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夏天

遇见一场以你为名的夏天

一、立夏

夏霖第一次看见那个人,是在经管学院和外院的联谊晚会上。她被羞于单独前来的室友拉作陪衬,走得匆忙就随便抓了件衬衫套上。

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发现周围都是妆容精致、服饰靓丽的女孩子,香水味和脂粉气甚至盖过了糕点的甜香。夏霖审视了下手机中的自己,素颜朝天,眼窝下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再加上素色格子衬衫和白球鞋,一看就是懒于社交也不会打扮的那种女生。

室友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一个经院的男生聊嗨了,两个人互相交换微信后便加入了那边的游戏阵营。一群人围成一圈玩“三个字”的接龙游戏,不时发出阵阵爆笑声,不相识的男生女生们很快就在热闹的氛围中熟稔起来。

夏霖没有主动加入也没有被邀请进任何一个圈子里。大概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淡漠,在别人眼中被理解为清高;又或许她穿得太朴素,并不像是来联谊的架势。总之,她落单了。

不能白来一趟吧,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她想着,开始拿着盘子盛蛋糕吃。方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点,小巧而精致,还在边缘点缀了玫瑰花瓣,勺子也是樱花的形状。陈列的高脚杯里盛了红酒,在灯光的投射下呈现出琥珀般的晶莹色泽。

经管学院是真的很壕。夏霖边吃边暗自吐槽。索性吃饱了,这趟来的还不算太亏。

晚会已经进行了一个小时,大家通过游戏和聊天熟络以后便是节目热场了。夏霖不准备停留太久,她七月还要去考雅思,准备时间有限。正想给室友发条微信告知自己先走一步,忽然现场的灯全灭了,一时间让人辨认不出方向。身旁传来女孩子的惊呼,有人打开了闪光灯,很快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源。

“搞什么,这个时候停电?”身旁一个女生不满地抱怨。

“肯定是经院的保留节目,你看舞台那边投影是亮的。”有人回应道。

夏霖顺势朝舞台的方向看去,果然帷幕上方有两束光投映下来,紧接着一个穿着白衬衫外搭灰毛衣的男生拿着话筒走出来。是一张夏霖没见过的、英挺而轮廓分明的脸。

男生站在舞台中央,打光灯为他周身蒙上一层淡淡的白雾,能清晰地看见尘埃在空气中安静地掉落。

“再次热烈欢迎参与这次经院与外院联谊晚会的同学,希望你们今晚能玩得开心,还有……”他眨眨眼,笑容明亮,“找到投缘的那个人。下面是我们为大家准备的节目,我先献唱一首《永不失联的爱》把气氛活跃起来,会唱的同学可以和我一起唱。”

他举起话筒,台下爆发出热烈的尖叫声。

他启唇吟唱,微微阖目时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唱至高潮,大家纷纷挥动的闪光灯连缀成海。

夏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忽然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厌倦。舞台上的那个人,还有周围浮光声色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令她感到胸口滞闷。

我到底是有多格格不入。她苦笑着,慢慢走出了会场,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狗。


二、小满

陈雅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12点,推开宿舍门便看到夏霖坐在桌前奋笔疾书。她一个箭步上去抽走了那卷厚厚的雅思题,恨铁不成钢地给了夏霖一记爆栗:“让你去社交,你倒好,提前溜走不跟我说就算了,居然放弃这么美好的夜晚在这里学习?夏霖,你是脑子有病吗?平常上课还不够你学的?”

突然后脑勺被重击,夏霖有些委屈:“我本来要发微信给你的,但是光顾着看节目,给忘了。”

“你还看了节目?”陈雅兴奋起来,“没想到经管学院人才辈出啊,我们外院的风头尽给他们抢走了。你看了那个街舞没?太燃了,看得我都想回炉重造了……”

夏霖微愣:“没有,我就看了第一个节目,觉得无聊就走了。”

“无聊?”陈雅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你不觉得季观澜很帅吗?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好像是高中直接保送的我们学校,本来以为只是头脑好,没想到唱歌也这么好听。只是可惜有女朋友了,艺术学院的,听说是女孩主动追的他。不过跨校区恋爱也是艰难啊,不知道他俩能不能挺到毕业,毕竟一群女生都虎视眈眈着呢,我也……算了,我就不奢望了。”

