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母亲

1983年的深秋,萧瑟的秋风把大杨树叶子吹落在乡间小路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父亲骑着单车载着母亲,去乡镇府找民政助理登记结婚。半路上,母亲大喝一声:下来。父亲乖乖就范。

母亲盯着父亲看:你这么着急忙慌去登记,拿什么做担保?

父亲没说话,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海枯石烂不变心。

母亲看着那几个俊秀的字,娇羞的笑,小心翼翼的收起本子。跟着父亲踏实去了。


1984年的深秋,同样是在这个萧瑟的杨树林。母亲气鼓鼓地在前面蹬着自行车,父亲呼哧呼哧在后面跑。

新婚之后的他们,因为未卜的前景,吵了一架。

听着父亲不合脚的鞋子,呱哒呱哒跟土地撞击的声音,母亲的心,顿时像是被什么钝东西扎了。

她不再蹬车,停下来,回望这个窘迫的青年人。

那时的父亲,面容英俊却穿了一身破衣服,领口袖口都是烂的。母亲的恻隐心大发,她不忍心辜负怀才不遇、一副可怜相的父亲。

尽管没房没地,甚至没法在老家的旧屋里安安生生地待着,他们新婚之后只能鸿雁传书,目光所及之处的未来,暂时看不到光明大道。母亲还是臣服了。

如同电影的人设与脚本,母亲“拯救者”的身份已成定局,她注定就要做一个英雄母亲,她生来,是为了“拯救”父亲的。


一、shangfang

母亲的英雄范儿,打小就有。她是姥姥最小的女儿,深得自己奶奶的喜爱。姥姥不敢跟自己婆婆张嘴要东西,都是母亲代劳。她的奶奶把她视若掌上明珠。

母亲读高中的时候,是老师器重的种子选手。不出意外,考进大学也是妥妥的。她的英雄情结“耽误”了她。

母亲奶奶的父亲,是五保户。但因政策变化以及一些人为因素,五保户待遇莫名其妙取消了。姥爷咽不下这口气,去跟村干部理论,却被乡里的、村里的干部,轮番讥笑打击,噎的哑口无言。他气的牙疼,每天闷声咳气。

孝顺的母亲看不下去。她连夜写了一个“状子”,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她要进京讨个说法。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带着姥姥,上了火车,靠着鼻子下面一张嘴,投奔姥姥在北京的堂哥,在他引领下来到国务院信访办。

事情超乎寻常的顺利。接待他们的一个“官样”又慈祥的老太太,对母亲赞赏有加。母亲带着姥姥在北京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家乡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姥爷喜上眉梢。母亲的英名在乡里远播。

这个爱穿军装、一身英气,打靶成绩在乡里数一数二的小姑娘,成了家族里的红人。

母亲堂而皇之地放弃了她的学业,在公社当起了小干部。


二、情书

慕名追求她、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她都一一回绝。没人知道她的心气有多高,什么样的青年才俊,可以征服她的芳心。

老大不小还是待字闺中。姥姥有些着急了。说:上过几天学、读过几本书就了不起啦?脑子里都在想些啥。

父亲是母亲的表弟。姥姥是父亲的姨妈。他们是贾宝玉跟薛宝钗的关系。

跟那些追求母亲的人一样,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仰慕这个能干的表姐。

第一封写给母亲的情书,就是在母亲从京城凯旋后不久。那时母亲才20出头。

母亲自然觉得荒谬。但她没有想到父亲的耐力,可以延续七八年。一封又一封,话语真挚恳切,文字飘逸俊秀,估计没有哪个少女可以躲过这样的轰炸。

所以,当姥姥跟自己的妹妹合计完之后,她操持了这样一场好姻缘。“公公喜、婆婆爱,女婿拿着当花戴”。这是姥姥当年的原话,母亲每次转述给我听,都带着深深的怨念。


三、新婚

1984年春节,父亲、母亲在北京旅行结婚。

1985年冬天,哥哥出生。

奶奶的脸,翻得比书快。

月子里的母亲,吃尽了冷脸、受尽了冷眼。婆家根本待不下去。她在自己娘家养的月子。哥哥满月的时候,寒冬腊月,姥姥非说不见自己公婆,是做儿媳妇的不恭敬,催着母亲去自己婆家。

