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阴山里有一只妖,一只很美艳的狐妖。
确切的说,应该是狐鬼。
妖和人不同,人若修成金丹,即便金丹被毁,也只是变回普通人,而妖的内丹一旦被毁,便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当年,他因一时心软,被众人围攻逼入绝境,最后以法器穿心,被强行毁去内丹。
本该是魂飞魄散的下场,好在那些人不知道他体内一直有黄泉血玉,护住妖元未散,在聚阴山的阴气滋养下,经过数年往复,慢慢幻化成形,而后又过了十几年,以吸食阳血固形人态,可于白日里行去自如。
直到再后来,那个人来了聚阴山,将他强行带离。
天色阴沉,狂风肆意,两抹身影走在荒山野岭中,远处山黛朦胧,烟云弥漫,泣鸟惊飞。
两人一前一后,衣袂与长发被狂风肆意扯拉,翻飞不休。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背影挺拔的男子,轮廓分明俊朗,模样看上去还不到而立之年,穿了一身粗布衣衫。
走在后面的那个看不出年纪,个子虽然比前面的人稍矮些,容貌却要比他不知惊艳了多少倍,赤着双脚,穿了一身白衣,身形略有些单薄。
白衣男子的双手和双脚上,都戴着一条刻满符文的镣铐,脚上的锁链要长很多,拖在身后地上,随着他一走一动,发出生冷而刺耳的摩擦撞击声。
“走不动了。”狐妖步履蹒跚,掩着心口有气无力地说道。
确实是走不动了,这么锁着他,比一个凡人还不如,都走了四五个时辰没歇息,哪里还有力气。
前面的人闻言站定回身,面无表情的朝狐妖看了一眼,没说话,走过去拉住狐妖手上的锁链,转身继续往前走。
狐妖被他拽的脚下踉跄了几步,不满道,“祁道长,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既不杀我也不放我,到底要打算带着我到什么时候?”
两年前,当狐妖被前面那位祁道长带离聚阴山的时候,他曾问过他,为何不直接杀了自己,那时的祁道长却只是淡淡地说:“我是除魔师,不是除妖师也不是捉鬼师,为何要杀你?”
妖、鬼和人一样,有好有坏,有贤有恶,对祁道长来说,只要不作恶,不堕魔,他便不会插手,也懒得插手。
狐妖听他说这话,一脸没好气:“既然如此,我生前为妖,死后为鬼,你既不除妖也不捉鬼,还来抓我作甚?”
他又说:“你虽未害过人性命,却吸食人血,聚阴山阴气太重,久之必定成魔,难保不会去残害人命。”
“照这么个意思,天底下可能成魔的妖多的去了,你是不是都要带在身边?”狐妖自知与他说这些是没用,但又敌不过他,也就只能在嘴上逞逞能。
入夜时分,两人寻了一处破败的荒屋,在里面生火暂作歇脚。
狐妖找了处顺眼的地方,靠墙席地而坐,清冷的面容映在火光中,魅惑妖艳,他歪着头靠在墙上,神情漠然地看着那个坐在火堆前忙活的人。
这几日狐妖的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原因,就是跟着那祁道长的时间太久了,风餐露宿的乏了,时不时的会闹上一闹,祁道长也不放在心上,权当是他在发牢骚。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祁道长将烤好的野鸡分了两份,用芭蕉叶包住,朝狐妖走去,伸手递了一份给他。
狐妖仰着脸,眼神冷漠地看着他,没有去接。
“想问什么。”
“什么时候放我?”
“我死的时候。”
又是这句话,狐妖冷哼一声,“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祁道长没有接话,垂眼看了看狐妖身上的镣铐。
狐妖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瞬间明白过来对方是什么意思,没好气的笑了一下,抬起眼,“你过来。”
祁道长虽然总是端着一张棺材脸,脾气倒还好,没说什么,弯身在狐妖面前蹲下。
随即眼前白影一晃,狐妖翻身而起,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反手一拉抵在墙上,要不是祁道长这种场面见多了,足够镇定,否则手上辛苦烤好的野鸡非得掉到地上不可。
“祁道长,养虎为患你没听说过么?”狐妖邪魅地看着他,嘴角勾着一抹狡黠,“你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能撑多久?”
被扼住喉咙要害的祁道长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看着狐妖,如实道:“撑不了多久。”
对祁道长的这种反应,狐妖并不意外,也不在意,接着笑道:“你就不担心哪天在你睡觉的时候,我趁机撕烂你的脖子?”
