明点说,叫“屠户”,直接干脆点说,叫“杀猪的”。大多数人瞧不上眼,可人人都离不开杀猪的,谁也不能连毛吃下一头活猪。这活没多少技术含量,只要心狠手辣,只要不怕脏累,只要有一副趁手的家当,人人皆可开门起事。杀猪的活看似简单,却又不简单。上中下三大村,别的村没有杀猪匠,只有高台村有,而且一连有三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干哪一行买卖,都是人比人的事。三家中一家为本门四叔,另一家为李家老大。李老大一次杀倒了一头养了二年多的瘦猪,抽烟的工夫,猪活过来撒腿跑了。村人明着说,这猪成精了,暗地里却把李老大当成饭后茶余的笑话。李老大有一绝活,能将一只猪尿泡发成一碗肉。吃过的人都说,没一点尿臊味,好吃!究竟是怎样“发”的,属于机秘,不外传,没人见过。门有门风,行有行规,高台村杀猪匠的规矩是不收钱,杀完猪,脖窝处的刀口肉是杀猪匠的,猪毛是杀猪匠的。四叔心重,一次剜完刀口肉后,猪头塌成了半个。村人一个比一个精,用四叔的人也少了。上中下三村,父亲的胸挺得最高。

杀猪的旺季在腊月,冬至一过,父亲开始忙活,一天至少要杀三头猪。一般都是提前打招呼,排好日子,一家一家杀。杀猪桶背到谁家,父亲跟到谁家。也有讲究些的人家,请阴阳先生看日子。好日子,一天得杀四五头,挑灯夜杀是常事。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会让东家叫些村人帮忙。前一晚,父亲会上门逐家嘱咐:给猪别喂食,只给水,千万不能喂黑面,肠子粘住,不好翻;张三家的猪一叫,李四家开始烧水;准备点香烛票子。叮嘱完了,茶喝饱了,夜也深了,猪二觉都翻过了。父亲不能睡,父亲得磨刀,得把放血的尺半长的尖刀,刮毛的月亮形的圆刀,开膛的,卸肉的,剁骨的……十几把刀齐齐磨一遍,磨得寒气逼人,可吹毛断发,能削铁如泥,父亲才能打呼噜。鸡叫三遍时,刺耳的猪嚎声会惊醒家保,叫醒乡村。一天下来,父亲直到最后一家才能歇下来消消停停吃顿热饭。吃完饭,还得赶紧去安排明天的事主。每晚回来,父亲会将一块块刀口肉丢进大盆中。第二天母亲洗干净后,抹上盐腌在大缸中。猪毛倒在院角落,猪鬃挂在屋檐下,等专人来收购。一个多月下来,码瓷瓷实实一大缸肉,明年腊月,还不见缸底。

杀猪匠不仅杀猪,还做席,是村里的土厨子。农村做席,讲究八大碗:凉拌胡萝卜丝,杂烩,肘子,甜丸子,糟肉,酸白菜,甜米饭,尝汤。厨子只做这八样席面菜。农村人实际,不讲究菜品的味道,讲究肉菜是否实诚。肉多,席就杠杠的,西安城里的皇帝都可吃。多年行走于蒸煮炸炒之间,父亲深知,席不难做,难做的是察言观色,令主客随心。婚期定下后,有礼数的东家,提着茶叶上门请,没礼数的东家,见面随便打声招呼。这些父亲都心中有数,并不在意。抽个日子,父亲和东家坐下,先问桌数人客,再问席面是否结实,准备了多少斤肉。然后斟酌着东家的家底,揣摩着东家的脾味,开出大香草果八角豆腐蒜苗白菜猪肉粉条等一切大大小小材料。哪儿的绿红丝子成色足,哪儿的糟豆腐味道正,哪儿的腐竹量多,父亲都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如数家珍,一一指点。并特意强调:只要打上高台王厨子的名号,能便宜不少钱。

