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纪经文歌概述
如果有人问创作历史最悠久的音乐体裁有哪些,那么经文歌可以算作答案之一了(也许只有弥撒比它历史更久远)。从它诞生的13世纪起,直到我们当代,不断有新的经文歌被创作出来。从约1220到1750年,经文歌一直是最重要的音乐体裁之一。
经文歌“motet”一词来自法语“mot”,是“文字”的意思。在中世纪,人们经常把文字或者不带文字的音乐段落附加到圣咏上。到了12世纪晚期,巴黎的一些教士开始为圣咏增加旋律线,有时还带有歌词。逐渐地,这些段落(称为“克劳苏拉”,clausula)从礼拜仪式中独立出来,很快发展成一种13世纪重要的世俗艺术音乐体裁,即所谓的经文歌。经过八百年的发展,经文歌已经变得很难用单独的特征来定义,我们只能在时代或地域背景下讨论它的内涵和特点。本文关注的中世纪经文歌,是一种复调音乐作品,它的基础旋律声部(tenor,“支撑”的意思)通常是一种重复的节奏型,上方声部(最多可以到三个)一般带有不同的拉丁语或法语的歌词,而且旋律运动的速率比基础旋律声部更快。
虽然经文歌产生于巴黎圣母院乐派,但来自英国、西班牙和德国的抄本证明它很快就在欧洲别的国家风行开来。经文歌的上方声部都有自己的诗文歌词,歌词可能相同,但大部分情况下是不同的(多种歌词,polytextuality),每个声部都有自己的韵脚和乐句结构。上方声部歌词和节奏均相同的经文歌,叫做孔杜克图斯-经文歌(conductus-motet),因为它具有孔杜克图斯的特点,这种经文歌只存在于13世纪上半叶很短一段时期。三声部的经文歌是标准形式,在紧邻基础旋律声部上方的是经文歌声部(motetus),最上方是第三声部(triplum)。在文献里通常使用“二重经文歌”(double motet)这一名称来指代两个上方声部歌词不同的三声部经文歌,即只算上方声部的数量。类似的,用“三重经文歌”(triple motet)来指代四声部经文歌(第四声部quadruplum)。从语言上分类,歌词都是拉丁语的叫做拉丁语经文歌,都是法语的叫做法语经文歌,还有一种同时使用拉丁语和法语的经文歌,叫做双语经文歌(bilingual motet)。
通常经文歌的声部越高,它的节奏越快。早期的方块记谱法缺少表示节奏的符号,为了适应越来越复杂的复调音乐的创新,巴黎的音乐家们确立了可以代表六种节奏模式的基本符号。越来越精确的节奏符号的创立,反过来为作曲家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度,让他们创作出来更复杂新颖的音乐。由于篇幅所限,这里无法具体讨论中世纪节奏模式理论。需要提及的是,加兰的约翰(Johannes de Garlandia)和科隆的佛朗哥(Franco of Cologne)都为表达精确节奏的记谱法做出了重大贡献。
有一种用在经文歌上方声部的织体技巧很有趣,即在两个声部中插入短小的休止,打破它们的旋律线,当一个声部演唱时,另一个声部休止,就像打嗝一样。这种手法叫做分解旋律(hocket,在拉丁语和古法语中都是“打嗝”的意思),同时也作为一种经文歌的类型。还有一种类型叫做移植经文歌(motet enté),即在经文歌中引用游吟诗人创作的世俗歌曲(通常是叠句),使它在新的内容中成为一个浑然天成的部分。与游吟诗人歌曲巧妙地结合,成为一种智力上的挑战,这使经文歌在13世纪非常受欢迎。
经文歌创作的繁荣,体现在现存的众多抄本中。巴黎圣母院的原始资料、游吟诗人歌曲集和其它各地的抄本中都出现了经文歌的身影。专门的经文歌抄本中最有名、包含经文歌数量最多的当属《蒙彼利埃抄本》(Montpellier Codex,以下简称《抄本》)。
《抄本》的构成和内容
《抄本》已知的第一个拥有者是Bouhier(1721年),之后它辗转多处,1804年,法国蒙彼利埃医科学校的教师Prunelle把它移交给了学校(书架编号为H. 196,学界通常缩写为Mo)。《抄本》的尺寸并不大,为192×136 mm,总共400张对开本羊皮纸。《抄本》里充满了美丽的金叶彩饰、带有图案的首字母、装饰性的页边和精美的乐谱书法。《抄本》共有345首音乐作品,其中复调作品336首,除了少量孔杜克图斯和奥尔加农,占了绝大部分的是315首各种类型的经文歌(不包括重复的和未完成的经文歌)。这部综合全面而又精美绝伦的抄本一直吸引着学术界的目光。