结局可想而知。奶奶极尽刻薄,在文革里饱受迫害的爷爷,性情古怪,张口就是骂人。

就熬了三天,父亲去借了一辆小驴车,跟母亲说:咱们走吧,这里不是咱的家。

大雪漫天,一床不厚的被子盖着母亲跟哥哥,父亲茫茫然地在雪地里走。

“去我大姐那里吧。”母亲说。面粉厂刚起步的大姨家,正缺人手。母亲没敢回娘家,她知道护子心切的姥爷,若知道了这种事情,一定会让她离婚。

“一个月零三天,下着大雪被撵出来。”这句话,我听母亲讲过无数遍,每一遍都伴着哗哗的泪水,她说当年的眼泪,是用洗脸盆子端的。

哥哥因那一次受冻,小时候,体弱多病,每年冬天都躲不过气管炎。


四、苦熬

父亲在面粉厂上夜班,每天灰头土脸。母亲起早贪黑,照顾大姨家的几个孩子跟自己的孩子。洗衣做饭,喂鸡喂猪,她一个人,搞定所有。

父亲、母亲兢兢业业的付出,换来面粉厂的黄金时代。成了暴发户的姨夫,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对老牛一样耕耘在电磨上的父亲颐指气使。

当年落魄的投奔,对于父母亲都是一个短处,他们抹不开面子谈钱。

也曾想过摔门就走,但想想嗷嗷待哺的孩子,父亲都忍了。

忍无可忍的时候,都是母亲出面。

有一个夜晚,年幼的我们已经睡下。姨夫回我们的居处让母亲张罗酒菜。

母亲耐着一万分的性子,摆了几个菜。奈何酒鬼迟迟不肯结束酒局。

喝到醉醺醺,飘乎乎出门。

母亲再也绷不住压抑的怒火。掀翻了那张桌子,并对着胡同口大骂。她相信,姨夫听到了。


童年的我,觉得母亲就是一枚“悍妇”。直到若干年之后,我做了妈妈,才理解一枚悍妇的苦楚。我回忆起小时候见过妈妈少女时代的一张照片,麻花辫垂肩,莞尔的笑。跟悍妇的形象,判若两人。


与姨夫的拉锯战,持续了八年半。

不是没有想过谋钱跟出路。父亲曾跟姨夫还有村里同乡一起合伙卖棉花。父亲的大伯给找了销路,姨夫出资,挣到钱分成。

有一个同乡挑理,嫌父亲分到的钱多,有一天拎着木棍子对着父亲出言不逊。

父亲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骑着二八单车,带着三四岁的我,满村子转。骂的那个人出不了门。

那时候,村里流行叫卖,也流行叫骂。母亲以悍妇的威严,护佑了一家人。

然而命运对待母亲,并不友善。

一个冬天的早晨,姥姥急匆匆到家里来,带来坏消息。

父亲上夜班,为了节约工期,没有停电就修理电磨,把右手大拇指轧到机器里。母亲正带着我跟哥哥喝棒子面粥,听到这个,登时把碗放下了。我跟哥哥心疼的开始抽泣。

母亲让姥姥照顾我们,急匆匆往医院赶。在她最熟悉的镇上,她竟然迷路了。

父亲住院期间,父亲的父母没有来医院看一眼。大姨跟姨夫,都没有出现。


五、创业

再也不想面对那一家人。父亲伤好之后,母亲痛下决心,让他离开了面粉厂。

一天凌晨,父亲母亲拎着我赶汽车。把六岁的哥哥交给二姨夫照顾。我们去天津学习织手套。

两天时间,母亲就学会了全部技术,买了一台机器,打道回府。

天津的机器太贵,母亲按照手套机上的型号牌子,让父亲去江南采购织手套的机器。路费,是母亲的外甥背着大姨跟姨夫,偷偷给的。

十多台机器买回来,花了好几千。父亲开始焦虑,担心都砸到手里。

母亲让父亲写了招生简章,熬了浆糊,带着我满村子贴广告,招收学习织手套的学员。

从此家里成了家庭作坊。没有上学的我,帮助母亲整理毛线,用钩针勾边。

母亲的学员越来越多。一台台机器卖掉了。一副副手套卖掉了。母亲还上了大表哥的钱,还攒了一万多元。

那时候,村里的万元户并不多。这笔宝贵的原始资金,让母亲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大城市,接受最好的教育。


六、首都

如同电影一般,有个画面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

初春,还带着些许料峭的寒意。

一辆皮卡,载着我们全部的家当。父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跟哥哥坐在驾驶室里。司机一直播放着《新鸳鸯蝴蝶梦》。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巅,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我们满怀着憧憬,奔向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

