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年代小说:黑骏马

巴哈提阴郁着脸,他的冰冷的眼神,掩盖住他的孤独和彷徨。他们不信任他,不信任他的母亲,却相信天堂里的火神圣母乌托。

天空像个巨大的天堂之门,关起门,整个大草原就被一片黑暗覆盖。一股浑浊的气流,在这大草原上空搅动着,翻起黑色的巨浪,浪峰中时隐时现出寒冷这个恶魔。

骤然间,一阵鼓声象从地底的裂缝中滚出来一般,沉闷的声音激荡着黑暗的恐怖。一道火光,如同从那天堂之门的缝隙窜出的一般,划破大草原的黑暗。

燃烧起来了,燃烧起来了,圣母乌托赐给的火种。

火光映红了几个粗壮青年圆鼓鼓的胸肌,映红了老喇嘛银白的胡须。

一张张庄严的脸,显示出无限的虔诚。

又一阵原始的粗犷的喊声传来,巴哈提痛苦地闭上眼。马嘶声?!那是马栏里的头马在哀鸣?!那是那头孤傲的黑骏马在哀鸣?!

正和老喇嘛的祈祷相反,大雪终于夹着冰雹和狂风无情地扫荡过来。

马群骚动起来,擦着臀,甩起蹄子或者昂首长嘶。

大雪和狂风夹着冰雹越来越大,人们在混乱中又听到一声又一声的马嘶。马儿受惊了,在围子里烦躁地转着圈子,草原上响起如闷雷般的马蹄声。雷声越来越响,如同煮沸了的大海,终于,那股大海卷起重叠的浪潮,破堤而出。……

马炸群了。人们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扎卡第一个跳上他的雪鬃马,举起那不知驯服过多少烈马的膀臂,追向黑压压的马群。几个套马的好手也纷纷举着长长的套马索,紧追过来。

黑骏马,黑骏马拖着长长的鬣鬃,象枝黑箭刺破狂风大雪,向茫茫黑暗的草原飞奔。

大雪夹着冰雹打得扎卡大伯的脸上、身上一阵疼痛,而荒原的寒冷,更像一头小小的恶狼,撕咬着他的快年老的躯体。扎卡大伯的心猛烈地颤抖着。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狂风大雪,那个孤独的盗马贼冻僵在雪地里。怎么这样的相似,难道是老天爷的惩罚吗?

圣母啊圣母,你快驱逐尽那心头的黑暗,平息那茫茫翻腾的苦海!

扎卡大伯痛苦地祈祷着,忽见身边一道红光闪过,撕破了那黑色的帷幕,腾起的雪掩住了他的眼。

揉揉眼。圣火?是火神圣母乌托施舍的圣火?不!不!那团圣火渐渐幻成一匹血红的马,一匹盗马贼的马。对!是盗马贼遗留下的那匹红鬃马。盗马贼的儿子巴哈提孤傲地骑在上面。不要骗人了!贼娃子,你其实很孤独,你装成孤傲的样子,其实你的脉搏里流动着和你父亲一样的血液。

啊!盗马贼!我不能再让你的儿子走你的路了,我要洗除我十几年来心头积压的罪恶的忏悔。

扎卡大伯拼命地打着雪鬃马,赶上巴哈提。

“滚回去,贼娃子,你想走你狗日的阿爸的死路吗? ”为什么不能说文雅些,是心头的老毛病在作怪。

“啪”地一声,尽管风声很大,还是能清楚地听到这一声脆响。

扎卡大伯冻得慢慢僵硬的脸上暴起一条长长的鞭印,血丝儿从中渗透出来。好个狠心的贼娃子。瞪着铜铃般大的怒目,黑暗中放出紫电般的光。多像贼老子的样儿。扎卡大伯浑浊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泪。

不中用了,你那曾驯服过无数匹烈马的双臂怎么那么懦弱地颤抖着。

全身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几个套马的老手,绝望地看着茫茫黑暗的草原,看着那黑压压奔腾不息的马群,羞愧于屈服在无边黑暗宇宙的狂风大雪的淫威之下,痛哭起来。他们摇晃着僵硬的身子,见他们所尊崇的扎卡大伯马首紧咬着他们所厌恶的马贼娃子的红鬃马,仍在向马群深处疾奔,黑暗张开恶魔般贪婪的巨口,将贼娃子和扎卡大伯吞咽下去。

巴哈提听不到几个套马手的声音了,心中既感到自豪,又感到一股强大的孤独感向他挤压过来。

赶上马群,套住那头马,那头孤傲的骠悍的黑骏马。

扬起飘曳如黑缎幅的长鬃,蹄子卷起大块大块雪团,以黑箭不可抵挡的威势,破开重重雪墙,摧垮狂怒的飓风,奋首前奔。这是对无边黑暗的嘲弄,这是一个弱小生命对广阔宇宙的抗争。啊!黑骏马,暴烈的黑骏马!

