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境贫寒,回忆充满苦涩,虽如今亦不宽裕,却不至于每步都是沟堑。自打记事起,常听父亲唠叨:贫贱夫妻百事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母亲也总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样子。
那时的穷到什么地步?穷到一家人种的粮食接续不到第二年,需到别家借粮度春荒;穷到家里经常数月无分文,买盐钱都没有;穷到母亲会为一头病死的猪悲痛欲绝、伤心之至;穷到每次开学父母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为我们交学费…
那时的父母像不停旋转的陀螺,永远也停不下来,种田、种地、种菜、种蘑菇,养牛、养猪、养鸡鸭,农闲时父亲到工厂当厨师,母亲到工地打小工,赚了些钱却永远不够开支,我们姐弟三人紧巴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分别经济独立。
长大后,有时会想,为什么家里会处于那么长久的困难之中?怨当地风气不好吗?怨家庭环境不好吗?怨父母不够勤劳吗?
其实,都不是。
《贫穷的本质》描述了印度小贩面临的问题,是穷人的一种普遍困境:存不下钱。
当你一点余钱都没有,就会陷入“稀缺陷阱”,每天都在忙于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完全没有精力对未来进行长远规划,哪怕是一些效果立竿见影的事情。
父母就处于类似的状态之中,没有余钱,没有精力,也没有风险承受力,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恶性循环之中,不断被眼前那些紧急的事情消耗,被动地作出反应。
而我们姐弟之所以能走出来,却是父母在家庭近忧不断的情况下,认准一个方向咬死不放,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姐弟三人供出来读书。
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这是家里最大的远虑,也几乎是唯一的远虑,也深深改变了我们姐弟三人的命运。
可惜,我弟在家里最艰难的时候辍学打工,时年仅14岁,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也是全家人永远的痛,假如能再坚持两年,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万维钢老师解读新书《上游》讲到类似的故事,单亲妈妈琳达婚姻不幸福,收入还很低,但是她非常爱自己的儿子,她说我一定要让儿子幸福。
有一天,儿子回来说想参加学校的篮球队,需要150美元买装备。这孩子平时有点孤僻,打篮球也许能让他结交几个好朋友,也许还能磨练品格,而且他真的喜欢篮球……琳达很高兴。可是琳达手里没有150美元。
街口有个放高利贷的,琳达可以先借钱,下个月发了工资再还,一个月的利息是 20%。从理财常识来讲,这样的利息等于抢劫。琳达借这个钱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枷锁,这是一个无底洞!但是琳达无法说服自己去拒绝孩子。
琳达别无选择,只能去借这笔钱。等到下个月,她的经济状况会更加紧张。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能让她陷入危机。她此后的命运将是一个接一个的紧急问题,她永远都不会攒到钱。
很多人以为做大事的人没时间想小事,其实更普遍的情况是,整天做小事的人没时间想大事。贫穷会限制人的思维带宽。琳达在下游救孩子都救不过来,她根本没有工夫想上游的事儿。
你要跟她说,为什么你不去学学办公软件什么的,找个更好的工作呢?你这个要求就太高了。琳达不是听不懂道理,但是她真没有那个心力。她陷入了思维上的“管窥效应”:她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点东西。
眼前的这点东西总是很紧急的,由不得她不做,于是,她被这种紧急淹没了,陷入一种奴隶的状态。紧急的事儿会挤掉重要的事儿,近忧会挤掉远虑。
琳达是金钱的奴隶,还有很多人是日程表的奴隶,有的人是公司的奴隶,有的人是家庭和孩子的奴隶。奴隶的特点是永远被动:是 reactive,是有个什么东西先动了,他被迫跟着反应;是总被什么东西牵着走。
奴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必须做的,或者是威逼、或者是利诱,反正必须做,没有什么多余的可选项。他这一百块钱只能买那个,他今天下午的三个小时只能做这个。
一个程序员打算花点时间学一项新技术,他担心自己被新的潮流淘汰。可是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他一直加班,他干的永远都是紧急的事。
你在每一个时间点看,学习新技术都没有当时的工作任务紧急。结果他就永远都做不成那个“更重要但是不紧急”的事。
远虑是上游思维。我们要考虑长远的事,在问题没有发生之前、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时候,我就考虑到而且安排好了,我“先天下之忧而忧”,非常高级。
近忧,则是下游思维,已经出事了才想起来担心,那只能疲于奔命。
有时想想,我们目前不也落入了这种下游思维和奴隶状态,没完没了的通知、喋喋不休的要求、接踵而至的检查、层出不穷的问题,疲于奔命,忙于应付,有人形容这是精益求精而又毫无价值的内卷状态。
我们有着无比明确的唯一远虑,人人都知道这个远虑事关极大,然而实际工作中几乎没有人在思虑此事,环顾四周,无数密密麻麻的安全、安全、安全二字。
我们被安全的近忧淹没了,几乎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工作都在围绕安全打转转,令人窒息,以致绝望。
两个人在河边发现正在水里挣扎的孩子,赶紧把孩子救了上来。刚救完一个,又漂来一个溺水的孩子,他们就赶紧再救这个……
结果孩子一个接一个地飘来。于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人说,我不在这里救孩子了,我要去上游看看是谁在往河里扔孩子。
在下游解决问题,只是被动地做出反应,是治标不治本。你得去上游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才行。
而我们却去不了上游,只能在下游抱怨牢骚,眼睁睁看着别人往河里“扔孩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捞孩子”,习惯于日复一日的下游生活。
孔子时代的君子要学“七艺”,古罗马人要学“六艺”,学的都是“自由技艺”。这些都是“做主”的学问,给社会做主,给别人做主,最起码也要给自己做主。
上游思维是做主的思维,琢磨的都是当前不必做的事。不自由又谈何做主。
面前摆着各种选项,你才谈得上研究决策科学。可以做一些不是必须做、但是你想做的事,那才叫自由。
我们这些不自由的组织和人,怎么才能获得一点自由呢?
根本性的办法,就是主动创造“余闲”,即不必马上花掉的钱和不紧急的时间段,是你可以做这个也可以做那个的资源。
余闲提供了选项,余闲代表自由。你希望做个“有闲阶级”。
余闲允许你做一些不紧急的事儿,比如说享受生活……比如说上游思维。
对忙碌者来说,余闲只能是强行制造出来的。你应该专门设定固定的时间用作余闲。
尤其领导者、领导机关,本职就是定方向、做选择、干大事的,更不能让自己陷入忙忙碌碌、营营苟苟的状态。
把余闲和上游思维联系起来,关键的道理是我们应该随时审视自己生活和工作状态,每天做的哪些事是必须得做的,哪些事是可以自己选择做的。我们要意识到可选项的宝贵,像安排工作时间一样安排余闲。
一个人,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状态并不值得自豪。如果一个人忙得没有余闲,你就别指望他能思考大事。说好听点他就是一个工具人,说极端点他是一个奴隶。
一个组织,做每一件事都要体现效率,从来不浪费时间,一天到晚跟打仗一样,连开玩笑、说闲话的都没有,这样的组织做的肯定都是小事。
高水平工作需要浪费时间,创造性劳动需要没用的成分,上游思维需要气定神闲。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每天起来都是坦然面对世界,稳稳当当积极主动,做自己想做而不是必做的,时常琢磨看似完全不相干的东西,这才是理想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