提前三天,父亲背上大炒锅提着大铁勺去帮忙。如需宰猪,得提前半天动身。第一天垒灶台,支案板。垒“一字长龙灶”——这是父亲的阵地。三米长的灶台,由大到小支四口锅。父亲垒的灶,顺风利火,半截椽头扔进去,烤、炸、煮、蒸几管齐下,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第二天,装糟肉,烧肘子。烧过的肘子,黄中带黑,别有一番滋味。第三天,蒸甜米饭,装酸白菜,炸洋芋丸子。忙碌有序,到第三天下午,一切收拾停当,父亲才歇口气。正日子中午,父亲揎拳捋袖,提勺拎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鼻孔里安着个风扇,脚底下踩着个陀螺。戏子的腔,厨师的汤,一碗菜的灵魂全在汤里。这才是显技术的时候,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什么菜加什么汤,一点也不能马虎。最后一道菜:鸡蛋醋汤。这道菜得现做,油烧热,加水,加调料,加一勺醋,勾点芡粉,铁勺里磕个鸡蛋,一泼,白沫浮起来,鸡蛋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如天上的云。撒把葱花,大功告成。这一碗汤,鲜中带醋,除油腻,去腥,醒酒,卑田院乞儿喜吃,玉皇大帝亦喜吃。最后一拨客人走后,招待全村人,这时父亲运筹灶台,随机应变,以多余补不足,编编转转,往往主客皆能满意。

做席的酬劳,按席数算,另加扣肉扣菜用的黑陶碗钱、席面上用的汤匙钱。父亲情面软,刨刨让让,一次席做下来,仅落个茶叶钱,权当帮了忙。

父亲踏百家门,吃千家饭,干的虽是末流买卖,却受人尊敬,常给村人担保,说媒,取亲。并与当总理的王大爷、卖眼镜的李老三、做木匠的张二伯、看风水的阴阳五太爷,一起为村人调解纠纷,主持祭庄修庙等公共事务。

家保家的日子不赖。

                              2

然而,因为一个女人,这个家并不平静。

父亲外面有个相好的,是父亲的头婚原配,在水泉湾。听人讲,父亲的原配夫人八年没有生养,落脚到了水泉湾张有福家中,半年后,竟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人人都说,是父亲的种。小子叫茂生,很像父亲。张有福是个老实人,没啥本事,本是打光棍的料,没成想,否极泰来,天上掉下个精干麻利的婆娘,自然是对婆娘百依百顺,说一不二。后来,又添了个女儿,叫茂兰。打断骨头连着筋,藕虽断了丝还连,父亲常去照应张家。一来二去,又与原配夫人续上了前缘。后来,两家人干脆认了干亲家。正月里走亲戚,那个女人待家保极好,一口一个“干儿子”。哥哥茂生却不太友好,常斜着鹰一样尖利的眼晴瞪父亲,明显对家保父子怀着敌意。张家那个小妹妹茂兰,是个矬胖子,头上顶着个鸟窝,鼻孔里挂着两根白葱,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个小子。吃饭时,家保想起那两根白葱,胃里的饭直往上泛。

母亲没啥心机,爱絮絮叨叨。一件小事,一天挂在嘴上当经念。母亲还爱贪点小便宜,一次父亲赶集买来一块香皂,母亲以为是给孩子们买的糖,趁父亲没注意,狠狠咬了一口,没尝来味,“咕”一下滑进肚子里。因为那个女人,母亲常常冷着脸,指桑骂槐。骂不下蛋的鸡,骂咬了耗子的狗,骂叫春的猫。有时当着孩子的面骂父亲:“你个种谷虫,没良心的,我给你生儿养女,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你把我不当人。要不是三个孩子拖累,一根麻绳,我一了百了。”父亲知道母亲生气的症结,为了避免淘气,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母亲闹一闹,气消了,四海安宁。