“若真是如此。”祁道长垂下眼睑,顿了顿,抬起眼看着他道:“我只好认命。”
“认命?”狐妖闻言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的整个人都快伏在了祁道长的身上,好一会才缓过来,抬起头看着他,“祁道长啊祁道长,‘认命’这两个字也会从你嘴巴里说出来,我可是当真没想到。”
说着,狐妖移开扼住他喉咙的手,“放心,杀了你,我戴着缚妖索也活不了多久,外面那群除魔卫道的,可不会像你这般对我心慈手软,何况……”
指肚在男子的唇瓣上轻轻拂过,停在耳侧,狐妖托起他的脸,噙着笑道,“有人自甘供养我,省得我每个月去找了。”
说完,狐妖俯下身,祁道长侧脸躲开。
“谢礼不要了?”狐妖歪着头看着他。
祁道长重重舒了一口气,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卷了卷袖子,将手臂递到狐妖面前,“我说了,不需要用这种方法。”
祁道长的小臂上布满了齿印,有些疤痕的颜色很淡,有些却很新,甚至有一处才掉痂没多久。
狐妖虽有黄泉血玉护住妖元,却要吸食男子气血来以稳固,以前在聚阴山每月一次便够,如今没了聚阴山的阴气滋养庇护,半月便要吸食一次。
“算了,这个月我吃素。”狐妖意兴阑珊的推开男子的手臂,拿起旁边地上芭蕉叶包好的野鸡,在旁边靠墙坐下,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软硬不吃,死脑筋。”
狐妖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怕这位祁道长,哪怕这位祁道长在道宗一脉里,颇有声望地位,很多妖对他也是避之不及,可狐妖还是不惧他。
可能是狐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如今就算还能动还能跑,还能说话,到底是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无牵无挂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所以再死一次对他来说没有那么的恐惧。
两人并排坐在墙边,吃着刚刚烤好的野鸡,谁也没再说话。
就这么稍微安静了一会,狐妖不知想到了什么,捧着芭蕉叶咬了一口肉,似是无心的随口问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是没有家么?”
“不是。”
“那是为何?”
“太远。”祁道长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
狐妖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知道他是不想说,也不打算再揪着这个问题自讨没趣,问其别的事:“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临平州。”
“那里有妖?”狐妖诧异。
眼前这位祁道长虽然自称除魔师,不过问妖和鬼的事情,然而在狐妖跟着他的这两年里,他却更热衷于找妖。
哪里有作奸犯科的妖,他就去哪里,不管路途远近,因而狐妖跟着他没少吃苦头,所以才会隔三差五的闹闹情绪。
“嗯。”祁道长点头。
前段时间路过一个城镇时,祁道长听那里的人说,临平州最近半年怪事连连,死了不少人,他准备去看看。
“在临平州什么地方?”狐妖问。
“还不确定,等到了地方,问一问当地人。”祁道长回道。
祁道长一直都是这种调调,成天端着一副棺材脸,说话语调也是不温不火的,没什么太大起伏,高兴与不高兴差别不大。
吃完东西后,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过话。
一个将被风吹乱的长发解下,用手指梳理,一个拿着一支玉笛静静端详,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时,一段清婉的笛声从小破屋里传了出来,飘荡在远方的夜色中。
狐妖漫不经心地朝吹笛子的人瞟了一眼,翻了个白眼,继续梳理长发。
说那祁道长是个木头桩子倒也不尽然,至少还懂点风情,虽然那痴情种的风情并不是对狐妖,而是他心中一直挂念的那个人。
因而无论狐妖如何靠近,两人之间也就只是到双唇相碰的程度,还都是狐妖主动的。
记得狐妖第一次吻他,是在被他带离聚阴山后的第三个月。
本该半个月就要吸食一次人血,强撑了三个月,已是极限中的极限,狐妖当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意识也是一日比一日萎靡恍惚。
那次是在山野间,夜深人寂,月色如水,篝火未熄。
狐妖深夜醒来发现,自己靠在祁道长的怀里,揽着他的人靠着树干已经睡熟,头微微侧垂,很近。
意识逐渐清醒的狐妖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嘴里沁着丝丝血腥味,而祁道长覆在他胳膊上的手微微脱力虚侧,露出掌心——那只手的掌心有刀伤,用从衣衫上撕下来的粗布条随意裹了两三道,粗布上沾染着血迹,颜色深浅不一,由于包扎的太过随意,露出了伤口,还不止一道。
看到这些,狐妖差不多明白过来在他昏迷的这些天里,发生了什么。
狐妖就这么望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何,看着看着,竟鬼使神差地微微撑起腰身,抬起下巴吻住了他。
睡着的人似乎有所觉察,下意识的回应着,随后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也不知是不是没睡醒,把狐妖给当做了谁,祁道长突然伸手揽住怀里的人,翻身压在身下,从被动回应变成主动索取,气息越来越重。
可当他拉开狐妖的衣襟时,那被法器贯穿心口而留下的厚重疤痕,让他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瞬间清醒。
那时的祁道长可没有现在这么镇定,火灼地弹开身子,一脸惊恐万状,气息微重的看着狐妖,脱口道,“你干什么?”