初到北京,是个夜晚。热情的司机师傅给我们买了双汇火腿肠充饥,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火腿肠。

火腿肠的美味,抵过了住处的简陋。


母亲的职责,是为家人搭好温馨的小窝。可是,面对这个不到10平米的幽暗潮湿的小西房,母亲也有些束手无策。

用编织袋装好的被褥,很多都无法拆开,看着潮湿的冒水的墙壁、熏得黢黑的房梁,母亲摇了摇头。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她跟父亲开始了改造行动。用厚实的编织袋,重新打造了天花板。尽最大可能,覆盖了潮湿的墙壁。围绕床的一周,都用花布精心包好。

改造后的小窝,依然潮湿,却有了一点温馨的味道。

在这个小窝里,我们度过了一年时光。我窝在沙发上写作业、画画。在屋外滴答落雨的秋夜,我画下一幅幅海底世界。窗外漫天飘雪的冬夜,我在窝里抄写《美丽的小兴安岭》。

尽管母亲已经做了小窝改造,但是1994年的夏天,我跟哥哥还是神奇地染上了一种疮病。母亲称为黄糜子疮。奇痒无比,脓水所到之处,又会起一大片同样的疮。母亲信誓旦旦可以自己攻克这个难题。

她用双氧水给我们消毒,又自制了猪苦胆泡白矾的药方。每天抹药就像上刑一般,创面遇到药方,杀得我跟哥哥嗷嗷叫。

母亲每次都能“下狠手”,上完药就给我们俩一人买一个卡夫饼夹着巧克力冰激凌的三明治。那是我跟哥哥平日里舍不得买的美味。


小院里,夏天苍蝇横飞,污水横流。冬天,唯一一个取水的水龙头,每天都会上冻。母亲每天早上都需要提来一壶开水,人工解冻。

没有厕所。最近的公厕在100米之外的大杂院里。母亲担心年幼的我们出去不安全,在小院里搭建了一个厕所。用编织袋做底,上面撒上煤灰。我跟哥哥每天早上在上面解决问题。母亲再手提出去,坚持了将近一年。


七、打工

一边是我跟哥哥要上学,要适应新学校,要跟上首都小朋友前进的脚步。一边是父母亲的生意,迟迟不见起色。

父亲卖过早点、卖过豆腐。父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买菜洗菜,和面烙饼。张罗完我跟哥哥的早餐,他们就要出门摆摊,卖馅饼、豆浆、粥。

卖早点的日子,如同打仗。除了需要应付刁钻的客人,罚款的工商、卫生部门,还得处理每天的剩货。那时候母亲天天吃馅饼,有一天她自嘲地对父亲说:“老郭啊,哪天可以不让我吃馅饼?我现在看见馅饼就想吐。”

马不停蹄地折腾,入冬之际,母亲一盘点,基本没有挣到钱。

90年代初北京的寒冬,寒风刺骨。我跟哥哥每天从家里步行到学校,会路过一处臭水河,河里是冒着热气的工业废水。河边是夹杂着石头的土路。

单薄的棉鞋底子踩到地面上,我只感觉脚指头都要打一个寒颤。地面的寒意通过我的脚底,直达全身。

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停掉了早点生意。让父亲专职接送我们上下学。表婶的地毯厂在招女工,她毫不犹豫的就去了。

母亲每天蹬自行车上下班,地毯厂在凤凰岭的一个大坡上。她说:“每天,我就在心里想着,孩子们成绩好就是我的动力,一脚劲儿,我就蹬到坡顶了。”

母亲微薄的薪水,支撑全家人渡过那个寒冬。她舍不得在外面吃午饭,每天让父亲给她带饭。每次父亲炒面条、炒米饭想加鸡蛋,她都会阻止,总想省下来,给我跟哥哥吃。


八、暖春

春天,母亲通过熟识的老乡,找到了研究院机关食堂的工作。面点活儿,是她的擅长,工资待遇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母亲还把家从潮湿的小院,搬到了距离学校很近的北房。

