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一束阳光从靠西的门缝里射进来,像一个好奇宝宝偷偷打量着略显昏暗的小卖铺。阳光斜铺在满是烟头的水泥地上,好似显微镜,漂浮的灰尘和烟头冒出还未消散的青烟立刻像火眼金睛下的妖怪——无所遁形。老板娘坐在柜台内,她的周身环绕着一层安静,像一个巨大的蛋壳把她与这个热闹的小卖铺隔离开来。她抬手摸了摸脸,感觉时间就像她裤腰上老化的松紧带,勒不住她四十多岁脸上松弛的皮肤。
老板娘独坐柜台内面向阳光的方向,眼神空洞,像是会穿墙术般穿越了阳光。阳光的那面,是一个集热闹与欢笑于一体的世界,二十出头的老板娘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她是新娘,一个拥有发自内心微笑的新娘。之所以发自内心并不是因为她拥有爱情——在她那个年代,爱情就像空中楼阁里摆放的奢侈品,可望不可及——而是因为她觉得她嫁给了幸福。
在这个依山傍海的小渔村,两个年轻人的认识只能是通过媒婆的介绍,她也不例外。相亲那天,母亲翻箱倒柜地找出所有自认光鲜的衣服,一件件拿到她身上比对,比对一次,母亲摇头一次。而她像是一个衣服架子似的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母亲忙碌,像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做着无关紧要的事。接到媒婆通知时,她既害羞又有点期待,可看着母亲急切地给她找衣服,生怕她卖不出去,要为她打一个漂亮的包装时,又突然感觉到悲哀。悲哀于母亲的急切,悲哀于自己的不受控。尽管心里有百般委屈,她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她害怕,害怕母亲那无助又委屈的目光。母亲会说,自己辛苦养大的闺女,还不是希望找一个好人家她才能放心。母亲嘴里的好人家只是吃不愁穿不愁,至于她是不是得到幸福并不在母亲的考虑范围之内。女人嘛,终究要嫁人,至于嫁给了张三还是李四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谓区别也仅仅是物资上的好坏而已。
相亲那天,就是在小卖铺这间房子里。当时这间房子并不是小卖铺,是男方爷爷奶奶的东厢房。她被媒婆牵着,走进了这间房子。屋子里已经或站或坐的塞满了人,他的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在。她像一件代价而沽的货物般站在地中间含胸底头,等待着她们品头论足。屁股大好生养,胸大不能饿着孩子。其他的话她都没听清,就只记住了这两句。尽管让人听着脸红心跳,但不能否认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好的评价。有了这个评价,她知道她的身价将拔高一个台阶,变得炙手可热。这个身价并不是对她,而是对生她养她的父母,至少在彩礼上他们可以稍微狮子大开口一点。
第一次相亲,她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她把有限的精力放在了打量他家环境上,这当然是母亲亲口交代的,她不敢也不能违背。至于他是牛高马大还是弯腰驼背在母亲眼里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尽管她如同万千少女般也做着白马王子梦,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母亲说,好看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她也理解母亲那一代人对于吃穿近乎病态般的痴迷,毕竟是从挨饿受冻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可是,相亲毕竟是自己的事,到最后她却成了最无关紧要的那个人,好像她相亲只是一个借口,一个使双方老人认识并深入交流的借口。她委屈过、抱怨过。而母亲却更委屈,更抱怨: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容易吗?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不是盼着你好。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但结婚那天她还是快乐的。她快乐不是因为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也不是因为“新”就这么一天,而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好,至少在结婚的当时她是这么感觉的。他说,他不想让她再去干那些粗糙的体力活,要给她开一间小卖铺,让她舒舒服服地当一个老板娘。她的确是高兴坏了,在那个当时,并没有几个姑娘跳出过农门,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依然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所以她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好,也当然就没心没肺的快乐。
柜台内的老板娘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微笑,那一抹笑透出了妖冶,仿佛地狱深处的恶魔发出的微笑。阳光缓慢地移动,照射到玻璃上,反射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脸突然有了一种神圣的光辉。天使的面容加上恶魔的微笑,矛盾不仅没有破坏她的美却更加衬托出她的与众不同,让人纠结地同时又忍不住发自内心的赞叹。
老板娘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面容使得小卖铺里看到的男人为之着迷与疯狂,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觉得这阳光像是离开母亲的怀抱刚刚准备出窝的小狗对于外面的世界,探头探脑又小心翼翼。“唉——”她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连阳光都有机会挣脱束缚,她什么时候才能挣脱小卖铺这个束缚呢?是的,从二十多岁结婚就开始了小卖铺的生活,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心情也从当初的兴奋到逐渐冷淡再到现在的不耐烦,如同世纪般漫长。她转头打量着小卖铺,酒是装在瓶子里的,小食品是密封在袋子里的,就连看似自由的打麻将人也一样被束缚在椅子上。小卖铺就像孙悟空画的那个圈,她就是圈里的唐僧。她知道最初她是心甘情愿走进来的,就像那金丝雀甘愿走进笼子里一样。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感觉到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束缚呢?
