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三年,年已31岁的曹植,前往京都洛阳去朝见自己的兄长曹丕。
此时,曾经的大汉王朝已在三年前宣告倒闭,它那辉煌的余晖,正被诸葛亮辅佐着刘禅,在僻远的成都所继承。而我们的大魏吴王孙权同志,也已全据长江中下游,国险而民附,把“天子”曹丕先生放在股掌间玩弄。
大魏王朝的武功,也似乎随着武皇帝曹操的衰老与死去而渐行渐远,要一直等到几年后,在司马懿的手中重新捡起来,此时它不再有饮马辽东,投鞭江水的蓬勃劲头,虽然文皇帝曹丕三次亲征东吴,可惜却一次便宜也没占到,而诸葛亮却已在整合益州的力量,即将兵出祁山。
我们并不知道,在这样的背景下,曹植这次与兄长的会面,到底聊了些什么。曹丕或许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看着俯伏在远远的高阶之下的亲弟弟,嘴里啃着甘蔗,心里嘚瑟着胜利者的喜悦。
魏武帝曹操一生豪放浪漫、不拘小节,而又多疑雄猜,这些性格特点在曹丕身上没有继承太多,曹丕更像是一个捡了大宝贝的二愣子,他性格显得任性、狭隘而短视。当曹丕建立魏国时,有惩于东汉时外戚太监专权之祸,因而对这两个势力严加限制,可是曹丕却又夹挟着夺嗣时的私恨,对自己的兄弟们刻薄寡恩,立下形同禁锢的诸侯王管理制度,尤其对曾经最大的竞争对手曹植,更是处处刻意针对。
可偏偏曹植却是个天真烂漫的人,他继承了曹操浪漫豪迈、不拘小节的特点。曹植虽曾参与夺嗣,可失败后,却早已经向兄长伏低认输,认曹丕是父亲的继承者,是自己的君主。他渴望的,不是能阴谋造反,反败为胜,回到权力巅峰,而是在哥哥的朝堂上,实现自己“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愿望。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陲。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多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首《白马篇》,是曹植一生志向的写照。我们甚至可以据此怀疑,他早期参与夺嗣,也未必是像曹操、曹丕那样怀抱开国立庙的野心,不过是想在更高的权位,实现自己报国的浪漫梦想而已,就像曹操早期期望自己当“汉征西将军”一样。
因为几年后,曹丕去世,曹叡继位时,壮心未已的曹植迫切向自己这位并无私怨的侄子上书,慷慨陈词,以求任用。可是曹叡却秉持曹丕的政策,对曹植也只是口头嘉许而已。
所以黄初三年的这次朝会,曹植也许仍旧向兄长曹丕竭力剖白心迹,而曹丕也依旧对他嗤之以鼻,冷笑不已。心灰意冷的曹植在这次例行朝会后,踏上东归他形同圈禁的封地的路,途径洛水时,写下了惊绝千古的《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青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飒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曹植在文学上的成就,远高于他所念念一生的政治诉求。他所建立的文艺王国,甚至可以说非曹丕所建立的曹魏王朝所能媲美。他在中国文学历史的长河中,是一朵最灿美的流星,仙才卓荦,前追屈原,后启李白。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李白在盛唐时期的横空出世,他将是“仙”字流文人的鼎峰了,在南北朝时期,曹植被目为是引领了几个时代的一流人物。李白很推崇的谢灵运,就这样评价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
而这首《洛神赋》,也是曹植最被人称道的一部作品。关于这篇文章意旨何取,千年而下,争论颇频。
其一说它原名是《感甄赋》,为怀念曹丕的皇后甄妃而作。官渡之战后,曹操攻破邺城,曹丕也随军出征,“名门子弟一马当先”,曹丕率先占取了袁绍故府,遇见时为袁绍子袁熙之妻的甄氏,曹丕为其美貌倾倒,因而纳为己妃。甄妃为曹丕生下了继承人曹叡,但很快在与曹丕另一宠妃郭女王争宠时失败,进而为曹丕厌弃。曹丕在登极后次年,即黄初二年赐死甄妃,并在装殓时将甄妃“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传说比甄妃小10岁的曹植一直心慕甄妃,在黄初三年的这次朝见时,曹丕将甄妃生前所用的玉缕金带枕赐给曹植。曹植在归途感怀甄妃,是而成赋,洛神即为甄妃。
后来人们更是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来作为甄妃的写照。
其二是“君臣大义说”。曹植在《洛神赋》的序中也说到,这篇赋是有感于宋玉的《神女赋》《高唐赋》而作。所以人们认为这篇《洛神赋》也是继承了《诗经》的笔法,“纯是爱君恋阙之词”。
我们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其实也不必过于纠结《洛神赋》的主旨,单纯领略它的文辞优美,脍炙人口,读后满口余香即可。更何况,从一个写作者的角度出发,一篇文章固然需要有一个“主旨”,但又何尝不是可以单纯地作为情感流露呢,而人的情感总是复杂的,以情以景,低徊怅惋。
他或许真的是以自己见过的、或者爱慕过的一个女子为“模特”,去描绘“洛神”的形象,这个女子也许是自己曾被赐死的妻子崔氏,也许是自己“据说”爱慕的甄妃;他或许在这篇文章中,是以洛神自喻,向身为君长的曹丕再次坦白,“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他或者也可以是这两种感情兼有,在洛水之畔,因为某个原因,为一位故去的女子而伤逝,逐渐又引导自己的遭际上来,又苦心孤诣地以洛神自譬……
但无论如何,这篇赋的基调总是沉郁而低落的。这也是曹植后半生生命的基调。
历史不容假设,我们无法去猜测,当年若是曹植夺嗣成功,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兄弟,他或许也会建立的“魏国”将是怎样一个朝代。
我们只是单纯地希望,曹植能够永葆在“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那样的青春里,为此我们甚至可以以失去《洛神赋》这篇文章的问世为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