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初升,正如生活中的新事物一样,在它最初荫芽的瞬息,却不易被人看到。
看到它,要登得高,望得远,要有一种敏锐的视觉。
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说,看日出的机会,曾经好几次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眼看就要实现了。
一次是在印度。
我们从德里经孟买、海德拉巴、帮格罗、科钦,到翠泛顿。
然后沿着椰林密布的道路,乘三个小时汽车,到了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
这是出名的看日出的胜地。
因为从这里到南极,就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海洋,中间再没有一片陆地。
因此这海角成为迎接太阳的第一位使者。
人们不难想象,那雄浑的天穹,苍茫的大海,从黎明前的沉沉暗夜里升起第一线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这该是何等壮观。
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日出。
可是听了一夜海涛,凌晨起来,一层灰蒙蒙的云雾却遮住了东方。
这时,拂拂的海风吹着我们的衣襟,一卷一卷浪花拍到找们的脚下,发出柔和的音响,好像在为我们惋惜。
还有一次是登黄山。
这里也确实是一个看日出的优胜之地。
因为黄山狮子林峰顶高峻。
可惜 人们没有那么好的目力,否则从这儿俯瞰江浙,一直到海上,当是历历可数。
这种地势,只要看看黄山泉水,怎样像一条无羁的白龙,直泻新安江、富春江,而经钱塘入海,就很显然了。
我到了黄山,开始登山时,鸟语花香,天气晴朗,收听气象广播,也说二三日内无变化。
谁知结果却逢到了徐霞客一样的遭遇:“浓雾迷漫,抵狮子林,风愈大,雾愈厚 .......雨天至……“只听了一夜风声雨声,至于日出当然没有看成。
但是,我却看到了一次最雄伟,最瑰丽的日出景象。
不过,那既不是在高山之巅,也不是在大海之滨,而是从国外飞临祖国的万仞高空上。
现在想起,我为那奇幻的景色而惊异。
是在我没有一点准备一丝预料的时刻,宇宙便把它那无与伦比的光华、丰采,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了。
当飞机起飞时,下面还是黑沉沉的浓夜,上空却已游动着一线微明,它如同一条狭窄的暗红色长带,带子上面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蓝色晨曦,晨曦上面高悬着一颗明亮的启明星。
飞机不断向上飞翔,愈升愈高,也不知穿过多少云层,远远抛开那黑沉沉的地面,飞机好像惟恐惊醒机座上人们的安眠,马达声特别轻柔,两翼非常平稳。
我一直守着舷窗,注现外边的变幻,这时间,那条红带,却慢慢在扩大,像一片红云了,像一片红海了。
暗红色的光发亮了,它向天穹上展开,把夜空愈抬愈远,而且把它们映红了。
下面呢?
却还像苍莽的大陆一样,黑色无边。
这是晨光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是即将过去的世界与即将到来的世界交替的时刻。
你乍看上去,黑夜还似乎强大无边,可是一转眼,清冷的晨曦变为磁蓝色的光芒。
原来的红海上簇拥出一堆堆墨蓝色云霞。
一个奇迹就在这时诞生了。
突然间从墨蓝色云霞里矗起一道细细的抛物线,这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熔液一下抛贱上去,然后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冲,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光明的白昼由夜空中迸射出来的一刹那,然后在几条墨蓝色云霞的隙缝里闪出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
开始我很惊奇,不知这是什么,再一看,几个小片冲破云霞,密接起来,融合起来,飞跃而出,原来是太阳出来了。
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强烈,不知不觉,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
一眨跟工夫,我看见飞机的翅膀红了,窗玻璃红了,机舱座里第一个酣睡者的面孔红了。
这时一切都宁静极了。
整个宇宙就像刚诞生过婴儿的母亲一样温柔,安静,充满清新、幸福之感。
再向下看,云层像灰色急流,在滚滚流开,好让光线投到大地上去,使整个世界大放光明。
我靠在软椅上睡熟了,醒来时我们的飞机正平平稳稳,自由自在,向东方航行。
黎明时刻的种种红色、灰色、黛色、蓝色,都不见了,只有上下天空,一碧万顷。
空中的一些云朵,闪着银光,像小孩子的笑脸。
这时,我忘掉了为这一次看到日出奇景而高兴的心情,却进入一种庄严的思索,我在体会着“我们是早上六点钟的太阳”这一句诗那最优美、最深刻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