整个《抄本》由八个分册绑订而成,其中第二到第六分册是最古老的一部分,通常称为《抄本》的“旧全集”(old corpus),据信是在1270年代晚期或1280年代的巴黎制成的。第二到第六分册中的每个分册都属于某种特定的音乐体裁或风格类型,开头用带有图案的首字母清楚地标识。很可能是在1290年代,用另外两个分册(第一和第七分册)将“旧全集”夹在中间。《抄本》编订的最后一个阶段,即为最后一个分册第八分册。通过对记谱法和音乐风格的考察,虽然大多数学者们认为第八分册作品产生时间肯定晚于前面其它分册,但具体时间是什么还存在争议。这个时间点对于音乐史编纂来说非常关键,是13世纪和14世纪音乐风格划分的节点,即古艺术和新艺术风格的节点。
《抄本》的第一分册包括一首《赞美上主》、一首孔杜克图斯、三首分解旋律经文歌和五首奥尔加农(两首是佩罗坦的作品)。第二分册是17首三重经文歌的专集,除了一首为拉丁语,其它都是法语的。第三分册是只有11首二重多语经文歌的专集。第四分册是22首二重拉丁语经文歌的专集。第五分册是《抄本》的核心部分,共有100首二重法语经文歌。第六分册是75首二声部法语经文歌的专集。第七分册是39首二重经文歌的专集,大部分是法语的,还有少量拉丁语和多语经文歌。在第八分册前面是两个附录,包括11首二重经文歌。第八分册是42首二重经文歌的专集,大部分是法语的,但包括一组重要的拉丁语经文歌,它最初是一份独立的手稿,可能完成于14世纪早期。
《抄本》中经文歌的作者大部分是无名氏。在和其它抄本比对时,可以辨认出来少数作曲家的作品,如亚当·德·拉·阿莱(Adam de la Halle),奥弗涅的纪尧姆(Guillaume d'Auvergne),和主教法律顾问菲利普(Philippe le Chancelier)等。《抄本》中经文歌的音乐风格横跨整个13世纪,可以根据不同时期分为两组:早期组,约1200-1270年,Mo 19-252;晚期组,约1270到1300年早期,Mo 253-345。
在《抄本》中,第二到第六分册属于前佛朗哥记谱法,而佛朗哥记谱法用于第七和第八分册。13世纪末期发展起来了的佛朗哥记谱法系统,能够表达时值范围更大和更精确的音符值。受此影响,经文歌的上方声部在节奏上可以更具灵活性和多样性。早先每一个短音符(breve)只能分为两个或三个小音符(semibreve),现在可以分成多达九个小音符。例如,亚眠的彼得鲁斯·德·克鲁斯(Petrus de Cruce,法语写作Pierre de la Croix,活跃于1270-1300年),在Mo 215《有些人写歌曲是为了癖好/好长时间我已不唱歌了/宣布》(Aucun/Lonc tans/ANNUN)中,把一个短音符分成了七个小音符。这首二重经文歌的三条音乐旋律线分化得很明显,基础旋律声部缓慢移动,经文歌声部速度中庸,第三声部是快速的雄辩风格。这样的织体在14世纪非常受欢迎,经常出现在马肖(Machaut)和菲利普·德·维特里(Philippe de Vitry)的作品中。这类运用小音符的新的多重划分的经文歌被称为“彼得罗经文歌”(Petronian motet)。
经文歌与世俗音乐的结合
经文歌是一种具有高度智识含量的音乐体裁,它的创作者主要是宫廷、大教堂和大学那些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饱学之士。从克劳苏拉演变过来的经文歌渐渐脱离了宗教仪式,而转向世俗领域。到了13世纪中叶,基础旋律声部似乎可以用乐器来演奏(大多数学者的共识),有两个带世俗法语歌词的上方声部成为经文歌的标准形式。这种二重法语经文歌是13世纪最流行的经文歌类型,也占了《抄本》的重要部分。它的基础旋律声部通常基于圣咏片段,但有时也基于舞蹈或流行曲调。两个上方声部各有各的歌词。