刚怀孕那时候,无论是公公婆婆还是他对她都是小心翼翼的,那架势就仿佛她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瓷器,他们就算要咳嗽也会背对着她,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她享受这种百般呵护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最尊贵的皇后。她在心里快乐着,体验着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被重视。她深深地陷在这种被重视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像是陷在蜜罐里的蚂蚁到处都是甜蜜,从未考虑过出去更遑论如何才能出去。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分娩就像是过期的蜂蜜使得她尽管还在罐子里却只剩下苦涩,因为她生下了和她一样的闺女。生产的疼痛怎么也比不过公公婆婆和他看到是闺女的那种表现疼,那种扭头就走的冷漠好似把她按在冰水里使劲揉搓——冷到骨髓,痛到骨髓。她看着旁边新生儿皱巴巴的小脸,突然恨了起来。恨自己的不争气,恨公公婆婆的狠心,更恨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她觉得生产仅仅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回,而现在却是彻彻底底走进了自己的鬼门关。
小卖铺里很热闹,打麻将的叫喊,聊天的争执,各种声音从各色人的喉咙里发出来,像是运动场上的运动员非要挣个先后般拼了命的拔高,然后又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地冲出门外,消散在空气中。小卖铺里又很安静,安静到所有声音到了老板娘身边像是自带过滤功能般消失了。她安静地坐在柜台内,像上帝俯瞰众生般冷眼旁观小卖铺里的一切。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卖铺里的人都好像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高兴也好生气也罢,就发生在她身边又好像离她那么遥远。小卖铺里的货物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人却依然是那些人,只不过,她是看着他们从年轻一点点走向衰老,就像看着自己从年轻走向衰老一样。很多时候,她想融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除了买东西的必要交流,她仿佛被孤立在世界之外。她苦恼过,也挣扎过。但仔细想想,那些人好像并没有刻意为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把她划分了出去,就像“土改”那时候划成分一样,她和他们永远不是一类人。
二
一个身影从门外闯了进来,像是从另一个纬度穿越过来,带着满身金光。老板娘像是睡美人刚刚苏醒,脸上立刻挂满了面具般一成不变的笑。一静到一动,就像水稻分蘖似的从刚才平静的她身上分离出一个笑容满面的她。
“来包经典。”那个身影发出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的,传到老板娘的耳朵里显得那么不真实,但她还是转身从柜台里拿出一盒经典扔到柜台上。
“十一。”她头也没抬眼也没看地说。其实,不是她瞧不起人,只不过,她要是抬头就正对着太阳,那耀眼的光使得她看与不看根本没什么区别。再说,那个声音她就是隔着十里地也能知道是谁。就因为太熟悉了,却使得她平时听到只能像不认识一样漠然。本来,那个声音对她如同兴奋剂,只要听到就情不自禁地兴奋。可现实毕竟是现实,她只好努力把平静当成面具戴在脸上,再怎么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是要避讳的。
老板娘眯了眯眼,看着那个身影一点点融化在金光里。她又坐下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发生。打麻将的还是打麻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聊天打屁的继续聊天,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停顿。老板娘看了看手里的一张十元和一张一元的纸钞才知道她并不是在做梦。她对着这两张纸钞发了会儿呆,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往柜台外瞟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她才慢慢地捻动纸钞。果然,纸钞中间夹着一张纸条,很小。
十点,老地方。