父亲得以重操旧业,开启了卖菜生意。家中开始有了盈余。

那段温馨时光,堪称阳光灿烂的日子。

笑容经常在母亲脸上绽放。她美得就像少女一般。

春天,母亲给我们做风筝,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去草地上放风筝。

六一儿童节,她作为好家长代表去大礼堂接受校领导颁发证书。知道我要上台发言,她执意下了班去商店给我买好看的头花。

端午节,她动员父亲带着全家人去水库砍粽子叶,回来惟妙惟肖地跟我和哥哥说,她跟父亲在草地里见到了蛇。

周末,父母亲带着我们一起去公园里泡着,一包恰恰瓜子,换来一天的欢乐。

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延续了两年。


九、牺牲

1997年的夏季,哥哥小升初。一边是母亲的领导说,在北京上学,他可以帮忙解决一系列入学问题,还考虑等机会合适之际给母亲转正式编制跟北京户口。一边是父亲的亲弟弟说,回老家上学,父亲可以发展一番事业,哥哥还可以在县城最牛的高中考入最好的大学,家乡的教育,蒸蒸日上。

母亲将领导的话转述给父亲,父亲并未动心。他还是相信自己一手供完大学的弟弟。叔叔已经在家乡的镇上,做了银行领导。

英雄母亲,在大事上,经常搞不定父亲。

童年时,我只看得懂母亲的强势。却体会不到她的耳根软,心眼软,她习惯了妥协与牺牲,拒绝与辜负别人,会让她难过。

母亲终究还是妥协了。同事问她:这么好的工作丢了不后悔吗?万一孩子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母亲笑了:考不上也不后悔,这是大人应尽的责任。

她的云淡风轻,就像当年堂而皇之地为了shangfang丢了自己的学业。


十、分居

1997年的盛夏,一辆大卡车,将我们从首都北京运回老家。

同样是一间幽暗潮湿的小西房。地处县城商业街。

环境嘈杂不说,距离公厕还非常近。那时候没有抽水马桶,都是粪坑茅厕。每逢下雨天,雨水冲进茅厕,里面的蛆虫乱爬,爬到公厕外,爬到家门口。

母亲吐槽父亲如同当年一般不靠谱,选房不考虑孩子的实际。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母亲还是把它收拾成一个温馨的小窝。

安居后的中秋节,母亲为了省钱,在家里自制月饼。她是个巧手母亲。


命运却总是给母亲开玩笑。

国庆长假,我们刚刚吃过早饭。叔叔婶子铁青着脸冲到家里来。

叔叔气鼓鼓一言不发。

婶子如同泼妇一般:以后说清楚了哈!你们家跟我们家,别瞎掺和。华青混到今天不容易,帮不上你们什么忙。

从云里雾里到恍然大悟。母亲知道弟弟弟妹为了自己家的事儿打了架,就像救火一般,一直打圆场。

送走祖宗出门,母亲知道,那户人家的门,是再也进不去了。


世态炎凉。母亲常教育我们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高山有远亲。你们俩,一定要好好学习,为你妈争气啊!

父亲尝试过卖鞋、卖菜。

鲁西北小县城,民风彪悍,地痞街霸横行。

父亲因为进菜,得罪过街霸。被人揪住了脖领子。

机警的母亲,将父亲扯进屋子,反锁了门。躲过血拼一劫。

父亲被工商城管踢了摊子、没收了称,母亲找到在工商所工作的老乡,要回了称。

母亲总是独当一面,就像很多年前,她护佑全家人一样。

但父亲终究没能在县城商业街立足。

1998年春天,母亲将家从潮湿的商业街,搬到了宜居的北关小院。父亲决定回到北京,重操旧业卖菜。

父母亲开启了七年的两地分居。这七年的生活,母亲饱尝人间冷暖,十分困窘。不仅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要面临经常性的拆东墙补西墙。

最难忘的回忆是父母亲分别在不同时间和地点丢了钱(见番外)。

写这两个小故事时,我湿了眼眶。

难过的不是困窘,而是明明很困窘,却要坚强给家人看。

这也许才是英雄母亲的过人之处。


十一、读懂

她是大度的母亲。打肿脸充胖子,打碎牙和血吞。

举家搬到北京之际,爷爷张手要钱买牛。两千块钱,在当年不是一个小数目,她抬抬手就给了。

2000年,父亲丢了钱的那个春节,母亲不舍得多花一分钱置办年货,为了父亲的脸面,还是多买了点年货给老家。可因为拿不出来孝敬爷爷的钱,父亲被赶出家门。

2002年春,爷爷去世后,父亲一心扑在老家,要守着奶奶办面粉厂,不顾母亲的阻拦。那年,父亲带奶奶来县城看病,母亲忙前忙后找医生,安排的妥妥帖帖。我看不出来她们以往的嫌隙。心里暗暗地为母亲鸣不平。