巴哈提举着套马索的手已僵冷得失去知觉,大的雹子砸在上面,也感觉不出。全身灌满了雪,连耳朵也被雪团堵上,身子里的热气拼命地散发出来,迅速融化了身上的雪,而寒冷又骄横地侵袭过来,在他的身上渐渐包上了一层薄冰。

寒冷,除了恣肆地凝固着血液,又像天狗在吞食着太阳,火神圣母乌托正用她美丽的嘴,吹拨起太阳的火苗。

映红了脸的圣光,好像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母亲阿丽娅的悲呼声。不,并不遥远,就在帐篷前,大风雪中,母亲瘦弱的躯体孤零零地在颤动,悲惨得如同生离死别般的呼喊声,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一甩手,看着那几百头牧人们的希望在消失,看着那将熄的圣火,看着那疾射进黑幕中的黑箭将一去不返,血在沸腾,热腾腾的力量在洋溢,还有往日的孤独和野蛮的咒骂,浓缩成一个强烈的念头。狠抽一鞭红鬃马,盗马贼遗留给贼娃子的红鬃马。人们迟疑的、惊恐的、畏惧的、折服的、嘲讽的、厌恶的目光从他身边掠过,他这才惊奇地发现生命的价能竟存在于这高速的运动之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又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

火!圣母乌托降临给人们光明和生命的火,是红色的,罩住了整个眼帘。燃烧的血,也像这样跳动着红红的火焰吗?灼人,红红的血灼得心好难受啊!——尽管舐着快冻裂的嘴唇,支撑着快僵直的躯体。

又是可怕的红鬃马不时在眼前晃动,黑暗的风雪中隐隐晃动的尾巴,变幻成一排排细细的尖长的狼牙,剥开胸膛,撕咬着破碎的心。

一阵狂风夹着雪疾扫过来,象要将扎卡大伯从马上甩下一般。扎卡大伯不得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只觉硬梆梆的破裂声从腰间传出,扎卡大伯更是痛楚。仿佛那个盗马贼又出现在眼前,孤傲的面容,硬梆梆的嘴唇,灼着火的眼睛以及那被人们押走时的最后一声低微的叹息。

火苗儿又在不安稳地跳动,映出那个盗马贼的娃子,一般的英俊,一般的英武,一般的倔强,一般的孤独。

究竟谁更孤独?那个盗马贼救了他的性命,而他为了在牧民中的声誉,残酷得连盗马贼的遗孀和孤子也不照顾。

吐着赤练的火蛇时刻舐着他心灵的最痛处。不知那贼娃子知道不知道。……

好疲乏呀!巴哈提已追进了马群,无限巨大的空间,压抑出他的孤小,更有那狂风暴雪,为这无边黑暗的原野增添了极端的恐怖。

眼帘如此的沉,连隐约可辨的远山也分不出。雪似乎小了许多,风仍在吼着,马仍在奔着。

抓住黑骏马,追回快失散的马群!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人们嘲讽你,咒骂你,孤立你,鄙视你,就为你是盗马贼的儿子?……

金灿灿地闪着光……扑闪扑闪会说话……忧郁的一瞥……凄厉的惨叫……啊!母亲阿丽娅!巴哈提努力捕捉起她的那最后一眼的神情: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悲哀。……

“揍她,揍这个盗马贼的贼婆娘!”重重的一拳击在母亲肩上,第二拳,有意地击在她的具有弹性的乳房上。发出浪荡的笑声。

怒火烧红的脸,热血沸腾的躯体,盗马贼不息的灵魂,在贼娃子一声怒吼中迸发出来。保护母亲,维护自尊。以野蛮对野蛮,以愚昧对愚昧……

巴哈提抓着红鬃马的马鬃,低垂下头,他似乎觉得全身的细胞正在一个个冻死。有经验的套马人都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征兆,如果坚持不下去,昏迷过去的话,那结局将是活活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夜到了最寒冷的时刻,尽管狂风已在喘息,大雪已施展尽它的淫威,黎明即将来临。

巴哈提举套马索的膀臂渐渐下垂。猛然间,巴哈提麻木的脸上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巴哈提那快退缩到心房里的魂灵猛地一惊,他艰难地抬起身,只觉全身的血管好像被倾刻间撕碎了一般。巴哈提吓得眼前发黑,金花乱飞。

“狗日的,你个贼娃子,打起精神,不然你会冻死的。”一个苍老而又严厉的声音震得耳鼓发麻。

瞪大了的浑浊的眼睛,冻成一整块的胡须,微微晨光中上了皱纹的脸,被雹子冰棱划开的翻卷开来的血红的肉,说话时崩裂开的嘴唇。扎卡大伯?!扎卡大伯!!