陈雅看着夏霖一幅沉思状,以为这个话题成功勾起了对方的兴趣,便自顾自兴奋地往下延伸道:“这个季观澜啊,自身这么优秀就算了,还特别亲民,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委托他做什么事,只要是能帮的忙他一定会帮。就因为这样,好多女生都误以为他喜欢自己,最后一个个表白失败,少女心碎一地啊。所以说,像这样的人远远观赏就好了,不要……”

“陈雅。”

“还想知道什么?”难得夏霖有兴致跟她谈论八卦,陈雅正襟危坐,随时等待被提问。

“paralysis是什么意思来着?”

“麻痹啊。”陈雅没想到对方问了个单词,愣愣地接了回去。

“哦。”夏霖从陈雅手中夺回雅思题,转身继续写阅读。

……陈雅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被气得肝疼,搞半天人家根本没听自己在说什么,还在想雅思题?还问什么paralysis的意思?“夏霖nmb,祝你雅思考五分。”狠踹一脚桌子,陈雅决定不再搭理这个顽固不化的铁树,去卸妆洗澡了。

真题摊在面前,台灯下泛黄的劣质纸张被水笔氤出一圈圈淡红,让原本清秀的字迹呈现出一种不平整的毛糙。书是从网上淘的,50元五本,正版书太贵了,她没钱买,又不想从图书馆借别人留下痕迹的旧书。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做段落搭配题。平时熟练的题型此刻却变得毫无头绪,她一遍遍地扫视文章,直到计时器的声音响起,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毫无征兆地剪断了好不容易串联起来的思绪,珠子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把人也切割地七零八落。

夏霖颓然地向后倒去,决定明天去图书馆熏陶自己。

只不过是太久没和异性接触而已,所以心绪才会被轻易吹散,她才不会对一个中央空调动心。

那个叫季观澜的人,本质上不过是一个中央空调罢了。


三、芒种

当陈雅和在联谊晚会上认识的男生手挽手走到夏霖面前时,她几乎要瞠目结舌了。

“你们……你,你这也太快了吧?有一个星期吗?”夏霖声线颤抖。

陈雅白了她一眼,随即介绍道:“这是苏叶,我男朋友,学国际贸易的。这个傻不愣登的家伙是我室友,跟我一个专业。”

男孩子高挑瘦削,有一双上挑的细长眉眼,嘴角噙笑,像是混得很开的类型。他松松垮垮地向夏霖打了个招呼,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正好也是饭点了,下课的大部队化为流水向食堂涌去,夏霖不想跟他们挤食堂,正想找个借口开脱,却对上了陈雅挤眉弄眼的疯狂暗示。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想去外面吃,可以吗?”

“校外最近新开了一家牛肉饭,听说口碑还可以,我带你们去如何?”苏叶笑着提议。

陈雅倒是很兴奋的样子,左手挽着男友,右手挽着室友便开启了话匣子。

恋爱期的女人啊。夏霖被她强行挽着三人行,尴尬癌都要犯了。偏偏那个叫苏叶的男生还一幅饶有兴致的表情,让她都觉得路人投来的打量是自己多虑了。

三人找了张桌子坐定,陈雅开始研究菜单,苏叶就托着下巴看她。夏霖坐在这两人的对面,感到尴尬和不适感又从脚底升腾至脸颊。

“我感觉你们经院厉害的人好多哦,上次联谊表演,还有上上次辩论赛,风头都给你们出尽了。你们平时课业不忙吗?应该比其他理工科要轻松不少吧。我认识的一师兄,学建筑的,每次见发际线都在后移,毫不夸张。我还想着要不要给他推荐植发医院来着。”等餐的过程中,陈雅又开始滔滔不绝。

“还行吧,对于理科生来说,至少数学学得没那么痛苦。我的室友,季观澜,你认识吗?晚会上唱歌的那个,寝室就属他最闲,都没见他正儿八经学习过,可能也是脑子好。”苏叶漫不经心地接住话茬,“不过像他这种男生,你们女生肯定不会不认识。”

“季观澜是你室友?”陈雅立马声音上升了一个分贝,“之前都没听你说过。”

“我们才认识几天啊。怎么,你对人家有意思?”