简单的几个字,就算是别人看到了也不一定明白,但他懂,她更懂。老地方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至少对她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苹果园是村里的一大特色,大到村集体除了海也就只有这一种收入了。苹果园属于集体所有,个人只有承包权,就算是承包权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在村里没有绝对的人际关系根本承包不到。远离村庄的荒凉山头上,一大片苹果树中间的简易窝棚,简易到只是用茅草搭了个三角形,简易到没有炕更没有灯。比天做被就差了一层茅草,被地当床不过是多了一层茅草。可就是这么一个简易的地方却是她和他第一次的地方。
她能忘记吗?当然不能。那个夜晚既没有风也没有月,平平常常的一个夜晚,除了青涩的果子发出青涩的香味再什么都没有。她还是来了,一个人在粗重的呼吸中走到了简易窝棚。那是在晚上十点小卖铺关门以后,也是在她的瘸腿丈夫熟睡了以后。磕磕绊绊、心惊胆颤地走到简易窝棚,她不由得又恨了起来,恨她瘸腿丈夫,如果不是他非要个儿子,她也不至于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如果不是有三个孩子,他又怎么会因为拼命干活而摔断了腿,如果不是他摔断了腿,她又怎么会为了三个孩子而走到这个平时她连正眼都不会瞧的简易窝棚里。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在悴不及防的时候发生了,以至于她的生活完全变了模样。
一道破门帘挡住了窝棚的一面,她突然觉得这块破布就像时空通道的屏障,只要她掀开就会走进万劫不复。她犹豫了,她压下沉重的呼吸静静地盯着破布,像是要用自己的眼光把它融化。窝棚里黑黢黢静悄悄的,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窝棚里,可她实在是没有勇气掀开破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呼吸又变得粗重,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就连新婚夜都没这么紧张过。
就在她准备转身逃走,一只手,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突然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吓得一激灵,差一点就大叫出声,好在另一只大手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顺势把她拖进了窝棚。一股汗臭味混合着烟草味夹杂在青草的气味中直灌她的鼻孔,使得她紧绷的身体突然间就软了下来。她居然从这些味道中感觉到了……兴奋。对,就是兴奋,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兴奋,好像一股电流从身体里通过,激起了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兴奋因子。
他是村里的老光棍,说是老,并不是人老,而是光棍的资历老。细算起来,他的年龄比她还小几岁,可他却一直光棍到现在。热心肠的人总是更容易让人接受,他就是这样的人,以不吝啬体力出名。关键是他还特别有眼力见,往往别人看不到的他都能看到。人的感动,尤其是女人的感动就在一瞬间。老板娘要照顾小卖铺,瘸腿的丈夫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家里的活计了。柴要劈,水要挑,可这些对于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来说却是千难万难。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默默地挑起了全部。劈柴担水,以汗流浃背的身姿强势出现在她眼前,无视了瘸腿丈夫的谩骂,无视了闲言碎语。她能不感动吗?
随着衣服在身上一件件减少,她仿佛听到了如同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套在她身上的道德枷锁就如同她解开身上的衣服一样被她一一解除了。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如同飞出笼中的小鸟,浑身上下都透着自由。就差一步就能起飞了,她是这么感觉的,也是这么做的。她急需一个冰凉的物件让自己火热的身体得到一点点慰藉,于是,她转身抱住了老光棍。抱住的同时,她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刚刚从粘稠的液体里钻出来。只要能钻出来,她根本不管眼前的是老光棍还是小光棍,也不管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光棍,只要能让她缓解,是谁都无所谓。
老板娘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有那么大的热情,更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抛开一切全身心的投入,她从来不知道爱居然真的是做出来的。当一切归于平静,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个简陋的窝棚,老板娘拿开还一直紧抓着她一只乳房的手慢慢坐了起来。这一刻她居然有抛开一切跟着老光棍的想法,她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就算不为那个瘸腿丈夫,也要为三个孩子考虑,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她慢慢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又一件件地穿到身上。她觉得枷锁随着衣服的上身又回到了她的心里,仿佛刚才一瞬间的解脱只是那水中花镜中月。