她是坚韧的母亲。2004年,我上大学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父亲经常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母亲开了一家小商店糊口。她进货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看看,父亲是否还正常地喘气儿。

不想给校园中的我们增加负担,所有的压力都是母亲一个人扛。

她学习医书,在祖传药方的基础上,修改配方,为父亲做出一副副中药。靠着这种硬闯,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起来。

为了增加收入,母亲给工地送啤酒,蹬着三轮车进工地大院,三四只比人高的大狼狗瞬间就围上来了。头皮发麻。她舍不得放弃这份差事,一直坚持到工期结束。

哥哥大学去天津实习,母亲挂念又不舍得打电话。愣是从零开始让我教她发短信,用几十块钱买到的二手砖头机学会了发信息。

哥哥考研失利后,找工作一直不顺。谷底之际给母亲发来短信:妈,这次笔试如果过不了,咱们用什么保底啊?母亲回复:用老妈保底。

哥哥考上了公安局,第一年基本没有假期。想看家里的书,就给母亲发信息。母亲一人扛着麻袋,装了好几十斤,肩挑背扛,从房山一站一站倒公交到昌平,走过大半个北京城,给自己的儿子送书。

哥哥是县城的高考文科状元,很多人都说:母亲当得起这样的殊荣。


她是认真的母亲。做事一丝不苟,有板有眼。她少年时熟读毛主席语录,经常教育我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母亲没有稳定的工作,却将陪读妈妈的工作做到了极致。中学时,她每天蹬着二八单车接送我,风雨无阻。高中住校后,她每天中午给我送饭,三个月晒成了小黑人。

我读研之际,母亲体谅哥哥一人养家辛苦,先后在饺子馆、机关食堂、建材城打工,老板让她上网用淘宝谈生意。已过天命之年的她,愣是让我教她学会了阿里旺旺。


童年时,我曾经不喜欢严厉强势的母亲,只亲近温和儒雅的父亲。

少年时,我逐渐读懂那份强势,也看到强势下面的脆弱。

外公去世后,父亲上夜班。母亲经常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还要张罗一家老小的吃喝。她经常流鼻血、牙疼,瘦的颧骨老高,患有严重的痔疮。我开始明白,小时候印象里的妈妈,性情怎么那么暴躁。

跟父亲分居之际,她患有严重的牙周炎。不舍得看医生,母亲经常疼的吃不下、睡不着,用一块石头冰在脸上止疼。疼的把头埋在被子里。

2011年,外婆去世。母亲从老家回来,我去南站接她。苍白憔悴的脸、血红的眼睛、沙哑的声音,我几乎认不出来她。

母亲的母亲走了。母亲半年多,才恢复往日的神采。


曾经我以为,母亲执意不同意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文卿”,执意让我叫“郭英”,是因为她的强势,她的壮士未酬,她的英雄情结。

我因此长得执拗而拧巴,争强又好胜,倔强又任性。

直到我做了母亲。才知道母亲的最大心愿,只是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份谋生的工作,有人可疼、有人去爱,以最平凡的方式,度过安稳的一生。




十二、番外母亲丢了钱包

父亲独自去北京打工以来,母亲总是清晨就起床,她不开灯,摸着黑,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翻日历。仿佛日历掀得越快,越能早些见到父亲似的。

这一天,母亲照旧清晨就起来,掀日历,在上面记下今天要干的事儿。在心里盘算着要给我和哥哥做什么饭,出门买什么菜,一天都要出门做些什么事儿。

除了掀日历,她养成的另一个习惯就是记账。

父亲在北京卖菜,每月微薄的收入,是我们全家的经济来源。母亲在老家做了留守母亲,陪读妈妈,照顾我跟哥哥起居。每月不到200元,是三口人全部的花销。

母亲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她抠门到了极致。此前对钱毫无概念的母亲,学着记账。一分一毛,她记到我小学时候没用完的作业本里。