“怎么可能,你看我是那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女生吗?”陈雅佯装不满地锤了他一拳,“我只是八卦嘛,八卦。他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吗,总是惹女生伤心?”

“只是她们有时候想得太多罢了。”苏叶淡淡地说,“观澜不是那种人。”

“那他的女朋友呢?季观澜跟她感情怎么样?真的是女生先追的他吗?”

苏叶把牛肉饭推到她面前,“你的问题太多了,吃饭。学学你室友,一脸宠辱不惊。”

正大口吃饭的夏霖:……

其实你有点嫉妒他吧。夏霖看着面前神情寡淡的男生,把这句话和着米饭吞了下去。

那样耀眼的一个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上帝偏爱的追光。


四、夏至

夏霖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时才发现,夏天真的到来了。女孩子们换上了鲜艳的裙装,露出纤细笔直的小腿,男孩子们也都穿上了T恤和清凉的短裤。她自己倒是万年不变的单色衬衫牛仔裤,袖口堪堪挽上去一截,领口半敞不敞。

也许是该好好打扮一下了。这么想着,她松开了万年不变的马尾辫,任头发自然微卷地垂落在肩膀。没有皮筋的束缚,头皮好像都少了些紧绷感。

她总是不注意把头发束得太紧,牵连着头皮也有种细密的疼。

走进辅修教室已经快上课了,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些学生,并没有她想象中多。也是,大家辅修都偏爱法律、金融之类的硬核专业,心理学倒像是真正感兴趣的人才会选择的。

她在后排过道左侧的位置坐下,掏出笔记本和水笔,还有一本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第一节课算是导论课,老师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夏霖听着听着就有些无聊,便翻开了手边的书。她不怎么读童话,但在图书馆转悠时却被这个美丽的名字吸引,就借了回来,却迟迟没有翻阅,直到返还期限快到了,她才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拿死亡来换一朵玫瑰,这代价实在很高……”白日灼灼,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带着令人不太舒适的刺目。她的眉毛微皱,用手轻轻挡住光源。“……学生从草地上抬头仰望着,并侧耳倾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在对他讲什么,因为他只知道那些写在书本上的东西。”

忽然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一片深蓝的宁静笼罩住书页,连带着焦躁的心也变得清凉。夏霖抬起头,发现右手边过道内侧的男生好心地帮她把窗帘拉上了。正想向男生道谢,却看到对方长着一张熟悉的脸,朗目疏眉,线条挺括,与他的名字恰到好处地熨帖,大气磅礴。

季观澜朝她笑笑,笑的时候眉眼又格外柔和。一瞬间她倏然心乱如麻,回避开他的视线。

他不懂夜莺在对他讲什么,因为他只知道那些写在书本上的东西。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夏霖依旧沉浸在若有所思中,直到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嗨。”

夏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就对上一张无辜而亲和的脸。

“有……有事?”她不是很明白季观澜为什么要来和自己这种透明人士主动打招呼,有点诚惶诚恐。

“你是不是在大一上学期的时候代表外院打过英语辩论赛,夏……夏霖同学?”

“啊,是的。”当时初入学,尚且还抱有一展风采的雄心,于是主动请缨,结果面对台下乌泱泱的观众和闪光灯差点当场死亡,气息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英勇就义。这次经历让夏霖重新审视了自己:她远比想象中要社恐和怯懦。

这幅丑态居然被季观澜看到了,还记到现在?太丢人了,颜面尽失。

“那个,虽然这么说有点唐突,但可不可以请你加入我们的辩论社,参加这次的英语辩论赛?”男孩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你那次的表现给我印象很深,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胜算会大很多。”

“拜托了。”

高大的男生挺拔地立在过道边,一双眼睛真挚地望着她,像是在深邃潭水里撒了一捧夏夜的星。

还有微微前倾的宽阔肩膀,夏天独有的汗热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

熟悉的挫败感再次袭来,她闭上眼,颓然道:“行,我答应你。”


五、小暑

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加了微信。

临走前对方指着她桌上摊开的《夜莺与玫瑰》说:“我看过这个童话,很浪漫。”