三
老板娘变了,变得容光焕发,这是每一个进入小卖铺的人有目共睹的。但老板娘却一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虽然她以前也不爱说话。每一个到小卖铺的人都有一种感觉,明明老板娘就在眼前却仿佛离得很遥远,像尊菩萨,有种神圣不可侵犯之态。
今晚吃什么呢?老板娘想。她望着干净的院子,又望了望整齐的柴火垛,是应该给他做点好吃的了,可人不走她哪有时间做饭。也不知道当初选择开小卖铺是不是正确的。虽然经济上宽裕了不少,可却把自己拴在了这个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像一条被铁链拴住的狗,只有小卖铺这个屁大点的活动范围。她抬头迎着阳光打量着屋外,门前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变得金黄,在微风中轻轻抖动,像棵摇钱树煞是好看。又一个秋天了吗?老板娘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又多了几道细小的皱纹,青春真是太容易过去了。
青春的流逝仅仅是一瞬间的苦恼,对老板娘来说,三个孩子才是重中之重。上高一的大女儿虽然知道省吃俭用,可架不住消费基础摆在那里,再能省当娘的也不能让孩子饿着肚子不是。老板娘转头看了看钱匣子里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零钞,默默地叹了口气。还有上初三的二女儿,还有马上小学毕业的儿子,都到了用钱的时候,仅靠小卖铺这点收入怎么可能赶趟呢?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不经意地瞟向瘸腿丈夫待的房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曾经爱也好恨也罢早已经看淡了,唯有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才是最需要考虑的。
“老板娘,打酒。”一个中年男人把他矮胖的身体像往柜台上蹾酒壶那样往老板娘面前一杵,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娘喊。老板娘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她不能不厌恶,因为他挡住了她一天当中唯一晒太阳的机会。老板娘以前并不十分在意阳光,可经历了无风无月的夜晚之后,她就特别喜欢阳光。她觉得只有强烈的光芒才能驱散她心里的黑暗和阴冷,可惜小卖铺的性质决定了她根本没有太多时间花在晒太阳上。她急忙抓起塑料酒壶,“多钱的?”像是要赶走那些恼人的苍蝇般尽快把他打发走。可他却不紧不慢地跟着老板娘往酒桶边凑了凑,“嘿嘿,尝尝?”
人到中年的他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稍稍谢顶的他真应了他的名字——王谢。头发没了用钞票补,就差在脑门贴上“大团结”的王谢不但没有破坏他在村里人的形象还因为动不动就给来小卖铺的人买点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零食而得到大伙的一致好评。中年丧妻对他是一种打击,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没事就和大姑娘小媳妇们打打情骂骂俏,那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惬意了。尽管他的富有不是他亲手赚来的,可一双女儿嫁得好难道不是他实力的体现?
玩笑,尤其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在他的小恩小惠下就显得微不足道,也不是让人难以接受。“尝尝?可是很贵的呦。”老板娘嘴上说得俏皮,心里却恨死了散酒厂家的尝酒活动。这不是让人有了磨蹭的充足理由吗?可为什么恨意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她为自己的窃喜感到恼怒,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随便了?可这种恼怒根本没法对人说,她只能把扣在酒桶上的瓷碗重重地怼到他面前,以至于酒碗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打着旋。“没事没事,再贵我也敢尝。”王谢的脸上如同一朵盛开的花。他不怕她接话,再难听的话都不怕,哪怕是骂都行,就怕她什么都不说,只要开口就一切皆有可能。
