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这个村庄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也有很久了,没有再听爷爷讲他那一代人的故事,身在他乡,只能通过那些记述翻开久未触及的往事。
一、
牧野以北,有座矮山,夏季绿树环绕,鸟叫蝉鸣,冬季则荒芜一片,光秃的山峰隐没于苍白的天空,在行人眼中没了身影。矮山依托于太行山脉,山的顶峰不与云彩接触,自然也就没有河水溪流。山中偶尔有虎狼出没,也有飞禽野兔在其中生活。
山脚下,五十多户人在这里耕作,这里的人大都从南边漂泊而来,他们是经历过苦难的人,我的先辈就是为躲避战乱移居此处。山下虽然条件艰苦,好在有一个安身落脚的地方。最初定居此地,村庄还没有名字,因为紧靠山脚,周边的人都称这里为山村。人们在这里春种秋收,生活渐渐过得扎实,唯有山中的野兽豺狼,让村民心里感到不安。野兽出没之地,不能养人,先辈深知这个道理。村里有老人懂些风水,给人讲说,这里地势高,不怕洪涝,背靠青山,又不必担心风沙,地里庄稼好养活。大伙听完一席话,方知这里得天独厚,是块宝地。
二、
那年秋收时节,午间村民正在闲聊,忽然一阵狂风袭来,继而大雨倾盆。
屋外电闪雷鸣,拇指大的雨点不断击打着房顶和墙壁,妇女小孩都蜷在屋子里不敢出去,山村几个有力气的青壮年想要出去看一眼庄稼,可到了外边全是雨雾,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庆幸的是山上洪流汇成一股,沿着山沟开出一道水渠,大水绕过庄稼地,奔泻到山下的村庄。
山羊村遭了殃,那里的洪道被冲垮后,刚长成的庄稼,一夜间被扫荡干净。秋后既是冬天,一村人望着灌水的泥地发愁。
大雨过后,山村的人把倒下的麦穗摘下来,放在屋顶晾晒。忙完一天,人们带着困意睡去。天微微亮时,村子中央的几户人家最早醒来,他们好奇于屋外的吵闹与怒骂声,急急忙忙收拾一番想要出去看一眼是怎么回事。老大爷到路边往骂声方向看去,昨夜刚铺满房顶的麦子只剩下一半。那家男主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猜测是山羊村人在夜里搞小动作。
邻近几家得知此事后,皆小声议论。与这家熟识的几户人觉得他是撞了霉运的可怜人,便兑了些粮食送予这户人家,帮其过冬。
夜间,一个青年在偷拿粮食时被巡夜人抓住,待盘问清楚后,村长吩咐将人扣留下来,放话给山羊村叫他们拿粮食来领人。
次日早晨,山羊村浩浩荡荡三十几人堵到巡夜人家门口,仗着人多势众硬是把人给抢回去了。山村人吃了亏,却没人敢出头,村民只是各自将粮食藏起,做好防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村民忙完地里的活,商量给村子定个名字。几个没文化人争吵半天,老匠人想好了几个名字,却又觉的都不妥。最终村长拿定主意,将这里命名为山虎村。种地有讲究,起名字也不例外,虎吃羊,叫这名字就是要镇住山羊村,让他们收敛些。
三、
夏天,老天爷已连续十几天不降雨水,太阳不停歇地散发热量,使得土地比往年更加缺水。眼看叶尖干枯,叶片也开始泛黄,村民更加担心今年的收成。
山里的一潭泉水成了唯一的指望。年年靠这泉水救庄稼,两村人早已定好规矩,水渠每天改道一次,轮流用水。
可今年大旱,两村水都不够用,山虎村一伙人偷偷把通往山下的渠道改小,引了些水到自家田地。