夏霖注视着他渐渐远去的后脑勺,心想到底浪漫在哪里。

夜莺为了给失恋的少年贡献一朵红玫瑰,不惜用胸膛抵刺歌唱上整整一夜,用鲜血染红了玫瑰树的血管,才孕育出冬天唯一的一朵玫瑰。

最后少女说,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更值钱。

分明是个残酷至极的故事,只有一无所知的夜莺勉强算得上幸福。

她也不过是对大臣侄儿鞋上银扣子心生渴慕的少女,迫切想摆脱生活赋予自己的琐碎与庸俗,哪里配得上以生命献祭的、唯美如红宝石的玫瑰花。


夏霖躺在床上,浏览着季观澜发给自己的微信消息。

“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是金融专业的季观澜。冒昧把你拉进来真的很不好意思,下次我请你吃饭吧。”

“比赛是在什么时候?”

“七月下旬,正好咱们小学期课结束。你还有别的事么?”

正好和雅思撞了啊……夏霖有点头疼。本来还想一次出分的,毕竟报名费那么贵。

“没事。”她斟酌着说,“我小学期没什么课,应该还挺闲的。”

闲个鬼。她砰的一声向后栽倒在床上,换来对床室友的巨大白眼。

“那真的太好了(笑脸),我们准备时间很充足,后天辅修下课我跟你介绍一下队友。一个叫苏叶,是我同系的室友,还有一个叫张国仕,计算机学院的。我告诉他们外院大佬来我们队,哥们几个都说稳赢。我们真的觉得你那次辩论赛表现特棒,你的口语是怎么练的,教教我呗。”

社交废人看着这几句恭维的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自言自语练的”还是谦虚“其实我也没有这么厉害,准备充足罢了”?

她想不出回话,便心烦意乱地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那边看夏霖半天没反应,很抱歉地来了一句:“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何止是吓到我。

胸膛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她盯着屏幕上漂亮女孩的容颜,心想,何止是吓到我,我的心脏都要骤停了。


社会心理学安排在晚课时间。夏霖在宿舍收拾好书包,顺势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二十来岁全盛时期的少女却耷拉着眉眼,嘴唇和脸颊一样没有血色,苍白而孱弱,配上披散的长发,活像个误入阳间的女鬼。

想了想,她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泡泡袖的样式,下摆点缀着繁复的蕾丝。

“你今天怎么还打扮起来了,上次联谊晚会就套个衬衫,这次就去上个晚课还特意换件衣服?”陈雅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一番,“恋爱了?”

“怎么可能。”夏霖慢吞吞地穿鞋,“只是觉得买了一直不穿有点可惜。”

陈雅啧啧几声:“你这一身还挺好看,记得推店铺给我。还有,夜宵我想吃宿舍下坡那边的凉面。”

“滚。”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宿舍。


夏霖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上课五分钟了。她猫着腰在门口张望,试图在老师转身时混入后排的座位。定睛一看,原本学生就不多,人还拼命地往后坐,摸鱼摸得已入臻境。

要不然下课再进去吧。正准备悄悄溜走,衣角却被人拉住了,墙角处探出一张笑意灿然的脸。季观澜无声地指指身旁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

夏霖只得坐过去,全身莫名发烫得像有把火在烧。

夏季的傍晚隐约能听到断续的蝉鸣,高昂的曲调中透着嘶哑,像羽毛阵阵挠得人心痒。

教室里冷气开得很足,没一会儿她的皮肤就起了鸡皮疙瘩。夏霖托着腮一脸全神贯注,实则思绪早已被身旁垂首记笔记的少年吸附。头顶的光源暗沉却又奇异的晃眼,老师的话语像被揉碎的字符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四周。

余光里的少年专注地抄着板书,睫毛安静地垂落,又被空调的冷风吹得微颤,丝毫没有苏叶口中“不怎么学习”的模样。

传闻中做什么事都很轻松的学霸。

被无数女生思慕的英俊少年。

她以为是中央空调,但其实并不是的男孩。

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有女朋友的这个人。

“别总低着头啊。”恍神间,好像有人这么对她说。

“总低着头的话,就看不到前方的风景了。”