老板娘抓起酒提子犹犹豫豫地舀酒,又心不在焉地倒进他面前的碗里。奈何,由于眼睛始终瞟向小卖铺里的其他人导致酒洒到了柜台上。那酒在柜台的玻璃上洇开,像一个放大镜,使得王谢不怀好意的笑在老板娘的心里无限放大。“尝好了,可别说我讹你。”王谢二话没说,端起碗一口闷了下去,“啊——好酒!就它了。”王谢望着老板娘因为打酒而绷得浑圆的臀部,就差流口水了。都说花儿需要滋润才能显得娇艳,他突然很羡慕老光棍,尽管无论比什么他都吊打老光棍,可在老板娘这里,王谢只能甘拜下风。他伸手摸了摸兜里厚厚的一沓钞票,立马信心百倍。
夜,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口袋,而小卖铺的门则是袋子口。老板娘站在门口,伸手想要拉开已经油漆斑驳的门,却又像是被烫了似的猛的缩回。她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白天看到厚厚钞票后鼓起的勇气仿佛被夜的黑腐蚀了似的消失殆尽。她转身回到柜台内,刚坐下就好像坐到了针上一样腾的一下又站了起来。她搓着手在空无一人的小卖铺里来回渡步,眼睛没有焦距地乱瞟。当瞟到装着零钞的钱匣子时,她猛的停了下来,默默地看了几秒钟,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拉开门一头钻进了黑暗的口袋中。
没有女人的家再怎么收拾也缺了一种味道,就像隔着玻璃擦照片,即使玻璃再明亮也擦不到照片上的灰。桌子上一束鲜嫩的野菊花明显是他的精心布置,可也没能遮住屋子里似有若无的怪味。老板娘站在地中间专心看着发出耀眼光芒的王谢的秃顶,仿佛看着一块稀世珍宝。
老板娘的目光像一根魔法棒把王谢兴奋的笑定格在了脸上,直至慢慢消失。“坐,快坐。”他语无伦次。她不为所动。他像是刚刚才想起来似的,马上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钞票,从中抽出两张递了过去。她转身就走,仿佛那两张钞票会像疯狗那样撕咬她似的。王谢急了,一高蹦到地上,一把抱住了她,也不管多少胡乱地把手里的钱塞到她手里。接触到钞票的那一刻,她停止了挣扎,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吐出两个字,“关灯!”她觉得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像鸵鸟那样保护自己。
伴随衣服脱落的没有解除枷锁的酣畅淋漓,有的只是麻木,麻木到心里再无一丝波澜,仿佛这些衣服是从别人身上脱下来似的,而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帮凶。她不紧不慢地把自己脱光,又不紧不慢地走到炕边顺势躺下。这期间,她纳闷于自己的身体居然毫无反应,就像在自己家里准备换衣服一样。王谢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光,饿狼一样扑了上来。她只觉得像是被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整个过程,她都像是在看着王谢表演,像是看猴戏。她看到王谢呼吸越来越粗重,就像她第一次到窝棚时那样。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到王谢大汗淋漓,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累得半死不活到底为了哪样?男人的心思作为女人的她弄不懂,她也不想懂,只要能让孩子们顺利毕业,她自己再怎样都无所谓的。
夜,有点深了。老板娘生生闯进了如墨的夜色,像是一个幽灵在黑暗中飘荡。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像极了此刻的她。也不知道谁家的小狗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吓得她一激灵。农村的夜别有一番静怡,海浪的呢喃和虫子的鸣叫更增加了这种静。老板娘突然有些陶醉,比刚才在王谢身下都陶醉。她觉得她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与这个黑夜水乳交融,用这无差别的黑遮掩一切干净与肮脏。
老板娘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摸索到炕沿边又屏住呼吸轻轻躺下。可头还没碰到枕头,一声咳嗽吓得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下,是她丈夫通红的双眼。她突然害怕起来,仿佛面对着一头择人而噬正准备把她撕成碎片的凶兽。她丈夫并没有让她紧张多久,一个饿虎扑食骑在了她身上,在她的惊叫声中野蛮地撕碎了她的衣服。她突然放弃了挣扎,和谁还不是一样。她丈夫大力掰开她的双腿,用没瘸的那条腿压住,举起拖鞋对准她的私处狠狠拍了下来。她的惊叫淹没在一声紧似一声的“啪啪”声中。
四
老板娘瘸了,说瘸了也不确切,就是走路异样、别扭。村里的男人女人们纷纷猜测,男人猜测“谁这么猛”,女人们猜测“用得着那么疯狂”。对于这些猜测,老板娘并没有解释,也没法解释,她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老板娘沉静了下来,总是静静地独坐柜台后,眼神空洞地仿佛脱离了这个世界。就算是有人买东西,她也收起了微笑这个面具,机械地仿佛活死人。她心里并没有责怪她丈夫,她能理解作为男人的丈夫的行为,可理解并不代表原谅。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她丈夫也跟着没吃。这几天,她丈夫也不在炕上躺着了,拄着个用木棍做的拐杖满院子溜达。像一条抢占地盘的疯狗,见到进入小卖铺的男人都狠狠地瞪过去,就连小男孩都不放过。
