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饭店)乌云

1

小学毕业准备离校,女同学们跑上讲台抱着老师痛哭流涕,男生则把书撕了折成飞机到处乱飞。

班长突然拿着个小本子走到我面前:“徐向荣,我们上同一所初中吧!”

我愣了愣,扭头看向窗外,无比悲伤地说:“我爸不让我念书了,叫我回家放鸭子……鸭子都买好了,一共十六只……”

班长沉默了一会儿,眼眶泛红:“那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我大惊:“我他妈哪有电话?”

班长:“或者你爸爸妈妈的也行……”

“我奶奶的行不?”

班长:“只要能找到你就好。”

我想了想,在本子上写下一串数字,背起书包撒腿逃走。

一直跑到了稻田边上。

金光洒在丰收的稻穗上,微微泛着红光。风一吹,热浪滚滚,永不消逝一般。

我的脑海中恍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空旷的班级里,只剩下班长一人,班长用小手指一遍遍戳着本子上的数字,边戳还边纳闷:“奇怪,怎么会有九个数字,不应该的呀……”

想到这,我嘴一瓢,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笑着笑着,突然又有些难过。

于是走进稻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跪下给班长磕了个头。

对不起,班长。

我承认你很可爱,但是我已经和别人定过娃娃亲了,如果悔婚的话,我会烂屁股的……嗯,她也很可爱,而且要比你好看那么一点点。

所以,你要祝我们幸福哦……

2

“我的梦想是穿越到古代,因为那时候一夫多妻不犯法。

啧啧啧不犯法好啊!他娘的……那我就可以先娶乌云做大老婆,再娶班长做小老婆。条件允许的话,我要娶上十个!”

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并骄傲地朗读给妈妈听。

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我咧着嘴,捧着日记本跟着后面傻笑。

突然,妈妈收起笑容,板着脸骑上电动车出了门,回来后给我带了本《千字文》,并温柔地嘱咐道:“乖儿子,这本书你好好读,一天读个一百遍,后天我来抽背,背不出来天天送你去补课!”

奶奶个腚,前一秒还好好的,怎么下一秒就六亲不认了。

我抓耳挠腮不得其解,最后翻开书,摇头晃脑大声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3

乌云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小镇,长得像周慧敏,又有点像原田美枝子,但比她们年轻,总之就是非常漂亮。

我想,旗袍一定很适合她。这是后来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的。

乌云离我家很近,第一次碰到她,我正在和干子玩泥巴。

有个长得很白净的小女孩走到我们面前,说:“你们在玩什么,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

干子两眼发直,破天荒地把他那两条引以为傲的大鼻涕吸了回去,又把手在屁股上使劲蹭了蹭,这才伸手说:“你好,我叫干子,你叫什么?”

小女孩看了看他,把手伸到我面前,说:“我叫乌云,你叫什么?”

我低头忙着玩泥巴,干子很兴奋地替我回答:“他叫炮子仔!”

乌云是河南人。06年我的家乡掀起一股打工潮,大量外地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乌云的父母就夹在其中。

自打我认识乌云开始,她便一直和妈妈两个人生活。

小时候每次过年殷老太都会蒸很多包子馒头,尤其会挑个大点的篮子装满让我送去给乌云妈妈。

我哭声震天满地打滚:“给给给,自己孙子都不够吃,还给别人给个屁,败家老太婆……”

殷老太拿着擀面杖追着我满院子跑,边跑边喊:“你嚎个鬼,跟人家比?人家没爹你跟人家比?”

我在前面飞奔:“呜呜呜,老子也不要爹了!老子要吃包子!”

后来我跟高年级学生打架,他说生孩子一定要有爹。我说不要。

他说要。我说要他妈个蛋。

对不对,乌云不就没爹?

高年级不忍心看我执迷不悟,心急之下暴打了我一顿。

放学回家我哭着去找乌云,乌云拿出三根棒棒糖给我。

我说:“我不要棒棒糖,我因为你挨了别的男人的打,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乌云头埋得很深,鹅蛋脸一下子红成了桃花脸。

过了很久,她鼓起勇气似的抬起头,小声说了句:“那你长大了要记得娶我。”

我满头问号:“你神经病啊?我是要你做我小弟,帮我跑腿买零食的那种……”

4

岁月流淌,在青砖墙上刻下些许痕迹,定格到永远。青砖墙内,我眉飞色舞地把这事儿讲给殷老太听,殷老太拍着大腿,骂我不争气。

殷老太喜欢这个小姑娘。她常说,乌云说话细声细气的,真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冲上去捂住殷老太的嘴:“造孽啊!这话不能乱说,天打雷劈的!”

