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8

牛奶球

文/刘洁成

    那晚，我在生产队会场读着批零批恐的报纸，我正在费尽口舌使农民朋友相信，确实是孔子破坏了我们的农业学大寨。

    这时一个女人大呼小叫进门，她刚从娘家回来。她从包里掏出一颗比乒乓球稍大的黑褐色果子，激动地告诉大家，山上有一种树，树上长有这种牛奶球，把里面的籽挖出来晒干卖给收购站，每斤1块钱。她娘家都有人赚了100块了。

    那时的100块钱是一笔巨款，会场“轰”的一声大乱，人们已经顾不了那位几千年前的坏人孔丘，抢着在煤油灯下辨认起那颗宝贝，只听见一男人大喝一声：还等什么？快点回去准备准备，明天赶个大早上山去！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人们纷纷抬起屁股，抓起板凳，一眨眼，会场清空，只剩下队长吧吱吧吱地抽着喇叭烟，还有几个打瞌睡的老公婆。我手上还捧着报纸。

    凌晨，公鸡都还在打盹，队里已经人声起爆，人们呼亲唤友，带上绑着铁勾的竹竿和预备装战利品的化肥袋，浩浩荡荡向深山老林杀奔而去。毕竟大家都是多年的好兄弟，有钱能捡会记到我，一些人路过时使劲敲我房间的木窗子，喊我一块去。我假装睡着了。

傍晚，大伙陆陆续续回来了，多数人都有收获，有人还挑回好几袋。家里的老人小孩连夜投入工作，操起菜刀切牛奶球，用汤匙挖出一撮撮小米一样大小的黄色果籽，赶着第二天好晒干。两天后，已经有人往圩上的收购站送，午后已经有人用手指头舔着口水、欣喜若狂地数着钞票了。

    这一来可不得了了，全村人都被炸了出来，惊喜的奔走相告：丈母娘连夜飞奔女婿家告知喜讯，叫女儿赶紧动手；媳妇们赶着往娘家去，让爹娘赶快上山；有人冲进学校，把孩子从课堂拖回家帮忙——总之，不能让这件天大的好事溜走了就对。

    整半个月，全村男女老少，茶余饭后只讲三个字：牛奶球！“喂，你今天的牛奶球是到哪个山摘的？”“这牛奶球别晒太干，喷点水，掺杂点细沙。”“牛奶球……”

    山上有牛奶球的树越来越少了，路途越来越远了。大伙不断总结经验，开发出新的工具，最后只能采用咱们猴子老祖宗的原始办法：爬树！有人索性把整棵树一鼓脑掀翻在地上找牛奶球，更有人干脆“吃干抹净”：把整棵树砍倒，拣完牛奶球后，顺便把树劈成柴火挑回家。

生产队的稻田里长了杂草，但包括所有人在内，已经是欲罢不能，向着牛奶球奋勇前进，用火车头都拉不回来。所有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上树，女人在树下拣果子，老人在家又切又挖，小孩则看住太阳底下的牛奶球籽……

    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自发性的、热情高涨的找牛奶球运动，一直蓬勃发展到有一个中年人从树上掉下来，摔成了痴呆，牛奶球也被完全、彻底地消灭干净了，才终于结束。

    作为一名从城市到农村、名符其实的穷光蛋，我至始至终旁观了这一疯狂的战役，却无法参与。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人白送我一棵长满牛奶球的大树，我都只能望球兴叹：俺拿不动回家。让我捡钱还行，让我花力气捡钱不行。

    人生有两大痛苦：一是得不到，二是已失去。

    我没想得，所以没失去。