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慧生的《红楼二尤》,讲尤三姐爱上柳湘莲的心理活动,就是《思嫁》中的一句话,
“你看他雄赳赳一表人才”。
到了改编的戏曲电影《尤三姐》,也是一句话,却是
“那失路的英雄别具悲怀”。
从三姐的角度讲,她爱柳的一表人材吗?当然爱。
如果说柳湘莲为失路的英雄,尤三姐何尝不是落难的美人。
她不仅美,还颇为敏感、富感受性,性格聪慧,兼且果断刚强,堪称扫眉的英雄,竟也落入这般田地,寄人篱下,饱受屈辱。由此生出一种的惺惺相惜,不仅是美人爱英雄,也还是英雄惜英雄。
这种知音之爱,才是《红楼梦》中最高层次的爱。
《红》中并没有展开描写尤三姐与冷二郎的故事,也较少敞开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是写实主义的,只把日常能看到的言语现象写出来,日常不能知道的,读者也要慢慢咂摸,就像在生活中,没有直来直往,都要猜来猜去,那人却安着个什么心?
书中只有一次特重写了林黛玉听壁根之后的小心思,即“我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我的心,他的心如何如何,又乱成一团麻。
这里突显的“知”爱,才是《红》书中的情爱之至。
这传统由来已久,《论语》讲“患不知人也”,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看得不可谓不重。
如果说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知”是熟知,因熟惯,而亲密,而起了“求全之毁”,他们之间相互知道对方的喜好品性和小心思,只在爱不爱,以及爱得专一否上隔了一层窗户纸。特别是宝玉对黛玉,初见就是“好生眼熟”,再后来是“即熟惯,难免比旁人亲厚”,还对黛玉说“你先来,她后到,我岂有为着她而远了你的道理”…而黛玉总是不满意,她不要因为熟悉的爱,她自认了解宝玉,也想索要同等的“知”爱。
而尤三姐对冷二郎,更是赋予了知音之爱。
在《红》原著中虽未挑明,显见得也是,她绝非全凭外貌选中柳湘莲,否则何以不选宝玉,总不会是为了赌气不嫁贾家人。
贾母著名的文艺理论,也最反对编派女孩子见了一个清俊男子,便想着托付终身,三姐虽不是大家闺秀,也是相当有追求和见地的。
如果不去考虑《红》的宿命神怪理论,“知音”倒是很合理的解释。
但悲剧也由此萌芽。
他固然从此后不愁“高山流水知音少”,她却未必不会“对月临风形影单”,她固然愿意齐眉举案,洗手做羹汤,他却未必愿做那与之画眉的人。
三姐傻不仅傻在一往情深,更傻在天真的自以为是。
倘若有人因为知道我、了解我的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之处,继而爱上我,这种爱才是牢靠的,不会随着外物或她人转移。
文艺女青年或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更是病入膏肓,她认为自己的所长,也便能够成为自己被爱的理由。她们还会做同理反推,我即做了你的知音,知你爱你与众不同之处,你如何能不宝爱我呢?黛玉作如是想,三姐也作如是想。
这却是想差了。男方是不是同样想呢?
知己还是知己,妹子还是妹子。
张爱玲爱胡兰成知道自己,可胡兰成同样知道小周洗衣服洗得干净。
他们要娶回家的本不是知己,这是个认识上的错位。
这种错位造成的幻灭感,杀了尤三姐。
她是胡闹赌气,因为得不到所要的人才死的吗?她是骄傲任性到这般程度,被退了婚失了脸面就要寻死吗?她是一哭二闹还不行就上吊抹脖子的泼妇吗,看看她对付贾家兄弟的劲头,也有这个可能。
但她最终寻死,还是死于抱定的傻念头。
“数年幻梦竟成真”,她爱他很久了,一开始或许还有点真实,但到后来,就越来越出于她自己的幻想,把那些美好的品德,在长久的幻想中,不断以他为中心得到加固、美化,以至于和他整个人的音容笑貌融合在一起,愈发觉得他长得好,也由于这一副好形象,愈发觉得他内里的好品性是实在的。
这互为知音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甚至要以一己之力证明这是真的。
她的智已经到头了,所剩唯有勇。
他不会娶她,而不娶她,就永远不知道她的清白,不知道她的种种。她也更没有解释的可能,纵使终生不嫁,念佛吃斋,安知不是名声太坏嫁不出去呢,又安知不是自悔从前的放荡呢?苦苦哀求不是三姐性格,冷二郎冷起来,也是不吃这套,更何况,他咬定了女方如此倒贴,一定更有猫腻,求能求出什么来?也只有通过死来证明贞烈,也证明这知音之爱,的的确确是真的、是有的、是与众不同的深切的。
黛玉的幸运也正在与得以近,尤三姐的知音之爱固然高洁,却是幻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