奇怪的是,乌云也很喜欢殷老太。

闲下来的时候,殷老太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巷口的墙阶上。在我的印象里,巷口前面是条水泥路,水泥路对面是一块青菜地,再远处,是一大片金黄色的麦田。更远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殷老太肯定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好玩的,不然殷老太干嘛老呆坐那儿看那么久。

乌云经常抱着一个小板凳跑去巷口坐在殷老太旁边,撒娇着求殷老太讲故事。平日里如同文曲星下凡,嘴巴一张一闭就能把一窝老太全骂成孙子的殷老太,在乌云面前总是笑容满面的。

乌云随手拨弄着根狗尾巴草,一坐就是一个傍晚,殷老太不急不缓地讲着那些陈年往事,一开口就是一段时光。

5

岁月涌动,没人会在意麦田更远处到底有什么,也许有大海,也许有松柏,也许有片长满奇珍异果的大花园。老人知道,因为老人也年轻过;孩子不知道,但孩子总会长大。

老人起身走进青砖墙,出来时拿着一叠墨绿色的衣服。

这叠衣服我知道,殷老太把它当大宝贝,经常趁着好天气拿出来晒,晒完又不穿,叠成四四方方的又放进衣柜。

我吐了吐舌头,说:“花花绿绿的,真丑。”

老人把衣服摊开,对乌云说:“囡囡,穿上我看看。”

乌云套上大一号的旗袍,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就有一簇花儿盛开,乌云穿梭其中,活像一袋农家肥。

女孩惊叫:“奶奶这衣服真好看!”

殷老太一脸平静,皱纹似乎都淡了不少,陶醉的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闪烁。

老人说:“嗯,好看。”

我不乐意了,转身走到殷老太旁边,摇着肩膀嚎啕大哭:“奶奶我也要,这么好看你不能送给乌云……”

6

岁月婉转,散落在西山。云彩拾掇起四处流淌的霞光,远远地挂在天边,飘逸而温润。

那是天空的翅膀吗?

殷老太指了指我,对乌云说:“别看我们家小炮子仔平时老老实实的,其实坏得很,你可别教他给骗喽。”

乌云仰起脸:“哼,他要是敢骗我,我就用根绳子把他拴在我家门口,那样他也没法惹奶奶生气了。”

我一听,大惊失色,立马跑得远远的。

你说,殷老太真奇怪,一边说我不争气,一边又怕人家被我骗;乌云真幼稚,把我拴起来,那以后谁娶你?

我懵懵懂懂地跑开了。

干子又扑在了麦田里,夕阳把余晖大把大把地洒在麦田上,少年就随着麦浪飘啊飘。乌云把头靠在殷老太的腿上。殷老太织着厚毛线,她偶尔也会抬头望望远方,望望麦田。成串的故事,就这样连同青丝白发,一并被织入了晚霞温暖的余光里。

乌云笑哈哈地说:“真痒。”

“奶奶,你会一直在这儿吗?”

“在块儿,只要我家小姑娘一天不走,奶奶就一直在块儿。”

7

乌云和我在同一所小学,但低我一个年级。我很少见到乌云和同班同学玩在一块。奇怪的是,这并不显得她孤僻,反而会有一种只可远观的高雅。

乌云也很少过来找我和干子一起玩。她喜欢收集路边的野花,也经常跑到田野里追赶蝴蝶,有时候还会站在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着干子撒尿,我和泥。

有次干子喊我去浴室洗澡,我问去哪个。

干子说,听你的。

我说每次都去汇丰,还没去过东盛,要不这次咱去东盛洗吧。

乌云突然跑到我面前,支支吾吾说:“你别去东盛。”

我问为什么。

乌云说,那儿不好,我爸爸去那回来后和妈妈吵了一架,后来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说,好那我不去了。

那次以后,乌云见到我们经常会跑过来一起玩。后来每次和泥我都让干子回家拿盆倒水,不许再尿尿。

乌云问我:“为什么他们要叫你炮子仔?”

我:“不知道,可能我比较帅吧。”

乌云:“那为什么帅就要叫炮子仔?”

我:“不知道,干子明明长得肥头大耳,大家却要叫他干子,大人的世界很奇怪,我们不需要懂。”

乌云想了想:“那我叫你大鹏好了。”

我:“行。”

乌云接着说:“今天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一种叫大鹏的大鸟,它们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宽阔。有一天,它们会穿过乌云飞得很高很高,直到看见天边的彩虹……我相信你以后也会像大鹏一样,一定会的!”

我看了看远方:“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乌云顿了顿:“你说,乌云上面真的会有彩虹吗?”