家保有个哥哥,自小保给灶王爷,叫灶保。老大灶保一点都不像父亲,个子小,眼睛小,见人眼神躲闪,猥猥琐琐,说话嗯嗯啦啦,含混不清,三榔头砸不出个响屁,十根指头塞不进狗屁眼。村中有婚丧嫁娶盖房事务,只干一些挑水烧火劈柴小事。其实老二家保也不像父亲,家保空有一身好骨架,却说话不过脑,咋咋呼呼,有天上没地上。认死理,爱与人犟嘴。不服人,好闹事。一次李家老大与父亲因为猪事吵嚷了两句,家保卸下铡刀,直截往李老二脖子上砍,吓得李家老大九天半没敢出门,最后央及了王总理、李眼镜、张木匠、五太爷提着点心来“下话”才了事。自小,家保就看不上灶保,一直直呼其名,从没叫过“哥”。家保总是欺负灶保。过年分炮仗,家保八十,灶保二十。父亲赶集回来一人买一个油饼,家保非咬一口灶保的不可。平白无故,家保想动手就动手。虽然这样,家保还是恨不得灶保早死,一次正月初一烧香,家保跪在桌案前向神仙祷告:“求求老天爷,让灶保早点死吧!”冷不防父亲一个巴掌扇过来,家保的耳朵“嗡嗡嗡”响了一个正月。家保还有个妹妹,叫保妹。保妹性子烈。家保惹了保妹,保妹能记恨四五天。父亲最惯保妹,含在嘴里怕咽了,托在掌上怕掉了。父亲杀猪做席回来,第一句话总是:“我的心疼娃保妹呢?”这令家保极不高兴,却不敢言语。

老子烧砖泥瓦,小子不离窑门。家保生来就是杀猪的料。自小跟着父亲,刮毛翻肠,是父亲的左臂右膀。家保十五岁时,父亲摔了一跤,闪了腰,右手的指头裂了条缝。眼看眼到了年底,应承下的事主不能退。父亲提着杀猪刀,可是手抖刀颤,就是使不上劲。家保夺过杀猪刀,一把摁住猪头,神不乱,心不慌,手不抖,刀尖顺着心窝慢慢没进去,热血喷涌而出。快,狠,准。家保拔下几撮猪鬃,佃绳一扎,开始烫毛,刮皮,开膛,翻肠,割猪头,卸肉。行云流水一般,比解牛的庖丁还利索,家保正式出师。一个腊月,家保跟着柏木大桶,穿着油旺旺的黑皮裤,带着一身猪的腌臜腥臭味,独自干掉了九十八头年猪,杀功颇丰。

家保自身带着一股杀气,再厉害的猪,见了家保都服服帖帖。一次张木匠家杀猪,猪连踢带咬,众人折腾了大半个早上,愣是没抓住一头猪。家保走过去,一把抓住猪的一条后腿,一提,猪两腿悬空,发不上力,乖乖受戮。刮细毛时,需在猪后腿上割一小口,将长长的“挺肠”伸进去鼓捣一通,将各个关节鼓捣通了,从小孔处往里吹气。以前父亲嫌脏,总是象征性地吹一下。家保不嫌脏,嘴拓在小孔上,只要一口浑荒之气,猪便鼓胀成一个圆球,轻轻一拍,简直要弹跳起来。家保杀的猪更干净。

父子联手,天下无敌。李老大挂单不住,去兰州打工。六月天,口渴,猛灌了一口凉水,一口气没上来,呛死了。拉回来,脑袋胀得比背斗大,借了口满是窟窿眼睛的白杨薄棺材,当夜埋了。堂哥去天水接三轮车,车翻了,人没抢救过来。四叔心灰意冷,砍了杀猪盆,去养猪厂当了长工。

上中下三村,成了家保父子的天下。

                            3

家族产业顺风顺水的父亲,本该高兴,可烦恼就像脸上的老年斑,总在不经意间爬上父亲额头。

当父亲的,在担心着儿子的终身大事。

每天晚上,父亲都把肋骨当算盘拨,拨来拨去,两个儿子都拨不到人前头。别人不说自己也明白,灶保比木头强不了多少,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就不动。父亲压根就没想着灶保能问上婆娘。家中有粮,心中不慌,父亲留有后路。这后路便是保妹。自古以来,一梁一柱,猪肉换羊肉,换头亲不丢人。