任何超支行为,都是可怕的。这意味着,我们三人,要喝西北风。


为了开源节流,母亲跟几个阿姨学着一起缝手套。半成品的皮手套,据说全部工序走完要销往俄罗斯。母亲她们做的,是把机器切好的形状,初步缝合成手套的活儿。

这是一个极费眼力的活儿。针线在黑皮子中间翻飞,不留神还会扎到手。经常缝完一上午,双手已经被染黑。缝好一副,可以挣一块钱。

今天是皮手套交货的日子。母亲清晨又清点了一遍,二十副,没错,可以挣到二十块。她准备给哥哥去集市买双鞋,读初中的哥哥,正在迅猛的发育,鞋子经常就穿小了。


天亮了,母亲叫我们起床吃饭。鸡蛋、馒头、土豆丝、米粥。

尽管生活清贫,母亲总还是会变着花样改善我跟哥哥的伙食。鸡蛋是不能少的。我们正在长身体。

买菜,母亲学会了瞅准时机,捡着菜贩处理包圆的时候,或者卖不动减价的时候出手,既便宜又实惠。母亲总可以抄到这样的蔬菜。

吃饭,上学。母亲收拾完,出门。


她骑着那辆古老的二八单车,出了门。打从我记事儿起,我家就有这么一辆二八单车。

母亲嘎吱嘎吱的骑车,不一会儿就来到交货处。收手套的阿姨,对母亲的手艺连连称赞,很顺利,母亲领到了二十块钱。她小心翼翼收进钱包里。大红色的化纤线,织出来的精致的小红钱包。这曾经是我的零钱包,现在母亲用它上街买菜。

小红钱包又装进一个彩虹色的长方形钱包里,依然是化纤线编织的,一道红、一道绿、一道蓝、一道紫,都是母亲自己的手艺。

彩虹色钱包,又被母亲放进那个方形肩挎书包里。肩挎包同样是母亲用化纤线编织而成。

母亲还想要点手套的活儿,那个阿姨说:“大姐,最近还没有。我也等着上面分呢。您也得爱惜眼睛啊,天天缝这个,我这眼睛快花了……”

母亲笑笑说: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么,等有活儿了帮我留点哈。


出了领钱的地儿,母亲骑着二八单车,嘎吱嘎吱来到商业街。她准备给哥哥选购鞋子。迎着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她下了车,一边推车,一边看。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附近村庄的人,悉数来这里采购。

母亲的书包,带子挂在车把上。书包放进车筐里。

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看,一双接一双的看。

这个款式不行,不适合运动。那个太白了,不禁脏。

这个太硬了,穿着不舒服。那个似乎薄了点,怕磨脚。

母亲已经不记得看过了多少双。

她不是纠结的人,却总想给儿子买双更称心的鞋。

因为,钱,真的是太紧了。这二十块钱,得来不易。


终于选中了一款运动鞋。这双,儿子穿的正合适。

母亲讲好了价格,不多不少,二十块钱。

母亲一抬头,发现书包带子从车把上脱落了。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打开一看,彩虹色钱包,不见了踪影。


母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商业街回到的家。

她甚至都忘了让熟人帮忙在街上找找。

她心里知道,肯定是叫驴(家乡话,比喻小偷)顺走的。找也白费。


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灯下织钱包。

我心下疑惑,随口就问:妈,家里不是有吗?您织它干嘛?

母亲头也没抬:没事儿干呗。

她一针一针的织。我瞥见她头顶的白发。母亲刚过不惑之年。

两地分居的生活,让母亲平添许多白发。以前,她喜欢让我揪白头发,现在,都揪不过来了。


那一晚,母亲睡得很晚。我做完作业睡觉的时候,母亲还在那儿一针一针的织。

我总感觉母亲瞒着我什么了。

第二天,哥哥上学,跟母亲说:妈,我这鞋子,小了。

母亲说:昨儿忘了,今天我给你买去。

我心想:母亲不是说昨儿给哥哥买鞋么?


这天放学回来,我看见家里多的那双鞋子。是母亲买回来的。

快手的母亲,已经织完了她手里的钱包。

趁着她不注意,我拉开抽屉,看见那个彩虹色的钱包,跟之前的那个,有哪里不一样,针脚有大有小,松松垮垮。完全没有之前那个精致。这哪里像是巧手母亲的手艺。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打开母亲的记账本,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用小字写着,丢钱20元,借王姐50元。

