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

她叫张玲。宝宝是她的网名，这源于她童年的缺失感。她觉得自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的爸爸是镇上的电工，是个呆板木讷的人。这当然不是说他有什么生理或者心理上的缺陷，他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是这样。尽管他们心里也有不少的花花心思，但是表面上总是一本正经。他们讲究吃，不讲究穿，因为吃得好是为了取悦自己，而穿得好只是取悦别人。那些喜欢取悦别人的人是不正经的人。那个年代，穿着光亮皮鞋的男人会被认为是嫖客，而涂着大红嘴唇的女人会被认为是妓女。爸爸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他深刻地影响了她。她已经忘记了爸爸给她最初印象，只记得他高大威严，几乎不敢跟他说话。等她长大了一点，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时候，她多少有点希望能在父亲的目光中确认这一点。可是父亲从未满足她，似乎在他眼里，她永远是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而她的妈妈，在有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无法忍受妈妈。
“哎呀，这像什么话，你不能这样坐着”。妈妈看见她倒骑一把椅子，双腿叉开，两手抓着椅子靠背，冲着刚下班回家的爸爸喊：“驾，驾”。爸爸冲她笑了一下，这已经很难得，表示他被她的热情感染。他可能愿意在吃晚饭前陪她玩一会，这样她就可以拿他的工具包里的东西玩，而不会受到他的斥责。爸爸一旦对她笑，那么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发怒。如果他要阻止她做某件事，比如他不让她掏那把起子，他也只会说“这个小朋友不能拿”。然而，小孩子的固执最终还是赢了。“这个不能对着人，知道吗？”。她装作不明白，拿着起子戳来戳去，却永远不对着人。她老早就知道，尖尖的东西碰一下很疼。那天妈妈把她从椅子上报下来，那种急切地样子，好像她真的在生气。爸爸也没有了兴致。她有点恨妈妈。她还那么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恨，就已经开始恨了。从此以后，妈妈就越来越讨厌了，总是处处与她作对。她不能跟男孩子玩了，因为有一次妈妈看见他们玩追逐游戏时，有个男孩子扯了她的裙子。致使她第一次遭遇到人际关系的危机，因为他们认为是她抛弃了他们。后来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突然也意识到各自的性别，然后就原谅了她。他们当然不会再扯她的裙子，因为他们几乎不跟她玩了。她甚至都不能放肆地笑了。“女孩子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妈妈真讨厌，凡是让人开心地事情她都反对。她觉得妈妈是个小气的女人，她才五岁，哪里知道什么是小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五岁就明白，和人相处总会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人总是喜欢别人做那些让自己感到开心的事，哪怕别人并不愿意这样做甚至为此感到痛苦。人就是自私的，而且不能感同身受。爸爸看到别人摔跤会觉得好笑，这没有任何恶意，他是真的觉得好笑。爸爸是个好人，他有时候觉得不太妥当而忍住不笑，当还是偷偷笑出来。如果他能忍住笑，他甚至会过去扶一把人家。只是是一边笑，一边去扶人家，人家会觉得很怪异。她还是个孩子，当然不会因此对生活感到灰心，况且家里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令人感到失望。比如黑虎，家里的小狗，她的玩伴，就永远不会让她感到失望。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黑虎总是时时刻刻跟着她，只听她差遣，除了食物以外从不提别的要求。当然事实却是她只能听懂它对食物的要求。另外就是，黑虎很小就死掉了，没有长成一只成年狗，还没来得及谈场恋爱就走了。如果它恋爱了，它就会叛逆，它就会离家出走，跟小情人在外面逍遥好几天甚至半个月才回家。那时候，它就不会那么可爱了。它会让人担心，它可能会因为舍不得小情人而赖在别人家里，小母狗的主人可能认识它而出于善意收留它。如果碰到那些爱吃狗肉的坏人，它就危险了。只是这些都不会发生了，因为它还是条乖乖狗的时候，就死去了。从某种意义来说，阿多就是黑虎的替代品，阿多是一条被阉了的狗，不会有任何烦恼。
她在小学五年纪就情窦初开了。她可不喜欢班上那些闹哄哄的男孩子，她喜欢美术老师。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欢他，他上课总戴着一副墨镜，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皮肤白皙的年轻人。他上课和别的老师完全不一样，特别随意，总是一副懒懒的口吻，好像有多么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一样，而且他几乎完全不在乎大家有没有再听他的课。本来嘛，美术课，一周只有一次的，甚至经常还改成自习课，有多少人在乎呢？再他来之前，是由音乐老师兼着上的。他来了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在课堂上却滔滔不绝，讲的又多半是与书本上无关的事。他会讲穿衣搭配，冷色和暖色，怎么搭配。他会专门制作幻灯片，将一些世界名画放出来，讲它们哪里好看。他讲话让人听不出来他有什么感情，但让人觉得他很专业。尤其他戴着一副墨镜，特别令人信服。他教大家用最简单的笔法画小鸡，小鸭子以及各种小动物或者卡通人物。有一次在儿童节快来的时候，他应大家的要求，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美少女战士。真厉害，只用了半节课的时间。之后有一些不好的消息传开，在女生中间引起了轰动，有女生表示自己看到了美术老师取下墨镜的样子，据说他眼球突出，很难看。看过的女生有一些表示不再喜欢美术老师，有一些表示也不是很难看，另一些什么也不说。眼球突出，她能想象的就是植物大战僵尸里那些傻乎乎的僵尸的样子。这样的眼睛怎么可能长在美术老师身上？有一次组长忘记收她的作业本，她单独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看见美术老师仰头靠在办公桌上，在滴眼药水。她出于自尊和羞涩，没有亲眼证实老师是不是长得像僵尸。她就这样轻轻地来了，又轻轻地走了，美术老师都没察觉出她来过。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美术老师下个学期就要调走了。这很快就被证实了，因为他没等这个学期没结束就走了。之后的美术课仍然由音乐老师上。她仍然还记得美术老师的样子，但是不再觉得他好看了，他太单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