山底下浇地的水少了许多,庄稼地坏了模样,山羊村这下可急坏了,人们拿上家伙什跑到村口叫骂。山虎村人也不当怂包,让妇女孩子回家后,一群青壮年抄起家伙就去村口堵截。
两伙人围在路中间站成两堆,带头人不停地争吵理论,周围人使劲叫喊。气氛越吵越闹,众人一下子推挤到一起。两边人个个粗鼻子瞪眼,谁也不让谁。
想到一家人的过活都指望这一亩三分地,来人便更不惜命。一人拿着镰刀挥向对面,瞬间在人肚子上留下一道血口。另一人抡起锄头,对人脑袋来了一下。一声闷响,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倒在地上。
那天,山羊村一个八岁孩子在屋里哇哇大哭,他爹死了,亲娘改嫁到别家后将他抛弃。山虎村那个受重伤的人救活了,但醒来时已认不清旁人,讲不出话来。这次流血事件以后,两村人沉寂了一段时间。
不多时日,村上回来一个老兵,听闻几家人受了苦,跑去要为村里人出头。他扛着枪在那村里转了几个来回,从路中间骂到人家门口。山羊村人害怕手里那杆枪,家家户户紧关门窗,丝毫不敢出声。
一村人这股气憋了很久,新任村长在众人的倡议下主持将村庄改名为山彪村。山彪比山虎多三撇,村民期盼着来年运势要好过山虎村。
四、
多年过去,两个村子年轻人之间总有些过节,旧农村总少不了打架斗殴,往往两个人拌句嘴最终演化成一场群架。吃穿无法满足,再加上精神世界的贫瘠,使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极易躁动。
那时候的人,只有成家后才知道为生活打拼。我爷爷也就是在那时参加大生产。村里通电了,村外要铺路。到处都在盖房子,那座矮山成了人们眼中的宝贝。
彼时,村民大都去开山挣钱,稍微有点积蓄的人凑钱购置设备,买山石打成石子卖给承包商。没钱的人只能出力,挣汗水钱来养家糊口。
爷爷每日早起上山,去队里挑石头。半晌下来,从生产队领回九个馒头,他给老婆和孩子们一人分一个。自己吃两个填饱肚子,保证有力气接着干活。
日复一日,慢慢家里有了积蓄,年复一年,村子也挣了不少钱。
生活日渐向好,村里人开始对炸山有所顾忌,挣钱事小,可要是破了风水,惊动山神,村庄上的人可要受苦了。村委会几次商议,决定建座寺庙用于安置山神,稳固地脉。
村中集资找匠人铸了四盏金灯挂于大堂,寺庙坐北向南,位于整座村子中央,可以庇护全村人。
待点上第一卷盘香,响完第一挂火鞭,村长定了定心神,决定为村子改头换面。原以山虎为名的村庄现有四盏金灯为村庄添彩,故最终定名为金灯寺村。
五、
我记事时,过年已经很热闹了,母亲说去年山彪村的庙会异常精彩,今年我们村要开展庙会巡演,争取比他们办的更好。年前十几天,村里大鼓队开始集中练习。大鼓队长翻出流传已久的鼓谱,将最难的两章抄在黑板上。今年去周边演出,老队长要让大鼓队一展风采。
大年初一,午后的山彪村还在热闹,街上挂满灯笼,空气中还有残余的烟火气味。
鼓队众人将鼓槌伸向天空,咚、咚两声起势,鼓声雄浑,穿越街巷。村里喝酒打麻将的人都停下来,跑到街边看表演。大鼓不停,小鼓齐响,再配上嘹亮的小号声,在新年的第一天为人们提振精神。
欢呼喝彩过后,不少人从家中拿出烟酒水果送给领队,这是犒劳表演者的一点薄礼。旧时的土路,如今的宽街,两村几世人的恩怨已不见踪影。
这两座邻近的村庄一起走过多年风雨,相互目睹了成长中的血与泪,曾经如孩童般你争我夺,谁也不肯善罢甘休,如今岁月让他们渐渐成熟。当我在烟花漫天,鞭炮鸣响的夜里放下那部村志时,前尘往昔已是过眼云烟,今世今年才是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