夏霖倏地抬头,对上了身侧男生干净澄澈的眼,映出两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自己。

像是所有阴暗潮湿的心思悉数被看穿,他沐浴着太阳的温度而来,为她苍白无力的青春镀上一层明亮的底色。

谁说这不是一种恩赐。


六、大暑

季观澜委托夏霖参加的辩论赛其实是每年一度和B校的对垒,虽说是两校辩论社的友谊联盟,但暗下里也关乎学校间的牌面。今年依旧按照惯例是英文场次,而投票最多的成为最终辩题。

英语辩论采用的是英国议会制,夏霖打过一次对赛制尚且熟悉,又是英专生,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团队的核心人物。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辩题,对资料进行查阅和检索,再反复修改辩词、统筹陈词。

夏霖的能力受到了其他队员的充分肯定,季观澜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我觉得你真的很棒,你要有自信。”

苏叶和陈雅的恋情结束得就像开始得那么迅速,夏霖倒渐渐和他熟悉起来,也在他一次次有意无意间的提及和观察中慢慢勾勒出季观澜的全貌。

他并不是传闻中学什么都很轻松的家伙,有时候也会为绩点提不上去而发愁;

他的确在高三就获得了保送资格,但仍然和其他人一样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他受很多女生的追捧,但从来不会用言语给她们暧昧的希望。

他大方,坦荡,真诚,像一棵永远都在拔节向上的树,为需要帮助的人投射下清凉的阴翳。

他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太多,好得让她望尘莫及,只敢远远看着他的背影,再不敢希冀队友身份以外的恩惠。


比赛的前一天,夏霖不负众望地感冒了。陈雅恨铁不成钢地给她腋下塞了个体温计,发现水银升至37度6,低烧的微醺。

手机震动的时候她还处于迷糊的状态,挣扎着要起床却被陈雅按了回去。是辩论队微信群里的消息,通知大家下午三点在图书馆旁边的咖啡厅集合,进行赛前的最后一次集体商讨。

陈雅看了看睡得不省人事的夏霖,又看了看群聊里季观澜的头像,自作主张地点进去回复道:夏霖发烧了,现在在宿舍休息,我代她向你请个假,你批准吧?

“烧得严重吗?”对方回复得很快,能感觉到语气中有一丝焦急。

“放心吧,还没严重到明天不能起床的程度。”

放下手机,陈雅给夏霖掖好被子,叹了口气对她说:“我有事先走了,中午给你带粥。”

夏霖无意识地嗯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陈雅在宿舍楼下意外地看到了季观澜。对方提着一个塑料袋,有些羞赧地站在女生来来往往的门口,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极具辨识度。

她掏出手机,这才发现前任男友苏叶给自己拨了好几个微信电话。

翻了个白眼,她走到季观澜面前:“喂。”

“你是陈雅吧。”季观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你给我回的微信吗?”

“是啊。”陈雅从上到下把季观澜打量了一番,瞥到白色塑料袋隐约露出打包盒的轮廓。“怎么,这么关心你的队友啊?”

“麻烦你把这个给她,我买了一食堂的白米粥,还有退烧药。她……烧得厉害吗?”

“低烧,吃了药睡一觉应该就能好。”陈雅接过袋子,“我可是记得你是有女朋友的。”

“嗯。”少年笑得眉眼弯弯,“所以不要告诉她是我送的,改天我请你和苏叶吃饭。”

谁愿意和前男友吃饭啊。陈雅愤懑地腹诽了一会儿,忽然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多情,但还请你不要伤害她。”

和传闻中一样多情?季观澜哑然失笑:“不会的。我也是担心她明天不能照常参加比赛,毕竟是英文辩论,很难找到顶替的人。

陈雅哼了一声,转身又上楼了。


小组会议因为夏霖的感冒推迟到了晚上八点。吃了室友带的药和粥,夏霖觉得自己又能生龙活虎了。她跳下床,开始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呢?夏霖再一次看向镜中的少女,雾蓝色的棉麻长裙,白色的细跟凉鞋,微微卷曲的过肩长发,摘了眼镜后格外明亮的眸子,被唇釉涂抹后的水润唇瓣。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一丝类似于自信的神情?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觉得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也没有那么难?

她年轻的心,第一次因为谁而躁动,又是因为谁而炽热?