狐妖慢慢撑起身子,看着他,“做道长刚才在想的事情。”
祁道长双唇紧抿,冷冷的看着狐妖,没有说话。
狐妖见他这幅样子,只好又道,“就当做是谢礼,还是说……你只对女人感兴趣?”
祁道长的手一分分收紧成拳头,导致伤口裂开,鲜血再次沁出,他脸色阴沉地看着狐妖,好不容易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这么谢人的?”
是啊,他就是这么谢人的。
哪怕祁道长最初那般抵触,后来还是慢慢习惯了狐妖的这种答谢方式,虽然事情到这一步戛然截止,并没有再往下去延展,但他也没有再像当初那样,那么大的反应,简直像是要吃人。
狐妖相信,终有一日,那位祁道长会越过那道防线。
其实,狐妖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非要与他怎样,同时,可能也是因为在聚阴山的那些年里,他从未失手过,突然碰到个坐怀不乱的木头桩子,难免会有些挫败感,加之行来去往就他们两人,也没别的人可以给他消遣。
只是狐妖低估了这木头桩子的定力,任他百般,人家依旧不为所动,原本都打算放弃了,直到他知道那笛子的来历之后,狐妖就想知道这痴情种到底能痴情到什么程度,是不是真能够一直跟个老和尚入定似的,永远不近声色。
那支笛子是祁道长的心上人送与他的,狐妖看过,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因为他若是醒着,根本不让他碰。
笛子虽然用的是上好的玉料,却只是一支普通的玉笛,没什么特别之处,若非说有什么特别的,那便是笛身上刻了一行小字,描了金漆,写着:世夷万古,泠月山河。
狐妖曾问过祁道长,问他心上人送他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似乎只是寓意世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与情爱毫无半点关系,但那祁道长并没有回答他。
而且每次提到他的心上人,祁道长总是不怎么说话。
一曲终,祁道长小心翼翼地将玉笛收入玄铁盒中,盖起来放好。
因为笛子是玉做的,所以一直用玄铁盒装着,玄铁盒里垫着厚厚的锦缎丝绒,被祁道长保护的相当小心,平时很少会拿出来。
一般拿出来,大多都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狐妖梳理好长发后并未束起,黑发披散在一身白衣上,他见那人把玉笛收起来放好,才敛着衣摆起身,解下外衫披在身上,在他身前坐下,侧身伏进他的怀里。
祁道长低头淡淡地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狐妖,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
“冷。”一个字算是对头顶那双质问的眼神做了回答,狐妖抱着自己的肩膀,头也不抬地命令道,“毯子。”
“冷还脱什么衣服。”祁道长摇摇头,没脾气的从一旁的行囊里翻出薄毯,抖开盖在狐妖身上,掩好两边。
若不是狐妖身上戴着缚妖索,倒真像是请了个祖宗回来——虽然戴着缚妖索也没好到哪去。
“谁睡觉不脱衣服。”狐妖不咸不淡的呛了一句,靠着他的胸膛拉了拉薄毯,“你既然那么想他,为何不去见他?”
狐妖一开始还以为送祁道长玉笛的是一位女子,某次见他又在对着那支玉笛出神,便问他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姑娘,究竟是倾城绝色,还是天女下凡,居然能让他这般念念不忘。
而祁道长回答只有四个字:不是姑娘。
那是祁道长第一次回答的那么直接干脆,没有沉默不语,也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会想见到我。”
“为何?”
“我曾经做过一件他不可能会原谅的事。”
“不可能会原谅?”狐妖有些好奇地抬起头,长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瓣,“这个?”
“不是。”
“难道是你对他用强了?”狐妖笑道。
“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是杀了他双亲,还是妻儿手……”
“你若不睡,我不介意用束灵术。”祁道长耐着性子打断。
平时太纵容果然不是好事,祁道长皱着眉头想着,都分不清谁主谁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