“会的吧……”我想了想,“会的,一定会的。”

8

乌云告诉我,她上完小学可能要回老家上初中。

我上初二的时候,乌云转走了。她家原来租的那间小屋子转租给了一对卖盆景的老夫妇。那辆盛满盆景的三轮车一年四季都停在屋外,风吹雨打,只有一张塑料大棚飘摇在盆景上方。

殷老太还是会经常坐到巷口的墙阶上。奇怪的是,平时骂骂咧咧的殷老太,只要坐在巷口,就立马变得笑眯眯的,跟人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乌云就这样走了,如同那段最欢乐的时光,还没来得及珍惜,她就溜走了。

乌云走后,最难过的当属干子。干子经常坐在地上,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发出沉重的叹息,时而还抱怨一句:“怎么我班上的女生全是些歪瓜裂枣。”

他还经常无缘无故地跑到水泥路上,朝着扎堆聊天的老太们一通臭骂。干子脸红通通的,龇着嘴说着蹩脚的脏话,任凭家里人怎么拉扯打骂,都始终不肯停口。像一只英勇的小野狗,在守护一些宝贵的东西。

9

大学放假回家,无所事事,又不甘心堕落地躺着,于是在镇上四处闲逛。

路过石桥,看到上面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标准的鹅蛋脸,肤如凝脂,独有一种娴雅而大度的中国美。

我突然觉得旗袍一定很适合她。

女孩也看到了我,冲到我面前猛地立住,鼓起嘴巴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十分紧张,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才腼腆地说了句:“呦,小妹妹你长得真好看。”

女孩咬牙切齿:“大!鹏!”

我一惊:“大老婆!”

乌云继续瞪着眼睛:“想我不?”

我:“想。”

“哼!不想拉倒,那我以后不回来了。”

我心说,你耳聋了?

于是赶忙安慰“别嘛别嘛,想呢想呢可想了,哈哈哈哈乌云你真漂亮,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乌云:“我小时候很丑吗?”

我:“都好看都好看,你要初中不转走我一定追你哈哈哈……”

乌云:“你初中就开窍了?”

我:“哈哈哈开玩笑的,那就高中再追你……”

乌云:“我没怎么上高中。”

“没上高中我也追你哈哈哈哈……”

乌云:“我要结婚了。”

我无言。

乌云沉默地走在前面,一路上她把路边不同颜色的野花都摘了一遍。我跟在后面,看着女孩轻盈地跳动着,纤细的手上五彩缤纷。

路过小屋,三轮车里的盆景开得正艳。

那么小的一间屋子,到底还是束缚不了这一车的芬芳。塑料大棚上积着几汪雨水,晶莹剔透,阳光透过大棚,懒洋洋地洒在盆景上

——原来,花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走到小巷口,乌云停了下来,墙阶上生了一层青苔。女孩久久地站着,雪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红了起来。

女孩低下头,自顾自地讲起个故事:“我爸扔下我和妈妈走后,她们总是乱说,说我是我妈和外面男人生下的野种,所以我爸才不要我们的。妈妈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跟谁说话都笑得很温柔;妈妈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却总是在我睡着后偷偷流泪……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女孩慢慢抬起头,继续说:“奶奶听到了,总会替我骂她们。奶奶说,我就是你的亲奶奶,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我家小姑娘。”

一阵风吹来,女孩手中的花儿漫天飞舞。

女孩哭着说:“奶奶您送我的衣服我一直没舍得穿,真的好好看的……”

风停下来,花儿散落各处。

女孩哭着说:“奶奶,对不起,我不该离开您……奶奶对不起……奶奶您那么疼我,一定要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风再起时,花儿消失在尽头。

女孩哭着喊:“奶奶,我好想你啊……”

10

夕阳一步步走进云朵,给云彩镶上一层金边,流霞迸溅出来。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热烈而永恒。

我调整调整情绪,轻松自信地说:“放心,奶奶不会走,这老太太我最清楚,她说不走就不走……我也会在这儿,嗯,一直在这儿。”

过了不知多久,乌云抹了抹眼睛,说:“今天回来的时候,一堆老太婆在我背后说,说我早就嫁给有钱人了。”

我说:“拉倒,损完口德早点进棺材。”

乌云歪头看着我,眼眶红红的,一脸狐疑:“你不会信了吧?”

我说:“去他妈,狗都不信。”

女孩抬头凝望着晚霞,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大鹏,你要飞到天边,飞得很高很高,你可不能一直在这儿。”

余晖打在这个女孩脸上,光彩耀人,十年不改。

我看了看远方:“行,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你说,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叫大鹏的鸟吗?

你说,乌云上面真的会有彩虹吗?

“会的吧……会的,一定会的!”

我又想起了那个黄昏。

少年又扑在了麦田里,夕阳把余晖大把大把地洒在麦田上,少年就随着麦浪飘啊飘。女孩把头靠在殷老太的腿上,静静地听着故事。我沿着小路跑出去好远好远,跑不动了,就站在金黄的水泥路上。女孩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拿着一根棒棒糖,对我说:“还剩一根了,送给你。”

我转过头,女孩身着一袭墨绿色的旗袍,尺寸刚好。

旗袍是殷老太唯一的嫁妆,它穿越半个世纪的光景,如今在这个女孩身上,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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