第三天是星期天,晚上,老板娘特意多炒了两个菜。说是多两个菜,其实也很简单,一个是平时舍不得吃的鸭蛋,一个是自家菜园里刚刚长大的雪里蕻。小渔村里最缺的就是青菜,最不缺的就是海鲜。所以坐在饭桌前的她丈夫一直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生怕她像当年的潘金莲给武大郎下药那样给他也下药。老板娘无视了她丈夫的眼神,盛了碗饭就着金黄的鸭蛋、嫩绿的雪里蕻自顾自地吃着。
她丈夫有心想说点什么,但感觉到委屈的他嗫嚅了半天终究一句话没说,默默地端起饭碗吃饭。三个孩子可不管那么多,对桌子上的鱼虾视而不见,挣着抢着吃难得的青菜。她丈夫看着孩子们吃得香,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米饭,他觉得吃下去的并不是饭,而是寂寞。好不容易挨到一碗饭吃完,他正准备随着孩子们一同离去,却被她叫住了。
“明天上学,老大,老二要交伙食费,老三要拿书本费。”老板娘再没往下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手。他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像桌子上煮熟的螃蟹。他多希望停电,只要停电了别人就看不到自己了,就像被追急了的野鸡拱到柴火垛里那样,以为头进去了别人就看不到了。他往灯泡望了望,一点停电的迹象都没有。他又低头看了看半悬在空中的左腿,都是这该死的腿,要不然怎么也不可能让她看不起。奈何,抱怨并不能推开老板娘伸出来的手。“不是……不是你管钱吗?”他的声音像蚊子叫,那几个字像是羞于见人般在他嗓子眼里滚动,迟迟不肯出口。
老板娘发飙了。直接后果就是活了四十多年的她从来没粗声大气的说话这次却跳着脚抱怨。“你得有钱让我管啊?”老板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从来没这么委屈过,就连当初她娘把她当成商品般嫁出去她都没这么委屈过,好好的人生愣是让对面这个男人像搅浑一池水那样搅得天翻地覆。搅就搅了,她也认了,可孩子们呢?生下来总不能不管吧?既然要管,让她这个弱女子拿什么去管?自己是个女人,难道就那么心甘情愿在陌生男人面前脱衣服吗?她觉得自己好赖还有那么一点廉耻心的,可遇到家里这种情况,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有人会说了,可以出门靠体力吃饭。说这话的人不嫌牙疼,老的老小的小,一大家子人都靠她这个女人来照顾,她又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是的,从一年前他摔断了腿到现在一直没挣钱,早年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积蓄也因为这条腿花光了。如今三个孩子需要钱,家里的基本生活需要钱,还有他这个闲人也一样需要钱,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脸的女人身上。可以她那柔弱的肩膀又怎么可能担起这一切呢?他突然懂了她的不易,可懂是懂了,心理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现在的问题是,不管能不能接受都要学着去适应,谁让他是一个废物男人呢?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累赘,除了心烦再也得不到别的了。许许多多的死法在他脑海里闪现,像通过数据线从电脑接收数据那样,不受自己控制地往脑海里钻。
“那,往后就,就靠你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仿佛梦呓般的说了出去。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不说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随着这句话出口,他的心死了。看谁都像仇人的眼神正逐渐从他眼睛里消失,他的眼睛就像傍晚的天空,一点点从明亮转为灰暗。他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她,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留下寂寥的背影和一抖一抖的肩膀。
五
大新闻,老板娘的小卖铺要大兴土木了。之所以称之为大新闻,是因为在这个相对闭塞的小渔村,于秋收后收网前的空闲时间段里让人们又有了可以围观可以议论的事件。村民们对于这件事给予了最大的热情,无论是饭后还是出海回来都袖着手施施然走到小卖铺前看上一会儿。从别的村请来的瓦工在东山墙新开的门里进进出出,和水泥的、运砖的,把需要的材料一趟趟运进了小卖铺后面以前是仓库的地方。村民们好奇啊,探头探脑地顺着瓦工留下的间隙往里望去。里面已经有了大概的形状,一铺炕,一个灶台。很普通的设施却让村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儿子还小,正房就够住了,又在小卖铺后面起个灶台是几个意思?
