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是年的年代,一如九十年代,是节的年代。
年和天井、阳台在一起,天井在四川,阳台在云南,天井是故乡的家,阳台是军人的家,我把它们一个当成听筒,一个当成话筒,那弯弯曲曲的电话线,是成昆铁路,是梦里家山。一年一响,月又当圆,心又扣关。
天井屋顶上鱼鳞般挤着乌瓦,总滴来雨水如泪,耸起青苔如丘,歇来飞鸟如梭,当惹眼的红对联贴上木门框,墨香肆意的沾金大字燕子肥鹅般弄影夺目时,孩子们知道,某种令人胸膛里闷鼓般怦然的喜悦已不期而至。
老人们换了新衣,衣针脚密密,领袖平齐,在笑容可掬中高声问候,修剪门口的盆栽,用新扫帚不厌其烦的在整洁的街巷停不下的清扫,用长竹竿去拨弄屋顶上的落叶和飞絮,还用陈饭粒子做胶,小心翼翼贴上祝语和红剪纸的年画,红的画和绿的窗,分外鲜明,像春姑娘穿着新嫁妆,悄步姗姗。
还没真过年,每一家每一天的早餐已经开始变着法换新鲜,好像在为某个即将来临的喜宴在准备着入堂的铺地红毯,或是剪裁攒积红花碎屑,这家是白雾腾腾的软白包子,那家是葱香酱淌的杂酱面,邻里相互捧碗串着门,打听、尝味、交流、观摩,张家的腊肉鲜美,李家的回锅肉正宗,那么,大家相互预约着过年那几天借厨师换口味,像满汉全席的南北师傅们在自发组织一场不分昼夜连续几天的大宴席。那么,这预定的邻里宴席便使得每家的大厨们都不得不捋袖子准备着提前作战,婆姨们都帮衬着拆菜和洗理,有条不紊又热闹亲密,默契的静候着那一晚的锣亮弦紧,之前做杂役般搭桌摆台的紧张准备,和那天做戏角儿吊嗓漫吟的精彩亮相,是一套人马两部戏剧,却应对从容,转折自然。
白炽灯乳黄色的光芒分外耀眼时,灯下桌上便一家家准备着大盆高桶,盛装肥肥胀胀的香肠,它们是年礼的主角,大多早做好了几个月,此刻被新老搭配的沉沉满满放进盆和桶,一家人无声忙活着,商量着怎样才能放得更多,拿着顺手。早在制作的时候,流着口水的孩子们就望眼欲穿,看长辈们将熏香、腌香、卤香、酱香的各类肉丝、肉条、肉末用油润的手指或筷子塞进撵入白白的细肠,看着一条条细细的肠袋变戏法般一条条膨胀起来、饱满起来,圆滚滚滑溜溜,肉味儿香渗四壁,早巴不得当场煮上几根,趁烫边嚼边走,可总被安慰要等晾干,此刻的它们终于被从晾衣绳上取下,虽然知道要送走,还是期盼着乘机厚颜向大人讨要些试吃,却总在选择中受拒于过份贪婪而怏怏不乐。不过,即使最终拾得半个凸盖儿,也会乐得要不烫到了舌头,要不咬到了嘴唇,还会眼巴巴盯着锅里,回味着香或会飘进梦里。
这些香肠和腊肉、熏肉、酱肉会搭上黑铁火车,被人携带着千里迢迢走向边疆,走进军营,走到亲人那里,走到共同的新年。
那边是整齐划一的平房和阳台,一片绿白大阵,男子汉们在剪短头发,一样在挂灯笼和贴春联,等待着又一个新年,等待着亲情乡味,等待着和平的脚步。
他们在林荫道上插上彩旗、大门上拉上横幅、栅栏上挂满红花、食堂里吊上彩串,也在准备过年。合着面、数着蛋、切着腌菜,他们给墙和树涂上白漆,把草地和丛林修葺一新。他们红扑扑的脸庞英武精神,黑亮的眼神里憧憬着宁静而美丽的家园。
当炮仗的烟雾偶尔在这一处那一处的升腾,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在欢笑奔跑时,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各式的礼花已经迫不及待的被试放着,在地上明暗旋转的,边走边亮的,在手里喷雾的,在空中间隔响起的,这些都须得在年三十夜之前解决掉,否则那夜来临时,是人人都在望向夜空之时,那些地上跑的转的、低空横飞喷焰的、摔响放爆的,都会成为被火山掩盖的小火炬小火花,不值一提,这是孩子们永远知道而又要重复向下意识要求“省着等着那天点”的大人们争取的。
当红得令人垂涎三尺的辣而香的红油香肠和腊肉终于热腾腾摆上木菜板,那些离乡守关的大孩子小孩子们抿嘴笑着,嘿嘿笑着,乐呵呵的切着这些年和家的馈赠。菜板上热气袅袅、菜刀上热油透亮,这切割也是艺术享受,像小提琴手陶醉的细拉弦,像鼓手快乐的小敲击,一片片油透通红的胡萝卜片似的香肠片或腊肉片便阅兵队步伐般整整齐齐的卧倒、簇拥、看齐了,总有人不嫌烫拈起几片偷嘴,总伴随着笑声骂声,也总有响彻房舍的不时的炮仗炸响,将喜悦渗进这厨房的交响曲。
夜与年慢慢揭开序幕时,千里内外的家山与边关,都被五光十色渲染,彩珠长光、散花多焰,把星光、童颜、田园、画卷泼上遥祝美愿,举杯同庆,举箸互劝,举儿望空,举目相牵。
香与焰、犁与剑、疆与园、泪与汗,便在这一回回的潮归中,一番番的春望中,随岁月淡去,去而不老;和期望翻过,过而犹鲜。令被年淘洗过的我,总是望年、时而忆年、不愿负年。
只因,这是我的年,它是情的诗篇,是旧时的恋,是乡月的圆,是梦里那宁静安详的天。
愿与恋,年复年,又新馋。
(图片来自网络)
#羽西X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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