泪水涌上眼眶。

原来,母亲丢了她辛苦半个月的劳动报酬。

她急着再变一个一模一样的钱包出来,怕被我们发现。

她不曾对孩子们说半个字。

所有的压力、苦闷、懊悔,都在她一个人心里。


而我从母亲口中知道这个故事的原委,是在一个月之后。

因为父亲,拖延了他的归期。

母亲还不上这50块钱。她不想总赖着一个人,只能再另找别人借。

50块钱,她借了三家。

终于在一个月后,父亲回来的第二天,还给了别人。





十三、番外父亲丢了钱

21年前的冬天,父亲在天桥迷路了。

他被没头没脑的人挤上了车,又莫名其妙地被挤下了车。

那辆以爆堵著称的917路,像一头吃多了的大象,继续慢吞吞地向前开。留下穿着蓝黑色中山装的父亲,在风中凌乱。

他一摸上衣口袋,他辛苦蹬车卖菜挣来的1000元,不见了踪影。

上衣口袋底部,被锐利的刀片划开一道口子。全家人的补给,就从这个口子里,消失了。


我被小偷偷了。父亲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脑中一激灵。像一记闷棍,打的他的双耳嗡嗡响。

上哪里去找这1000块钱?要不要去追?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回家?回家了怎么跟老婆说?全家吃什么喝什么?……一个个问号,一个个蹦进父亲的脑海。

这站是天桥,他才晃过神来。


先占据霸主地位的念头是懊悔。父亲责怪自己的不小心:鬼使神差的,我怎么会穿了这么件衣服?

近来的运气不那么好。父亲卖菜的生意愈发冷清,他已经很多天,当天的流水都没有超过100元。有一天傍晚,心急挣钱的他,晚收摊了俩小时。想着再多卖两块钱吧。

果然如他所料,暮色濛濛里,来了一个人,匆匆买走三块钱的白菜。给了他一张百元钞票。父亲看了一眼就去找钱。

回到家,吃完饭的时候,父亲盘点。才发现,那张百元是假钞。一天的辛苦付之东流。

父亲心灰意冷。第二天的生意更加冷清。流水依然没有过百。

第三天,还是如此。父亲心想:天意啊。这是让我赶紧回家去看老婆孩子。


第四天清晨,睡不着的父亲,收拾行李。他琢磨就穿这件笔挺的蓝黑色中山装吧,上衣口袋正好能装钱,还省了一个提包。他的归心似箭。早饭都没有心思好好吃。

他把一个月的辛苦钱,细细地叠好,塞进中山装上衣口袋,扣紧扣子。裤兜里,又塞了点零钱。提上妈妈给他编织的水壶口袋,倒了口热水,出了家门。


从燕山到房山,再从房山到天桥。他来到917车站的时候,已是人山人海。他挤在人潮的队伍中,头发凌乱,凌乱的头发中,已经多了些银丝。昔日英俊潇洒的父亲,现在妥妥的一副沧桑打工仔的面容。

父亲感觉身后一直有人推他,脾气向来温和的他,没有恼怒。也没有回头。他就这样被挤上了公交车。

超载的车子慢吞吞开动了。司机一个急刹车。父亲感觉被谁撞了一下,他依然没有多想。

到站了!拥挤的917路车上,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人群一阵骚动。

父亲就这样被挤下了车。

他的口袋被划开了,他的钱丢了。


父亲摸摸裤兜,剩下的钱,还够买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

他决定回家,面对老婆孩子。

他已经没有心力去找自己的钱。

况且找回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到家了。

没有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父亲心事重重的迈进门槛。

母亲正在做饭,看见突然到家的父亲,脸上涌上欣喜。父亲回家,总是全家人最高兴的事儿。

可是父亲没说话。母亲顿时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母亲问:吃饭没?父亲说:没有。

母亲说:你坐着,我马上就做好。

饭菜端上桌,父亲依然没有开口。他盯着碗里的面条发呆。

半晌,他问:家里还有钱吗?

母亲愣了。还有点,怎么了?

父亲的喉结猛地一颤,他使劲地把口水吞进肚子里。

他张开嘴,又合上。终于,又张开,嗫喏道:我的钱丢了。

母亲又是一愣:哦,没事儿,人回来就好。

父亲又嗫喏道:917路上太挤了,我都没有发现,衣服口袋上一个口子……


母亲起身,拿起那件中山装反复的摩挲,小声地问了一句:丢了多少?

父亲终于抬头跟她对视,眼睛里是自责跟颓然:1000块,我一个月的积蓄。

母亲没说话,转身去厨房。

母亲端回来一碗面汤,像是对父亲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没事儿,存折里还有点,差不多熬过这个月。人是活宝、钱是死物。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父亲依然静默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埋进碗里。


作者: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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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妈小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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