父亲更担心家保,家保做檩子短了,做辘轳细了,有手无心,是个半瓤子货。这些年一遇到可以的茬儿,父亲都尝探着打听,人家根本不认茬儿。眼看孩子都大了,茬儿越来越少,错过年龄,就更不容易了。上次好说歹说,托张木匠到后山问了一门亲,事情有了眉目,父亲带着家保去上门。三杯酒一下肚,家保现了原形,直接对着未来岳父开拳:“哥俩好,好到老!”连张木匠眼上都挂不住了。事情黄了。其实对于家保,父亲说着急也不着急,因为还有张家干女儿茂兰,这是父亲自小留的另一条后路。这些年,父亲不顾闲言碎语,两头兼顾,就是为了铺好这条路。当父亲向母亲掏出藏在心底最隐秘处的秘密时,多少年来,母亲第一次原谅了父亲。

茂生的婚事,前前后后都是父亲一手张罗的。大喜前五天,父亲就带着母亲、灶保、家保前去帮忙。母亲一反常态,显示出过分的亲热,姐姐长,姐姐短,倒令亲家母浑身不自在。婚后三天,茂生带着新娘子下了广州,进了工厂。正是五月半间,小麦黄梢,见风就干。父亲打发走家人,留在张家割麦。割完苫好,父亲才回的家。估摸着麦子晒干了,父亲又带上灶保家保去背麦。麦子上场,父亲帮张有福摞摞子。亲家母和茂兰家保转麦捆。父亲是有名的摞子匠,摞的麦摞子出檐,如一颗桃心,溜圆齐整,就是放上一年,也渗不进去一滴水。出庄的秧歌没差的,这一次,父亲拿出十二分的努力,要给自己迎个人,给亲家长个脸。没成想,偏染的颜色不上色,稀里糊涂的,“哗啦”一下,摞子破了,父亲从小山般的麦捆底出来时,腿折了。父亲成了十里八村的笑话。

落了第一场雪的早上,父亲跛着腿上了水泉湾,进了张家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早在孩子还小时,父亲就向亲家母吹过床边风,这一次只不过是捅破窗户纸。回来时,父亲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向全家人通报家保与茂兰的婚事。孰料家保听后,将头一偏:“我就是死都不要茂兰。”“这个死娃娃!”皇上不急太监急,天大的好事,谁想到半路冒出这茬。父亲与母亲前说后比,磨破嘴皮,费尽唾沫,可家保就是一根筋,死活不要茂兰。最后,当父亲的只得把话说明白:“错过这门亲,以后打了光棍,不能怪怨父母。”家保把胸脯一拍:“多少长着个鸡鸡,吐口唾沫是个钉,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怨别人。”当父亲的又把目光瞅向灶保,手心手背都是肉,安顿好一个算一个。灶保憨憨地笑笑。冷手抓了个热馒头,灶保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第二天,父亲约了王总理、李眼镜、张木匠、阴阳太爷这几个高台村的头面人物,提着点心、猪肉、酒、粉条四水礼上了水泉湾。喝过茶,父亲偷了个空,悄悄钻进厨房,委婉地向亲家母说出原委。亲家母当时就翻了脸:“你个没良心的,耍子人是不是?你欺负完老的又欺负小的……”父母低三下四,说是家保和茂兰八字不合,结婚后于娘家人不利,又说了灶保的种种好,并承诺,茂兰嫁过来后,把有三椽厅的老院给茂兰。明天就装一部电话机,茂兰嫁过来后,专门守电话机。在当时,电话机可是个金蛤蟆。“唉!女大不中留,到哪儿都是人家的人。”亲家母答应了这门亲事。

