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牧恩仇记》第一章（3）

（3）

江宁府城北玄武门已破，楚冉令大军不得入城，只命军都指挥使吕靖领一都士兵入城安抚百姓。他自己则卸了甲，换上一领粗布长袍，独自一人上了北门桥。

天上下起了小雪，硝烟味慢慢的淡了。

有亲兵给他撑起一把伞。

楚冉接过油纸伞，一人进了城。

洪武街两侧凄清冷寂，没有一点生气。百姓都各自躲在房里，不敢出门。

楚冉叹了口气，心里却也高兴。

毕竟他们还活着。

自己没有妄造杀业。

或许自己不该做一个大将军，

他心中笑道。

如果不从军，不习武，我现在应该是一个闲散的文人，每日里读一读书，种一种田。

人活着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饿的时候吃一口饱饭

为了冷的时候有一件衣穿

为了成人了有一个房子住

为了娶一个老婆

生几个自己的孩子

然后他们

再去做别人的奴仆

做码头上扛包的苦力

做端茶递水的伙计

做斤斤计较的商贩

做取悦男人的娼妓

读了书

爬上去

做压榨百姓的官吏

像狗

像羊

像猪

像渣子

只为从这一刻活到下一刻

从今天挨到明天

这样活着

有什么意义

——是呀三哥

——所以需要拯救

——需要成神

——成了神才能主宰

——就像你一样

——不能像我一样

——我虽然成了神

——但我只是一点残存的意识

——只剩下一点慈悲

——慈悲最过无力

——要成为无所不能的神明

——像天帝玉帝太上老君一样

——像佛陀菩萨罗汉一样

——其实神明就是神明

——没有名字

——只是神明

——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意识的存在

——生活在九重天

——生活在阿赖耶识之山巅

——永远俯瞰着地上人间

——让天下的人永远不再遭受任何艰难苦楚

——可是人们依然痛苦的活着

——因为他们不像我

——他们虽然全能

——但是却不慈悲

——有人

——就会有等级

——有苦楚

——有不公

——有贪婪

——有欺压

——有残杀

——那你就成为无所不能

——而且慈悲的神明

——不

——要让他们

——都成为神明

——要拿到铜玺

——还有刀剑

楚冉告别那人留存的一点意识，他仍然迷茫地漫步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德明宫的后墙，有人靠墙开了一个占卜摊子。

开摊子的是个老人，黑脸白须，头上仅存的几缕白发在头顶上扎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头上的戒疤。

他穿一件已辨不出原色的僧袍，僧袍的胸口处用金线绣着一只跃动的雄獐。

楚冉认得他，他叫太史鸿，人们却大都叫他活神仙。

他那时的摊子还摆在华行街的闹市旁，裴嶸之和李芳仪常常来光顾他的生意。

那一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如今裴嶸之已死，李芳仪也在永慕宫出家做了尼姑。

太史鸿成了孤家寡人。

他去找李从嘉报仇，找遍了皇宫和德明宫的每一间屋子，却一无所获。

仿佛自那天以后，李从嘉就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于是他便把摊子搬到了德明宫后墙。

他想，李从嘉一定会回来的。

等他回来，自己就和他拼个同归于尽。

雪越下越大，太史鸿带起了毡帽。

有一都宋兵齐齐整整从他的摊子前走过去，秋毫无犯。

“他们是你手下的兵？”太史鸿问楚冉。

楚冉点了点头。

“不错。”太史鸿道。

“下雪了，你该收拾摊子回家了。”楚冉道。

活神仙乜斜着眼睛看着他，问道：“家？家在哪里？”

楚冉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放不下。其实，嶸之希望您老人家能好好活着，这是他留给您的信，可是您却一直不肯拆看。”

太史鸿忽然怪叫一声，掀翻了摊子，抓住楚冉的衣领，往他脸上连掴几掌，喝道：“你却任由那王八蛋杀了你的结义兄弟。”

楚冉低着头，不去看太史鸿的眼睛。

太史鸿老泪纵横，全身颤抖，仰天长啸一声，一肚子怨气不知道如何发泄，忽然张口狠狠咬住楚冉的耳朵，几乎要把它扯了下来。

“放开楚将军。”吕靖亦是喝道。

他原本已领兵走远，听到这边异动，立即率军赶了回来，将二人团团围住，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接着去巡视，我没事。”楚冉苦笑道。

“可是……”吕靖还要再说，却被楚冉打断，他厉声道：“这是军令！”

吕靖没有办法，只好领兵悻悻离开。

太史鸿松开了楚冉，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哀嚎，仿佛啼猿鸣哀。

楚冉被太史鸿的哭声搅得心烦，他摸了摸耳朵，已被扯下来大半，鲜血不住流进了衣领。

楚冉手下亲兵远远跑来，见这场景，顿在了原地，不敢上前。

楚冉摆手示意他过来，低声问道：“什么事？”

“将军你的伤……”

楚冉不耐烦道：“有事快说！”

这人道：“将军，军中密报，辽国耶律信和萧日禅领着白马山庄一众武人朝江宁府来了。另外，李从嘉也回来了。”

太史鸿一听李从嘉的名字，猛地从地上跃了起来，止了哭，双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亲兵双臂，叫道：“李从嘉，他在哪里？”

亲兵疼得龇牙咧嘴，只好道：“小人也不知道。”

太史鸿大怒，一掌便要朝亲兵脑门上拍下，这一掌凌厉异常，足有百余斤气力，眼见亲兵的脑袋就要被拍个粉碎，却被楚冉后发先至，以掌心轻巧接下。原本霸道的掌风，一时间消弭于无形。

楚冉顺势而为，右肘轻轻撞向太史鸿少海穴，左手却一柄似短剑，直刺太史鸿胸前彧中、步廊、幽门三穴，这几下来的极快，太史鸿手中提着人，自然无法应对，只好将亲兵丢托，左臂忽觉酥麻，却是早已中了楚冉指剑。

楚冉本为救人，不愿伤害太史鸿，因此只是一触即分，这时正抱亲兵于怀中，立在雪地里，静静看着太史鸿。

太史鸿却似颠若疯，在雪地中吼了几声，飞也似的跑了。

楚冉看着太史鸿的背影渐渐消失，雪地中却无半点足迹，不禁感叹道：“想不到他的轻功，却更胜五弟半筹。只是，却依然不足以与李从嘉为敌。你说呢，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