賊娃子快僵死的心被圣母乌托的火种点燃了,退缩进心房的血液又沸腾起来。流过那快僵死的血管。

谁也不再说话,只是用眼光传达着心声。

尘世的喧嚣被抛在身后。天堂的门渐渐被启开,放出黎明的光彩。

什么尘世的自尊,什么尘世的崇拜,什么尘世的诅咒,都似乎被晶莹的冰雪净化了。存在于意念中的就是:追马!追回马!追回黑骏马!

然而,寒冷和冰雪已慢慢将风烛残年的扎卡大伯的生命精髓掠夺殆尽。这时候,心灵的交流似乎格外活跃—— 

扎卡:天堂的门正悄悄地打开。……要我到天国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活着回去,让他们看看盗马贼的娃子是怎样将他们的马一匹不失的赶回来的。     

巴哈提:你一定要活着,你是牧人们尊敬的长辈,是我孤独中给我安慰的大伯,你一定要活着。     

扎卡:唉!我真不想上天国呀!我真怕见你那盗马贼的阿爸呀!我不敢想他,不敢见他呀。呀  ——火!圣母乌托的火,红红的,在我瞳孔里放大,真吓人——火光里盗马贼的眼睛正瞪着我,还有阿丽娅凄凉的脸色。一盏油灯,快燃尽灯油的幽幽的灯火苗,跳动了几下,又跳动了几下,看到了吗?它终于熄灭了……     

扎卡:我看见了!那匹黑骏马,正在飞奔。黑缎般的马鬃好长好长,好威武!好壮实!凸起的大块大块的肌肉腱子,闪着油黑的光。掀起的团团积雪,包围住它的全身。

扎卡的雪鬃马仍在狂奔着,而他的躯体却慢慢僵卧在马背上。

在他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团红色的火焰正和一团黑色的旋风慢慢重叠。      

黑骏马暴跳着,示威般的人立起来。马索套住它的脖子,它在马群中狂奔着,疯狂地挣扎着。

好!黑骏马,勇敢的马,狂暴的马,孤傲的马,威风的马。斗败他,奔进广阔的大草原!

好!贼娃子,勇敢的贼娃,狂暴的贼娃,孤傲的贼娃,威风的贼娃,斗败它,砍断命运的枷锁!

僵硬的手臂,凝聚进全部的力量。

红鬃马拖垮了,人还在。抓紧套马杆。你奔吧!黑骏马!只要骨架子还没有拖散,你就永远纵在贼娃子的手里。

茫茫白雪向两边飞舞。想吸口气,一口雪呛在嘴里,鼻孔里塞着的雪已凝成冰,喘不出气。血管在胀裂,骨关节发出只有他才感觉到的“咯吱吱”的声音。

一块块冻结在身上的冰片破裂开,扎进他的僵硬的肉腱子里。

分不清天,分不出地,眼中只有一片純白。

一条红红的长长的血带从贼娃子被拖过的地方渗透开来。

几百头马停止了奔腾。

整个草原停止了呼吸。

整个世界停止了运动。

一个静止的画面,一个震撼人心的场景。一个冰雪包裹的雪人拉着套马杆,艰难地爬起来,踉跄数步,拖着沉重得象盔甲似冻着一层冰块的破衣袍,拨开腿,腾身,凌空……白茫茫的雪地……涌向地平线的云海……蓝的天……太阳乌蒙蒙的光……    

黑骏马人立起来了,雪地上拖着两个重叠在一起的长长的影。

静止了,那紧绷的微微发颤的肉腱子;静止了,那压抑得快要暴烈的血管。一切都静止了!

终于,在这静止得近乎毁灭的一瞬间,迸发出一声长长的高亢的马嘶声。

黑骏马!黑骏马!!

群山颤抖了,荒原颤抖了,翻卷起白色的浪。


                                                                                    写于198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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