一条大花围巾成了施工现场灰暗空间中最亮眼的存在,老板娘一手插腰,一手像是指点江山似的对着瓦工指指点点。“灶台那么高,也不看看我的海拔。”瓦工斜着眼打量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炕面,我说几遍了。炕面再加一层黏土。不知道我喜欢热炕头吗?”对于她的话,瓦工只能默默地受着,谁让他们挣老板娘的钱呢?老板娘却不管瓦工什么眼神,她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中。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颐指气使过,这种感觉太爽了,爽得她想停都停不下来。她要把这段时间受的气一次性撒出来,虽然瓦工们并没惹她生气,可别人要么来买东西要么给她送钱,根本不可能让她撒气不是。
老板娘的丈夫独自坐在柜台内,像是小卖铺里的一尊吉祥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也想有表情,奈何他自己也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要再起一个灶台。老光棍来了,她丈夫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一闪即逝的仇恨。他偷偷回头望了望如母夜叉般杵在后屋的老板娘,见她没注意自己才稍稍松了口气。对于大摇大摆的老光棍,他只能紧了紧手中的拐棍,低下头装作看不到,可低头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却变得狰狞。老光棍根本不在乎她丈夫的脸色,其实是老光棍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脸色,他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傲娇的神情就差在脸上贴上大字满世界宣传了。
“来包经典。”老光棍故意大声地喊,以挑衅的眼神对着急于像鸵鸟般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她丈夫。这一声像是发令枪把小卖铺里所有的眼神齐刷刷地吸引了过来。那些眼神里羡慕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漠不关心者亦有之。老光棍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像是为了表演把伸进兜里准备掏钱的手又抽了出来。“记账。”她丈夫拿烟的手僵在半空,愤怒像是破土而出的小草一点点从他脸上表现出来,“概——不——赊——账!”四个字艰难地从他紧咬的牙缝里蹦出来,像是冲破万千道险阻的水流完全变了形。但他的愤怒换来的却是老光棍更大声更理直气壮,“呦呦呦,赊一下怎么了?我又不是不给钱,不过是忘记带了。”老光棍的嚷嚷终于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她走过来,脸上带着颐指气使的神气把他僵持在半空的烟顺过来直接扔给了老光棍。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猛得矮了半截,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默默地低下了头。
王谢哼着小曲进来了,像是穿过了一个无形的气泡进入到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充斥着压抑。王谢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僵住了,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呵呵,天气不错!”然后转身又走出了小卖铺根本不敢与她丈夫几欲喷火的眼神对视。她丈夫望着王谢的背影,恨不得拿拐棍在王谢得意洋洋的脸上戳一个通明窟窿。可是,这些想法只能在他心里意淫一下了。突然之间,这些人都成了他三个孩子的衣食父母。而他这个真正的父亲却只能窝囊地坐在柜台内,甚至连一点点厌恶的表情都不敢有。
尽管他是那么小心翼翼,但在十多天后还是被老板娘请了出去。理由充分地让他无从反驳:行动不便就不要到处走了,安心在屋里待着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但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他的婚姻到头了,到头的还有他的心。往后就只剩下一个名存实亡的“爹”。
夜深了,独坐窗前的他睡不着。睡不着是因为小卖铺里的灯火通明,还因为灯火通明下的推杯换盏。他知道今天是竣工的日子;他也知道她在庆祝;他更知道像老光棍、王谢之流的肯定都在。可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不但不能阻止,甚至连参加都没有资格参加。他只能独坐窗前,支着下巴听着小卖铺里的喧闹。好吧,竣工了庆祝一下也不为过。他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从那以后几乎每一个夜晚,小卖铺里的喧闹就没停下过。就像……就像什么呢?对!就像电视里演的古代青楼里的场景。他只能每晚独坐窗前,呆呆地望着小卖铺。小卖铺的灯光像一把巨大的剪刀把原本一体的黑夜硬生生地剪开一个有棱有角的大口子,如同他的心被野蛮撕裂一样。他想过挣扎,他想过像个男人一样拽着她一起奔赴另一个世界,可想想还没成年的孩子他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颓然放弃了。
又是一个午后,一束阳光从靠西的门缝射进来,直直地照射在玻璃柜台的立面上,反射的光线使得昏暗的小卖铺突然有了天堂般明亮的感觉。老板娘独坐柜台内,曾经靓丽的脸此时多了憔悴,像是储藏了一冬的苹果失了水分般皱巴巴的。“再干一年吧!”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这个再干一年到底是说小卖铺还是别的什么。“等儿子娶了媳妇说什么也不干了。”
她贪恋地望着屋外。一条小黑狗和一条小黄狗在洁白的雪地里撒着欢地奔跑,身后是它们留下的不成规律的脚印。老板娘露出了微笑,“多好。”她想。想往哪个方向跑就往哪个方向跑,不像她这辈子的路早已被安排的好好的。小时候有父母安排;长大了有他安排;这临老了还有孩子安排,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为自己活一回?老板娘眯了眯眼以适应白得耀眼的雪。这大雪真好,世间所有的一切,无论曾经多么灰暗都在它的覆盖下变得洁白完美,她要把自己像朝阳的白雪般融进这美好的冬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