《抄本》中有一些法语经文歌的歌词来自“典雅爱情”(courtly love)的诗歌。在奥克语(法国南部的一种方言,南方游吟诗人的诗歌语言)中,也写作fin 'amors,即“真爱”的意思。这种真爱必须是婚外恋,而且男方(通常是骑士和贵族)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恋人(贵妇)的指令,无论是理性的还是非理性的。这种情诗通常配乐演唱,它的修辞和习语及音乐风格对13世纪经文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经文歌的作者有时候故意在圣咏歌词和上方声部的歌词之间寻找联系,使它们发生有意义的情感共鸣。在早期组中也有一些三重经文歌和只包括一条旋律线的二声部法语经文歌。许多二声部法语经文歌类似于游吟诗人的情歌,实际上,情歌的一部分经常被引用在经文歌的上方声部,即所谓移植经文歌。二重或三重经文歌的上方声部的歌词在内容上联系很紧密,可以看作一种语言上的主题与变奏。然而,在一些例子里,这些歌词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例如,用非常相似的语言来表达玛利亚女士和圣母玛利亚的激情之爱。
抄本》中有一首二重法语经文歌Mo 319《谈论打谷和筛糠/巴黎的早晨和夜晚/新鲜草莓》(On parole/A Paris/FRESE NOUVELE)特别有趣。它的基础旋律声部用的是巴黎街头水果贩子的吆喝曲调:“新鲜草莓!熟透了,法国味儿!”并重复了四次,这很可能是直接从巴黎街头采集来的。经文歌声部和第三声部描绘了中世纪兄弟会的聚会,文人青年们大嚼阉鸡,痛饮美酒,寻欢作乐,同时鄙视手工劳动。歌中还特别赞美了年轻知识分子的美好生活之源——巴黎。像这样的经文歌,音乐和文本的主题完全是关于城市和世俗生活的,不再和宫廷与宗教有直接关系。经文歌已经逐渐地独立于自己的旧传统,并开始孕育新的传统。
录音精选
《抄本》的曲目虽多,但完全以之为内容的录音专辑却甚少,目前仅有两种而已。比较常见的是“无名氏第四”女声无伴奏重唱团(Anonymous 4)录制的《爱之幻象——13世纪〈蒙彼利埃抄本〉》(“Love's Illusion,Montpellier Codex, 13th Century”,Harmonia Mundi HMU 90 7109,1994)。这张专辑选取了和“真爱”有关的29首经文歌,展现了13世纪经文歌与世俗音乐的结合。尽管大多数学者认为经文歌应当使用乐器伴奏,但是该团认为并没有确凿证据,因此,她们采用了无伴奏合唱的方式来诠释。不过笔者认为这是该团受人员组成结构所限而不得已的表演方式。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迷人,但缺少一些“本真”的味道。
另一张专辑是Katia Caré指导的Ligeriana乐团录制的《论爱情——十三世纪法国复调音乐》(“De Amore - Polyphonie française du XIIIe siècle”,Calliope CAL 9360,2005),也包括29首经文歌。该团采用了乐器伴奏。
混合了各种曲目原始资料的合集中,最有特色的一张是《经文歌——巴黎圣母院时代的音乐》(Motetus – Music at the Time Notre-Dame in Paris,Stradivarius STR 33398,1992)。René Clemencic指挥Clemencic Consort录制的这张专辑,以历史的顺序遍历13世纪经文歌的各种类型,非常具有学术参考价值。专辑中有5首曲子来自《抄本》,其中包括《谈论打谷和筛糠/巴黎的早晨和夜晚/新鲜草莓》和一首分解旋律经文歌,都具有典型的代表意义。由于13世纪的经文歌主要表演者是巴黎的学生和教士,人声加器乐的混合方式,甚至纯器乐演奏,都是可能的演绎方式。因此,该专辑采用的演绎方式比较多样化。
《蒙彼利埃抄本》是13世纪经文歌艺术的集大成之作,尽管很多曲目在同时代其它抄本中也能找到,如《班贝格抄本》(Codex Bamberg),但它的神秘的第八分册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古艺术和新艺术的关键时间分界点,特别值得继续研究和探索。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