父亲真装了一部电话机,天线在房顶上。这可是个稀罕物,上下三村人都来看稀奇。父亲还装了个大喇叭,对着话筒咳嗽一声,上下三村都听得见,比村长家的还清晰。没过几天,有人从广州打来电话,喇叭里传出了父亲有点哆嗦的呼叫声:“喂——喂——喂——下家湾的德有,下家湾的德有,你后人让你吃过饭三点接电话。”同样的话,父亲重复五遍。接一次电话,收两元钱手续费。打电话按时间算,一分钟两元。这生意,比杀猪的买卖好一百倍。

宜早不宜迟。怕夜长睡梦多,有人背后说嫌话,一月后,父亲宰了肥猪,给灶保娶婆娘。新媳妇进门时,家保从人缝里瞅了一眼:野鸡成了凤凰。穿着大红衣服的新娘子,一脸富态,不再是那个衔着鼻涕的毛丫头。家保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一整天,家保都不高兴,崖打死了父亲一般,阴着个眼,故意找茬发火。晚间,人客散后,家保截住上完厕所的父亲,红着脸问老子:“我和茂兰的事,我想变……”话还没说完,父亲抽裆就是一脚:“看把你个胀冷饭的,捉不住热凉的东西。苍蝇蹬到屁上面,这次把你的狗球耽搁了。前边划开渠,后边不沾泥。话早说了,你给我死到外面去!”

这一夜,家保一眼没闭。

村中同龄人问灶保:“和婆娘睡觉受活不?”灶保没回答,勾着头只是笑,嘴碎的村人却给灶保起了个“王受活”的外号。家保每次听见有人这样叫灶保,心中都像吃了苍蝇一样。家保最想听见大喇叭里茂兰的声音,又怕听见这个声音。

人哟,真难!

                              4

父亲起夜,听见家保还在哥哥屋里说笑。

决不能祸起萧墙,惹人笑话!

不声不响,父亲用三天时间置办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茶。第四天,请来王总理、李眼镜、张木匠、阴阳太爷及几个本家兄弟,还特意叫来了亲家母,郑重其事地给二兄弟分了家。父母与家保搬入新院,另起炉灶。老院连同电话机子留给灶保,新院和杀猪做席的手艺给家保。面柜一人一个。骡子及农具两家暂时共用。分地时,釆用传统而古老的方式——抓阄。将梁畔的两亩半地单独留出来,算是老两口的口粮地,给家保。其余的,根据大小瘠薄搭匀。山底下的大地,当年是一等地,今天还是一等地,一分为二,一边一份。抓阄时,茂兰推开灶保,拾了一颗。结果当场公开,当着大家的面写下字据,双方都还满意。最后父亲对灶保家保两兄弟吩咐:“家分开了,心不能分开。亲的说不远,胳膊断了往里拐,以后要相互帮忙。”

庄里人走后,父亲把家保和保妹叫到跟前,柔声细语地商量给家保换亲的事。家保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保妹半天一个声气都没给,站了一会,撩起门帘出去了。西房门狠狠地“咣当”了一声。

保妹藏着心事。这心事,村里的年轻人都知道。保妹喜欢君有,自小就喜欢,同村孩子一起割草,君有和保妹常在一个屲上。同伴欺负保妹,总是喊君有的名字。君有不像农村孩子,身单,五官俊俏。君有会吹梅管,大家在韭菜梁上歇息时,君有吹《雪中情》,“雪中情,雪中梦未醒……”天上丝丝缕缕的云,轻轻落下来。君有手巧,会嫁接树苗,能把青砖剧成条,在渗水石上拼成亭台楼阁。君有常在大场边等茂兰。保妹曾无数次憧憬过与君有成婚的情形,可偏偏……保妹不敢往下想。其实,对于父母的想法,保妹早就有耳闻。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用女儿给儿子换婆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如此……哥哥不成家,父母的心就放不下,这都是命!

这一夜,保妹一眼未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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