季观澜远远地向她挥手,铺天盖地的酸涩填满胸腔,像是喝了一口刚启封的罐装可乐,气体猛然间窜到鼻腔,让人几欲落泪。


七、立秋

“打得漂亮,小夏。”

夏霖正擦拭额头虚汗的时候,季观澜从身后经过,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停留的瞬间,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过电般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末梢。

这是她第一次被喊“小夏”。她怔在原地,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苏叶和张国仕也纷纷过来同夏霖攀谈。“妈的,B校那几个人真的太能扯了,结辩的时候我都紧张死了。”苏叶激动地开始爆粗口。

“幸好夏霖发挥得稳,我看她那么淡定,脑子也就慢慢冷静下来了。”张国仕笑着说,“多亏了你。”

“是多亏了熬夜查阅资料的大家。”夏霖心虚地微笑。其实赛场上她也一直紧绷着,只不过平时面瘫惯了,才被误认为成不怯场的从容。

“季观澜这家伙未免也太重色轻友,比赛一结束就去和女朋友卿卿我我了,恋爱狗真是惹人烦。”张国仕说着说着看向某个方向,冷嘲热讽中带点羡慕,“不过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估计比他还猴急。”

夏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的,一个栗色长发的高挑女孩捧着一束鲜花在和季观澜说话,笑容甜美而烂漫。后者微微俯下腰身,专注倾听的神情仿佛再容不下其他人。

她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和周围人不过是单调的陪衬,舞台上的主角,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张国仕还在自顾自地吐槽:“下学期艺术学院的人就搬过来住了,这俩终于能结束远距离恋爱了,虽然有校车吧,但新老校区隔得这么远,过来一趟也是真的费时费力。我挺怀疑下学期咱们还能经常见到观澜么?不会下次见面就是在小树林了吧?”

苏叶没接他的话茬,他偏头观察着身侧从某刻开始就游离天外的女孩,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之前陈雅曾问他季观澜是不是总惹女孩伤心,他淡然地回答道只是你们想得太多而已。

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把善意误读成喜欢,把恩惠放大成爱情。

他从来就懒于掺和季观澜的感情生活,和这种人气角色同住一个屋檐下在某种意义上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但对方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中左拥右抱的那种人,相反和女朋友的感情一直都非常稳定,即使在宿舍看不到他们经常联系。

他读不出季观澜的心思,也不懂他对夏霖是不是欣赏多于怜惜。

也许她会怨恨季观澜带给她的错觉,正如无数个被拒绝的女孩一样,但苏叶直觉上觉得,她从心底是感激他的。

谁知道呢。少女的心思,说不明,道不清。


八、处暑

当校园里飘起第一片叶子的时候,夏霖觉得夏天应该要结束了。

正午的阳光把教学楼切割得半明半暗,四周沐浴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炼乳的质感。麻雀在电线杆上停歇,夏末的天空澄澈而明朗。

岁月静好,天光悠长。

辩论赛赢得了全场的掌声,她的雅思却是意料之中地考砸了。季观澜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几番发微信要请她吃大餐以赔礼道歉,都被她回绝了。

也许是课业繁忙,季观澜在新学期伊始就把辅修废了,他们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过面。

很奇怪。学校不算大,学生常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他们却连一次偶遇都没有。她甚至抱着一丝侥幸在他们筹备比赛期间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蹲点,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到来仿佛是上帝刻意为她一人安排的桥段,现在故事结束了,他自然也就退到了幕后。

其实还是会常常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又入围了校园十佳歌手,比如跟着导师参与了金融类的某个项目,再比如,和女朋友一直很恩爱。

她偶尔也会给他的朋友圈点赞,对方也不时在她发的文字下互动,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状态了。

遗憾的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那句压抑在心底已久的“谢谢你”。

谢谢你,盛装莅临我的生命。

她再也不会低着头走路,因为有个人对她说“低着头就看不见前面的风景”。

她重读《夜莺与玫瑰》,忽然感受到了他所说的浪漫为何物。

她开始明白夜莺歌声里的诉说,她不再只知道那些书本上的东西。

她逐渐步入少女繁杂的世界,逐渐成长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夏天结束了,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夏天。

但再也不会有一个夏天如同这般炽热,裹挟着雨后草木与旭日暖阳的气息,丝丝缕缕贯穿至生命长河里的每一处印记。

那个叫作季观澜的少年,是她的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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